这是简琨臣这段时间翻来覆去思考出来的,也是他至今没有弄明白的。
他想着,如果不是大儿子的事,恐怕小儿子会一辈子都扮演着浪荡公子哥儿的角色,做一个让他放心的儿子吧。
想到这儿,简琨臣都快要被愧疚淹没了。
他很想和这个儿子好好聊聊,父子俩推心置腹,解开彼此所有的疑惑,可他已经习惯了往日在这个儿子面前面容威严,动辄呵斥的样子,根本拉不下脸来向儿子道歉。
“所以在父亲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还是你相信你看到的,我和那位向山大佐之间发生了什么?”
简琨臣连儿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了解,又怎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只能沉默以对。
因为这番不欢而散的对话,直至晚宴结束,简琨臣都没能和儿子再说上一句话。
*
“巴嘎,你这个猪猡那支人,居然敢弄脏尊贵的大倭国皇军将士的靴子,跪下来给我舔干净。”
宴会散场时,在宴会厅外发生了一个不怎么愉快的意外。
一个常年在大世界外支摊子卖夜宵的老汉在将豆腐脑端给顾客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群喝醉酒的倭国人,被其中的一个倭国士兵揪住了衣领。
不少人都看见了,其实并非是老汉撞了他,而是他喝醉了酒,跟螃蟹似的在马路上晃悠,一个踉跄,扑在了老汉身上,撞翻了他手里的那碗豆腐脑。
“这位军爷,小的不是故意的,我给您擦干净好吗?”
老汉哪敢和这些拿着枪的士兵对着干啊,就算他不喜欢这些倭国人,他也要为家里一群等着他养活的老婆孩子着想啊,只能忍着屈辱,半蹲着,讨好地对这个倭国人说道。
“巴嘎。”
那个士兵却不想这么简单了事,在那老汉半蹲下身为他擦拭鞋面上的脏污时,直接抬起脚,将那个老汉的脸踩在脚下,并且用力地碾了碾。
“不要擦的,给我舔干净。”
“哈哈哈,准尉大人威武!这些那支人就配给我们舔鞋底。”
“舔得不干净,死啦死啦滴。”
一群喝醉的倭国人含糊不清地说着倭国话和华国话混杂的语言,让远处看着的人听得有些糊涂,可根据他们的表情以及那么侮辱人的肢体动作,也能想象到那些话应该是很不中听的。
“这也太过分了。”
这些刚刚参加完宴会的贵人们,一些装作没看见似的上了各自的轿车,一些义愤填膺,却碍于身份没有上前阻止,眼见那些倭国士兵越来越过分了,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吩咐自己的随从过去劝说。
跟着人群出来的向山大佐也见到了这一幕,不等那些达官显贵的人上前,就派自己的佐官制止了这一场恶行。
当然不是向山觉得那些士兵做错了,而是在倭国还没有完全占领这片土地前,他得给这些贵人们展示倭国人和善的态度。
面对比自己更高官衔的佐官,那些士兵的酒顿时醒了大半,不敢再造词了,可即便这样,那位老汉还是屈辱地向几个倭国士兵再三鞠躬道歉,才算了结了这桩事。
因为刚刚那群倭国士兵的粗鲁举动,老汉的半边脸在粗粝的马路上被磨的血肉模糊,看着扬长而去的倭国将士,和被砸毁了许多的桌椅碗筷,老汉的手都是抖的,他只能尽量翻找出一些还算完好的物件,减少自己的损失。
“哐当。”
不知从哪个方向扔来了一锭银元,恰好丢在老汉捡起的那个碗里,他不顾脸上的疼痛环顾四周,原本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好心人给予的捐助。
老汉抖这着手将那枚银元塞进怀里,加快了整理东西的动作。
他并不想收下这份馈赠,可他没有骨气拒绝,这个世道,太难了,他只想活着,让自己的婆娘,孩子,好好活着。
*
“你看,那就是倭国人,不论表现的多么彬彬有礼,对华国的文化多么推崇,骨子里都看低华国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那个向山交好,我只是想告诉你,那是一件危险的事。”
回家下车,看着司机离开,简琨臣颇有深意地看着儿子说道,他看见了儿子趁没人注意的时候给了那老汉一枚银元,这让简琨臣有些欣慰,越发觉得儿子和他曾经表现出来的不一样。
“现在不是我想怎么做,而是向山他已经盯上了简家。”
此时只有他们父子俩人,简西似乎打算撕开自己的伪装了。
“父亲让大哥离开华国,不就是想要为简家保住一条血脉吗?”
