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霜月这样沉默倒也附和得很。
所以在新帝朝着里间去的时候,银霜月等了片刻,便端着托盘起身,跟了上去。
不过在她即将绕过屏风的时候,新帝再次开口说话,“待在外面。”
银霜月顿时停了脚步,垂首乖乖地等在外面,但是心中却疑窦丛生,她虽然没看到人正脸,却听到了声音看到了脚。
是个男人无疑,可为什么她放那么轻的脚步,他都能在她刚进去就察觉,有这种能耐的,可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一个被先帝藏起来培养着做皇帝的皇子,哪有时间习得如此高的武功?
银霜月自己也养了个皇子,再是了解不过,做皇帝要学的东西那么多,每天读书时间都不够,这么高的武功怕是要从很小培养,先帝真的要他做皇帝,就不可能让他在习武上浪费过多时间。
再者,他该是从小被婢女伺候习惯的,不是说藏起来好好教养的么,身为帝王,理所当然地享受朝拜和伺候,也是一项重要的素质,为何这寝殿之中除她之外只有门口那两个柱子一样的宫女,宫女不喜欢,那贴身伺候的太监呢?
他为何不让自己帮他更衣……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银霜月垂着眼,余光看着屏风上映出的人影,哦,确实是个男人,否则这胸未免也太过平整。
没多久,新帝绕过了屏风,已经自行穿好了里衣,自觉地站到了床边,银霜月端着托盘上前,她几乎没有伺候过人,身为贱婢是粗使,身为长公主谁敢让她伺候?
但是给皇帝穿龙袍这件事,却诡异的是她拿手的,还是银冬从前总缠着她,亲手一点点地教过她这龙袍系带繁杂的手法,她当时只当是姐弟亲近,他还是少年心性缠人玩罢了,现在却一丁点都不能细想,这为人穿衣之事,若非下人伺候主子,就只能是……为妻为丈夫动手,无论如何也凹不到姐弟情上。
她从前是如何的心聋目盲?
银霜月手法娴熟地抖开龙袍,悄无声息地伺候新帝穿戴,中途整理借着整衣冠的时候,名正言顺地看了人一眼。
哦吼,又是个小白脸,这可比千丘县花楼那个小公子的唇色看着还要鲜嫩。
可这人身量不矮,无论容貌和身量任何地方,都没有当初她瞥到的那一眼“长公主”的模样,一个人从小长大,就算再变化,也总不可能完全改变,这人……怕不是什么长公主。
乍一看确实和银冬有两分相像,但是银冬和那长公主可不是一个娘,儿随母后,说他们同父异母长得像没毛病,但是毛病就在银霜月记得,他们姐弟,根本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这就有意思了,那些老臣还真的敢弄个假的长公主出来,用以逼迫银冬,银冬若是真的蠢到连这都分辨不出,他这个皇帝倒也不必再当了!
银霜月脑中飞快转动,捋顺她得到的所有线索,加上她近身伺候着新帝,越发的觉得不知道哪里透着维和。
一时半会儿的想不出,倒也不急,不过手上伺候人的活计结束,将新帝的龙袍冕旒都一丝不苟地处理好,银霜月突然抬头,对着新帝笑了下,开口道,“还挺人模狗样的,但是和我冬儿比差了点人面兽心的气势。”
新帝未料到这伺候的小宫女竟然说话,还如此大逆不道,惊讶地微微张口,银霜月便是趁这时候,从指间弹了个小药丸到他嘴里,银霜月没有一丁点的武艺,她的接近,哪怕是有武艺的新帝也并没设防,突然动手更是始料不及。
不过他反应也算快,连忙动手掐住自己的喉咙,企图吐出来,银霜月却在刚才动手的瞬间,就将丝线缠在了新帝的手腕上。
“陛下莫慌,那不过是药引,真的毒药在您的手腕上。”银霜月轻轻牵动,“这丝线是我用毒淬过的,锋利如仁,毒药见血封喉,只需我轻轻拉动,割裂您一丁点的皮肉,您便立刻当场毒发,神仙下凡也无解。”
“你是何人!有何目的!”新帝瞠目欲裂,但是嗓子辣得厉害,他声音不太响亮,银霜月做了安抚的手势,那副老练的样子,出现在她易容的这张小姑娘的脸上,真的是无比怪异。
“我是谁您很快知道,不过在此之前,您需要配合我,不要喊叫,不要试图求救,更不要试图挣脱,”
银霜月弯了弯眼睛,笑得真的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单纯天真,说出的话却堪比恶鬼索命,“因为您若是不配合,我就是死,也会勒断您的手腕,拉着您一起下地狱。”
新帝原本白皙的面上,因为恼怒和药效微微泛红,唇红如同上过妆,恼起来还真的和她的小冬儿有点像。
银霜月却因为这样更生气了,那些个阿猫阿狗,也敢企图取她的冬儿代之?
