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绝世将才,如今却要……
“陛下何出此言?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庞牧的笑容中不见一丝勉强,甚至还有几分感激。
之前刚当爹那会儿,母亲突然对他说过一番话,“有一年你爹外出三年后才回来,夜里突然跟我说对不起你们哥儿俩……”
常年征战,出征的将士们归来时往往十不存一,即便活着也是聚少离多。
老庞元帅自认一辈子无愧于天地、朝廷和百姓,却唯独对不起家人,最遗憾的就是没能亲自陪着孩子长大。
但是他永远都没有弥补遗憾的机会了。
可现在庞牧有,所以他不会后悔。
圣人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为一声长叹。
“罢了。”
圣人确实言出必行,说揭过去便没有再提,只是叫人赐了座,上了各色孩童爱吃的点心,拉着庞牧闲话些家常,谈谈外头民生百态,偶尔再顶着人家亲爹的大黑脸逗逗娃娃,却也自在。
又过了会儿,却见外头一个小太监在门口传话,王公公过去附耳听了,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玩味起来。
圣人看他表情也知不是坏事,当即笑道:“莫要卖关子,什么事?”
果然就见王公公先瞄了庞牧一眼,这才语带笑意道:“才刚有人来回话,说晏捕头结案归来,想顺道接公爷和小郡王回家。”
这世间都是男人接老婆孩子回家,可到了定国公府上,偏偏就倒过来了,有趣,真是有趣。
旁人还好,倒是平安一听到“晏捕头”三个字,耳朵都竖了起来,立刻刷的望向庞牧,脆生生道:“娘!”
他隔三差五就能听见有人喊母亲“晏捕头”“晏大人”,如今已经形成条件反射,觉得自家娘亲名字就叫晏捕头、晏大人。
圣人噗嗤就笑了,本想指着庞牧说些什么,谁知也不知想到哪里,笑得越发厉害。
那爷俩和王公公都被他笑的满面茫然,完全不懂哪里好笑。
圣人自顾自乐了半天,眼泪都出来了,笑够了才对庞牧说:“他对着你喊娘,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朕了。”
庞牧:“……”
定国公一脸同情的看着他,心道皇帝真不是人当的,瞧瞧,这人都憋成什么样儿了?这点屁事儿都能笑半天。
“叫她进来吧,”圣人痛痛快快笑完之后心情终于彻底好了,“正好朕也听听那个案子,太后也整日念着呢。”
今年才翻过来不满三个月,京城左近竟然就出了灭门惨案,实在不算什么好兆头。太后为此日夜悬心,还特意嘱咐御膳房,案件水落石出之前自己要一直吃素念经,为天下百姓祈福。
约莫一炷香后,风尘仆仆的晏骄大踏步走了进来,利落的一掀袍子行礼,“陛下!”
她的腰杆笔直目光坚定,举止大方洒脱,若不细看时,外人只怕要以为这是谁家少年郎哩。
“不必多礼,”圣人摆摆手,“案子结了?”
晏骄趁着站起来的空隙跟庞牧和平安飞快的对了下眼,才要汇报,却突然迟疑起来。
圣人一挑眉,“来人,带定安郡王下去更衣。”
有些事情还是先不要让小孩子听见的好。
庞牧和晏骄俱都感激一笑,谁知那急着找娘的小胖子半点都不领情。
“娘,不尿,平安不尿!”
他早已知道所谓的更衣是什么意思,可他现在只想让娘抱抱,才不要去尿尿!
“去换件漂亮衣裳,”庞牧推了推他,“爹和娘都在这儿等你。”
然而小家伙完美遗传了他的犟,抱着手一扭,“新的,香香的。”
他才不是会被随便欺骗的小孩!
圣人噗嗤笑出声,晏骄也有些头痛,偏又不好直接叫人抱走,不然非在宫里哭起来不可。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就见庞牧一挑眉,左手忽然往窗外一指,“看,蝴蝶!”
平时就很喜欢观察飞鸟鱼虫的平安完全无法抵挡蝴蝶的诱惑,本能的顺着看过去。
庞牧另一只手就麻利的捏了一块糕点往儿子微微鼓起的肚皮上一弹,然后看着上面印上去的明显的油渍和点心渣子点点头,“脏了。”
目瞪口呆的众人:“……”
转回来的平安低头看自己的小肚肚:“……咦?”
小孩子毕竟没有那么多心眼儿,虽然从头到脚都写满了诧异,但还真就晕晕乎乎的跟着奶娘走了。
宫殿内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良久,圣人才幽幽道:“堂堂国公却骗一个小孩子,成何体统。”
庞牧回答得十分坦荡:“多骗一天是一天,等回头大了,想骗都骗不成了。”
圣人直接给他气笑了,摇着头去看同样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晏骄,“人抓到了?”