在倭国人的步步紧逼,严防死守下,简琨臣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除了逃出去的简东来,简家留下来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死,包括简琨臣自己。
面对这个简琨臣一直避之不谈的问题,这一次他却用沉默默认了。
“下那个决定,很难。”
简琨臣的声音十分晦涩。
“这个国家,从根子里烂了,你看看三青朝的遗老们,一个个都成了外国人的傀儡,刚刚倭国的士兵那样欺辱我们汉人,可你看在场那么多人,谁站出来替他说话了,他们不敢,我同样不曾出声。”
他的声音低沉又急促,带着几分愤懑和无奈。
其实也并不是不敢,而是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招惹行事凶狠的倭国人,现在前方的战事那么焦灼,谁也不知道,倭国军队有没有打到四九城的那一日。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这些老爷太太,先生夫人,还不只是过往的尊荣。
“如果你觉得这个国家的根烂了,那么你就去医治他,而不是一味的逃避,前方打仗的将士们喊痛了吗,那些不断为民族独立呼吁的有志人士说害怕了吗,我们尚且生活在一个还算太平的环境中,过着锦衣玉食地生活,怎么就觉得自己的国家没治了,自己的民族要灭亡了呢?”
简西冷冷地打断了简父的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在我们脚下的土地,发生过太多太多的战争,我只知道,如果输了,不单单只是换了统治者,更意味着我们变得低贱,从我们这一辈起,又要花成百上千年的时间,讨要一个平等。”
数百年前的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年失败的汉人,在三清朝又是什么样的地位,这还是同一片土地上不同民族之间的斗争,现在他们面对的是早就不怀好意的敌人,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的子子孙孙,又要花多少个几百年,去找寻祖辈们丢掉的尊严和人格呢?
“是父亲你没有想明白,华国没了,汉族人成了俘虏,等同于大哥的根没了,即便他逃去了国外又如何,没了根的人,等同于没有根的浮萍,现在那些倭国人,那些日必落国的人怎样看低我们,将来他们只会用更低劣的态度对待如同大哥一样,自以为逃出去的人。”
“我想要做的一切,是希望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今天这样,用脚碾着我们同胞的脸面,我想要每一个华国人,都能堂堂正正地站着,而不是跪着。”
简西的这番话,让简琨臣有些眩晕。
他一边觉得这个儿子做不到,一边又莫名的想要相信他。
“我想要简家红伤药和镇痛散的秘方。”
简西目光执拗地看着父亲,郑重的说道。
“曾经您为了大哥为了家族放弃了我,这次,你是不是愿意信任我一次呢?”
不可否认,简琨臣被简西刚刚的那番国家大义的话震撼了,也为他最后那句话羞愧了,可事关简家祖祖辈辈只传当家人的秘方,他依旧犹豫了。
第101章 合理败家11
简琨臣还是没有给简西一个明确的答复,在和儿子分开后,他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独自一人去了家里的小祠堂。
简家的小祠堂里供的都是他们这一脉的祖宗,当年简琨臣的父亲也是在这个小祠堂里将简家代代秘传的药方交给了他,同时还让他发誓,此生以家族为先,不若不然,他即便死了,也无脸面去见九泉下的列祖列宗。
这是每一个简家当家人从小就被灌输的思想,而药方作为家族的传承,以及简家的药房之所以能够在这儿立足的根本,自然比简琨臣的性命更重要。
“爹,您有一个好孙儿啊。”
简琨臣拿起边上的檀香,点上火,虔诚地拜了这些先祖,然后将香插在香盆之中。
“我好像看走了眼,小二远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也比我想象的更有抱负,如果当年……或许他比老大更能担得起简家这个大担子。”
简琨臣苦笑了一声,可事实上如果一切重来,他未必会越过嫡长子,转而培养这个继室生的小儿子。
他的这个小儿子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到他这个当父亲的都忍不住惊叹的地步,今天的这一番谈话已经让简琨臣肯定他的这个小儿子一直以来都在伪装,所谓的浪荡,所谓的蠢笨,只是他的面具罢了,一切只是为了迎合他这个父亲,所假扮出来的。
简琨臣不敢想象,简西是在多大的年纪,发现了他这个父亲对于他们兄弟俩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争端的担忧,从而开始这场演出,他能在那样小的年纪,就有这样隐忍的本事,就注定了他不会平凡。
作为一个父亲,简琨臣为自己拥有这样聪慧的儿子感到骄傲,可同样的,他身为父亲,也不得不感到惭愧和懊悔。
因为简西甘于平庸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作为父亲的偏心罢了。
如果不是儿子察觉到了他的这份心思,他又何必掩藏自己的优秀,转而用愚钝的表象衬托他平庸的大哥,降低他的戒心呢。
“哎——”
简琨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事实上到了这个地步,他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爹,儿子这次是遇到难题了,不得不来叨扰您和诸位祖宗们。”
说着,简琨臣掀开袍子跪下,他的体型那么肥壮,简单的跪拜动作,对无人搀扶的他来说却格外的不容易,可即便这样,简琨臣依旧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响头,做完这几个动作后,他已然累的气喘吁吁。
“这药方,我能给吗?”