“您放松些,奴婢这便扶着您去门口,去宗庙的马车早就备好了。”
银霜月微微拉紧了一些丝线,像个十分称职的婢女,微微躬身,扶着新帝的手臂朝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银霜月:我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容我再仔细想想!
银冬:别想了真的……
第58章 亲自验证一番!
銮驾早已经在宣德门备好, 银霜月扶着新帝的胳膊出去, 实际上手上却紧张地拉着藏在他袖中绕在他手上的丝线。
她刚才话说的倒是不假, 若是新帝但凡有一丁点的异动, 她肯定会第一时间, 便用丝线割破他的手腕, 和他同归于尽。
但银霜月确实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想死的,况且她还没见着她的小冬儿, 她不亲眼看到银冬, 怎么也不能够安心, 那个孽障,也不知道这些天有没有受委屈,银霜月心里着急,扶着人走路也就加快了一些。
身后跟着一群婢女, 银霜月并不了解新帝的性子,但是基本上已经断定这人是个假的“长公主”, 只是不知道这幕后推手,到底是向来便明着和银冬过不去的左丞相,还是时常暗地里耍阴招的太尉大人。
银霜月又有些后悔, 若是她手里这个人也是个傀儡, 有要命的把柄拿捏在他人手中, 一会说不定到了车驾的旁边就要发难,她不应该把所有人都遣去营救银冬,应该三管齐下, 既然不能够知道到底是谁搞的鬼,索性就一起拉着去见阎王评断的。
只是这种猜测不近身新帝也猜不出,银霜月到底也只是个女人,她的小聪明有些,却有认知,她真的算不上什么智者,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能为那小崽子绞尽脑汁地想到如此地步,剩下的路无论如何艰难,便也要他自己去走了。
她一路沉默,思绪乱飞,手上却半点力度没松,她能够感觉到越是接近宣德门,越是能够感觉到新帝的紧张,他已经侧头看了银霜月好多次了,眼神很怪异。
银霜月突然转头和他在明暗交错的宫灯之下对视了一眼,从他的眼中却捕捉到的不是慌乱害怕,而是一种诡异的疑惑?
她不由得又开始疑窦丛生,这种怪异的感觉从今天进宫之后,就一直在伴随着她。
到底哪里不对,她又一时半会的想不清楚,宫道再长仍有尽头,银霜月扶着新帝越来越凑近宣德门,远远的已经能够见到銮驾,以及銮驾周围已然早早整肃待发的护卫们。
银霜月从前也曾在这样的深夜和晨曦的交汇时,陪着银冬宗庙祭祖,她了解这些礼仪,自然也知道哪些大臣们早就等在了宗庙,新帝若是发难,必然就是在此时。
她的心不住地狂跳起来,这辈子,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生死边缘,但是每一次,都有她的小冬儿陪着,这一次若是真的无缘再见,银霜月真心的希望,下辈子,可别在遇到这孽障,她从他身上汲取了一点点的虚假姐弟情,但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半生颠沛,名声尽毁,还要在这样连狗都没起来的时候,为他舍生忘死,她这到底是图什么呢?!
银霜月心中为自己短暂地不值了一番,接着便缓缓地在这晨曦微露的时刻,轻轻吁出一口气,做好了新帝发难便同归于尽的准备。
但是一直到了车边,一直到银霜月扶着新帝,坐到了銮驾之上,胆战心惊地感觉到车驾晃动起来,太监尖锐刺耳的“起驾”声撕开晨曦之前最后的黑夜,新帝一直都很老实,没有一丁点挣扎的痕迹。
这可不太对……真的这般惜命,不会来干这种冒名顶替的买卖,尤其是顶替的还是当今帝王,无论如何被发现都是死罪,除非像银霜月先前猜测,他有致命把柄抓在幕后推手的手中,他不得不做。
但这样就更说不通,有把柄在人手中连这种不要命的冒充当今天子的事情都敢,会怕她一个小小的毒药要挟?