没了顾忌的晏骄这才将案件前因后果细细分说,最后还格外强调随云县令费涛配合得当、表现出色。
“陈山游街三天,以泄民愤,以警世人。着腰斩之刑,尸身弃于乱葬岗,亲朋好友不得收敛。”圣人三言两语间便定了刑罚。
世人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到头来陈山非但要客死他乡,而且死无全尸,终究做了孤魂野鬼,可谓极尽严苛了。
晏骄心中最后一口郁气随之消散,抱拳领命,“是。”
“江南费家,上一届的二甲第三名,朕记得他。”说起费涛,圣人满意的点点头,显然对此人也颇多欣赏,“他伯父是右都御史费孝,为人虽然温和有礼,但却也是个执拗的。”
这里的执拗应当是有立场的意思,恰是身为御史该有的品质,看来圣人对费家印象相当不错。
“也不必光夸别人,此案你出力也不少,该赏。”圣人道。
一般情况下,晏骄往往都会推辞不受,反正若圣人执意要赏赐,推脱也无用,没准儿还能混个印象加分……不过这一次么。
她沉吟片刻,突然又一掀袍子跪下了,“微臣有一请求,还望陛下恩准。”
也不知为什么,圣人莫名觉得头皮发紧,但该死的好奇心还是促使他问出口,“说来听听。”
晏骄刷的抬头,目光灼灼的望过去,“求陛下恩准日后筛选死囚尸体,做仵作练习解剖之用。”
想要!
第8章 第八章
定国公府一家三口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溜儿侍卫,手里大箱、小匣的抱着不少赏赐,最后两个竟然还抬着一张描金雕漆嵌螺钿矮脚方桌,风格另类,十分引人注目。
一直到出了院门,晏骄脑海中还不断回荡着圣人丢出来的唯一一句话:
“容后再议。”
她忍不住停住脚步,又扭回头去,朝那些重重叠叠的屋檐深深地望了一眼。
中午阳光正好,落在屋顶一溜儿绿色琉璃脊兽上金灿灿的,可依旧照不透那些用力凹陷进去的角落。飞檐下面的赤色斗拱表层施以描金彩绘,层层交叠相接的地方色彩格外深邃,红的好似干透的血。
圣人没有立刻同意,但是也没有明确反对,说明这事有点谱,已经是个不错的结果了。
她有此请求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之前她休产假,刑部骤然缺失一名独当一面的大仵作后顿觉施展不开,便又请了已经闲赋在家的张仵作回来暂替。也因为这个缘故,晏骄和张仵作公私方面的交流都非常多。
大约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她请了对方来家里吃火锅。
美酒佳肴惹人醉,席间酒过三巡,微醺的张仵作对着外面纷扬的雪花感慨万千,无意中流露出“一代不如一代”的苦恼。
这两个人都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缺乏实践!
享受了现代社会充分实践果实的晏骄自不必说,阿苗年纪虽轻,可因为直接取消了师父带徒弟中“熬”的那几年,被晏骄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理论实践两步走,技术突飞猛进,如今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入行多年的前辈;
张仵作改行那些年正逢战乱,又遇灾荒,可谓遍地尸骸资源丰富,这也在无形中催生了包括他在内的一批优秀仵作。
可如今天下太平,不怕说句讨打的话:一年才死多少人?其中多少是条件允许解剖的?好多同行很可能连续几年都摸不到练手的机会。
现任法医却一连几年不做解剖,就好比大厨上千个日夜不进厨房,捕快一年到头不去衙门报道一样可笑,这种在现代社会只会被当做笑话的事却实实在在的发生着,何其荒谬。
有果必有因:现代社会人口众多,且科技发达,每年几具捐赠遗体好好保存也就够用了。然而现在?
实在不能怪晏骄把主意打到死囚身上……
可惜尸体研究这种事情在现在还属于禁忌,贸然在朝堂之上提出必定会遭到不小的阻力,所以她才选择先私下里跟圣人通个气儿,瞧瞧他的反应。
相处四五年了,庞牧自然明白媳妇儿的心思,不由得出言安慰道:“好事多磨,急不来。”
“急不来。”平安也有样学样的跟着道。
晏骄一下子就给他逗笑了,捏了捏他的小下巴,“好,娘不急,听平安的,慢慢来。”
小家伙就咯咯的笑了起来,几颗白生生的乳牙在阳光下看上去有点滑稽。
晏骄无意中一瞥,隐约瞧见上牙龈后面隐约有点白点,心头一动,凑近了仔细瞧了瞧,欣喜道:“是不是又要出了?”
庞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笑道:“正是呢,前儿给冯大夫瞧了,说是倒数第二颗大牙,难免有些痒痛。这小子这几天脾气大得很,索性我就带着出来转转,有新鲜事儿引逗着,好歹强些。”
晏骄细细的听他说着,抬手摸了摸宝贝儿子柔软的头发,又问:“平安,难受吗?”
被外面的花花草草吸引了注意力的小郡王还真就忘了嘴里这点事儿,母亲一问就愣了,茫然的小脸儿看上去有些呆。
晏骄噗嗤笑出声,伸手挠他的痒痒,“傻小子!”
平安本能的缩了缩脖子,又将两条小胳膊乱挥,不一会儿就兴奋的满脸通红。
春日御花园里景色宜人,微风时不时拂过廊下悬挂的精致铜铃,发出阵阵脆响,令人心旷神怡。一行人便从这里边走边看,打算多绕半个圈儿再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