简琨臣跪在垫子上,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
简家可不是那些没有根基的暴发户,简家的发家史,可以追溯到宋朝,几代王朝更迭,简家或许因为转乱碾转过几个城市,可依旧靠着几个招牌药方,以及家传的医术过着富裕的生活,嫡支旁系子孙众多,拧成了一股庞大的势力。
或许是因为见证了多次的改朝换代,简家人更明白,这些秘方意味着什么,只要这些方子还在,即便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没了,简家依旧可以东山再起,换而言之,如果没了秘方,没了这份传承,简家或许终有一日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所以简家的这个方子只传下一任家主,当嫡系没有男丁时,家主只能从旁系过继男嗣,却不能招赘女婿,将秘方传给自己的女儿。
这个传承的规矩,严苛到变态,但在从小接受到这种教育的简琨臣看来,是理所当然的。
与简西的那番谈话,简琨臣大概了解了儿子的意图,只是他还没有猜到儿子到底是哪边的人。
除了虎视眈眈的倭国人,北方军阀、红党、国统的人都曾私下接洽过他,儿子忧心华国,那么他背后的人绝对不会是倭国。
战场上需要的红伤药和镇痛散的数量是极其庞大的,如果要帮他们中的任何一股势力,就必须要把药方的配方完完整整的给出去,好大批量制作,这也意味着,原本只传家主的方子,会有第二人,第三人……无数人知道。
而有那么多人知道的方子,又怎么能称为秘方呢,至少对于简家来说,这个秘方的价值大打折扣了。
简琨臣了解过那几方势力,军阀大多出于私利,打着复辟王朝的旗帜,实际上就是那几个掌权人想要称王称帝的借口,至于红党和国统,倒是都叫着民主解放的口号,目前看来倒是一心一意为人民百姓,只是简琨臣对他们的了解也不算多,不知道这两个党派,到底哪个是真心为人民的,还是哪个都不是。
儿子背后的那股势力,简琨臣更倾向于后两者。
如果他将配方交给儿子,制成的伤药会马上送去前线,救治一个个为华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好儿郎,好姑娘,那些人做着简琨臣不敢,却让他听着都热血沸腾的壮举,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情愿,可作为简家的家主,他不得不考虑其中的得失。
“小二的志向太远大,可我这个当父亲的却狭隘。”
简琨臣说着顿了顿,“而且这药方要是给了,一旦倭国人发现前方敌人用上了我们简家秘传的红伤药和镇痛散,简家可能就要遭大难了,我很早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准备,可事到临头,我还是怕了,不是我自己贪生怕死,而是放不下我的妻子,我的女儿们,还有我那些懵懵懂懂,都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孙女,小外孙们。”
简家的旁枝大多分散在全国各处,四九城的简家遇难,那些人会收到风声,大多都能保全,可四九城的这些简家人呢,他们终日都活在倭国人的监控下,一旦简家私下勾结红党或是其他党派的事情爆发,恐怕恼羞成怒的倭国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简家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