到这里事情似乎顺利得有些稀奇,银霜月在帝王的膝盖左侧,看上去是很标准的跪拜礼,却实际上只是蹲在新帝的膝盖旁,她脑中急转,一遍遍的再理顺着从进宫以来的所有事情,包括这个不太对劲的新帝是不是偷看她的事情。
车驾缓缓行驶在路上,两侧护卫身上甲胄在行走间发出的碰撞声不绝于耳,银霜月思绪正扭成一团,找不到一个可以捋顺的线头,却突然间头顶上的新帝说话了,他声音冰冷,隐含着怒意,问道,“你是我皇弟的党羽?是为救他而来?”
银霜月猛的抬头,看向新帝憎恶的眼神,这都没错,态度没错,冰冷厌恶的样子也没错,语气也没错,但是话说错了!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
银冬和长公主之间的事情,后来她也曾仔细了解过,那老皇帝宠幸皇后的婢女生下的孩子,金贵的送到宫外,却对自己与发妻皇后生出的孩子不闻不问,银冬和这个已然成为新帝的“长公主”明面上是亲兄弟,实则是仇敌!
是仇敌,这种表情状态没问题,可他称呼银冬什么都好,却万万不会称呼他为皇弟,银冬早知银霜月是假,这么多年不曾提及旧事,必然是对这个所谓的“长公主”恨之入骨的。
就算他真的气度斐然,可这面前的人,银霜月已然断定他是个假的“长公主”那么他的这所有态度,就完全错了。
为何不像一开始在殿中的时候问她是谁,而是问她是否是银冬党羽?这只能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早早就知道了会有银冬的党羽来营救。
而他因为某种原因不确定,才会有此一问。
这样便验算出了两种可能,一是银霜月怕是一脚踩进了旁人给她布置的陷阱,二……她还需要亲自验证一番!
银霜月突然对着新帝笑了下,摇头道,“当然不是,奴家只是仰慕皇上之姿,想要亲近一番罢了。”
银霜月手腕如蛇,蹲在新帝的脚边,灵活地自垂落在脚面的衣摆探入,直奔事情真相。
任谁也想象不到,银霜月这个杀手挟持了一半的人,猝然间耍起了流氓。
银霜月这辈子真的什么阵仗都见过,但是确定了她想要知道的,心还是狠狠地颤了下。
最荒谬的,都懒得去多想一点点的猜测,瞬间便被证实,新帝在银霜月已经收手之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瞬间像个兔子一样跳起来,连手上的丝线都顾及不上了,飞快地后退,大概是一辈子没遇见过这样的流氓。
银霜月在他后退的时候就已经松开了丝线,从蹲着跌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丝线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新帝,不由得没好气,“你怕什么,我又没摸到你什么!”
问题就出在,银霜月什么也没摸到,这新帝——是个阉人。
所有的想不通和怪异都瞬间得到了答案,为什么这长公主不是银霜月见到的那个长公主,为什么谋朝篡位如此仓促又轻易,为什么银冬没有在被夺位之后杀掉,为什么她这么顺利地就混进皇宫。
为什么新帝登基,龙临殿所有摆设几乎不变,难不成新帝念旧比较特殊念的是别人的旧?这些小摆设,哪怕是个傀儡也不至于没有权利换的。
又为什么一路上新帝不曾试图挣扎,还问她是不是银冬党羽,这一切的一切让银霜月觉得怪异的事情,都在看到这新帝过于白面无须,看人的视线和他说话时候无意间所缩肩和弯腰的自然姿势,以及她亲手摸到他是个阉人之后完全得到了解释。
“哼。”银霜月半靠在车座上,气质陡然从紧绷变成了懒散,她手里把玩着丝线,片刻后塞回袖口,对着新帝说道,“我就是你等的那个人,等会给我接着装,装得像一点,你们陛下要你引我去哪,你便引我去哪,听到了吗?”
银霜月说完看这个蹲在车上嘴巴张得老大的小太监,说道,“你下来,给我立立正正地坐着。”
那小太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但是他知道面前这人的重要性,她已然猜到了所有,还……还亲手印证了他的残缺这件事怎么也不可能瞒住了,现在就只看陛下那边到底如何了……他十分听话地坐下了。
“架子端起来,你现在是皇帝。”银霜月又说。
于是小太监又将架子端起来,脊背笔直,气质也变得和刚才没被银霜月拆穿之前一样。
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话,只有银霜月将事情从头到尾又细细琢磨了一次,边琢磨边冷笑,一直到了宗庙的门口,众大臣来迎接新帝下车,却久久未见其人,掀开车帘一看,皇帝凭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