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黛玉端起茶水稍稍抿了一口,唤了下她的名字。
可还没等鹦哥回答,一只红毛绿头的鹦鹉就斜冲着飞了出来,围着黛玉嘎嘎叫着。
“我说的是鹦哥,你怎么就出来了?”黛玉将茶杯放下,失笑地点了点鹦鹉。
鹦鹉这时候已经收敛翅膀,提着亮色的爪子在桌上一摇一晃跳动着,闻言又转头冲鹦哥“嘎”了一声。
黛玉小心地将白玉杯移远了些,弯了弯眉眼笑看它活泼的模样。这只鹦鹉分外的机灵,瞧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鹦哥贴心地上前将杯子拿到一旁,免得被鹦鹉蹭倒了。又承着笑乘机接道:“不然姑娘给我另赐个名儿?”
黛玉略带诧异看了鹦哥一眼,对上对方真挚的双眼,又想起之前那得偿所愿的几个艳红色心语,倒也应予地点点头。
她目光往外放去,瞧一地的月色白霜,口中独自低声了会,又喃喃念到:“春色凝夜紫,杜宇月独啼*”后,这才微微笑起来,“那唤你紫鹃如何?”
紫鹃?紫鹃。
鹦哥嘴里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字,内心有些温热,十分欢喜地受了。
夜里服侍黛玉宽衣歇下了,明怡和紫鹃在外头守着。
“果真是得了自家银子就是自家人。上回散钱时给了你两把,这会你就直接进来了。”
明怡挑好几块同等大小的安神香,依次拢进鼎内,又压低声音冲紫鹃笑了下。
紫鹃也想起第一回奉老太君命来送东西,在碧翠阁得了几把铜板的时候。
也是那时候,她看到在二楼凭栏独望的黛玉。
落日的余晖洒在她脸上,黛玉就像是发着光一样,仿佛下一瞬就会飞升直上九重天。每看一眼都让人感叹造化的偏爱。
“我既来了,从此自然将姑娘放在第一位。”紫鹃听出明怡的试探,直接就表明了真心。
她上前一步小心扒拉好了香饼,又将罩子罩在鼎上,引了首烟出去。
转头对上明怡探究的视线,紫鹃也不再多说。
比起嘴上逞功夫,紫鹃更信奉让时间和行动证明一切。
黛玉不知道这夜里,自家侍女们为她小小的互峙。
晚饭时她被薛家勾起了些思家的心思,今天起来时独坐了好一会,才由紫鹃搀扶着准备下楼。
回旋的玉梯还没走完,黛玉就听到楼下的声音传来。
“这是我家奶奶送的见面礼。奶奶这会儿正整东西,说是等忙完就来看林姑娘。”被派来送礼莺儿声音清脆地笑着,又左看右看,灵动的目光中都是好奇。
“林姑娘不在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和我家姑娘一样好看呢,还没起?”
自己主子哪容的这样评头论足?
明怡接过刻着金碧的红木盒,稍稍压低了眉眼,给莺儿一个警告的眼神,
莺儿完全没有在意明怡,她左右看无果后,又嘻嘻笑了两声道:“这盒里是上好的玉参。林姑娘看着就身子骨弱,不比我们姑娘。”
“主人家的事情,也是我们下人该说的?”明怡拿着红木盒的手顿了顿,没等她话音落就敲打了一句。
莺儿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懵了。她愣神了会,撅了撅嘴,半饷才振振有词地委屈辩解:“我也是好心,这位姐姐怎么这般无礼。”
明怡把放了红木盒在桌上,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
对方是薛家的丫鬟,和自己一样同住贾府。自己还真不能过于计较,不然传出去,倒像是林家仗势欺人了。
可看莺儿控诉的眼神,明怡又有些憋气时,就听楼上紫鹃开口传了一句:“贾府的规矩,做下人都是该守着。妄议主家,这是谁教你的!”
莺儿面色更加委屈,她低头用双手揉捏着衣角,嘴里还在念念叨叨着:“你又不是贾府的,怎么……”
紫鹃不给她多话的机会,直接打断接了句:“我是老太君派来伺候林姑娘的。”
听到是老太君派来的,莺儿这才像突然醒过神似的。她噘着嘴开始道歉,又想要继续解释。
“劳姨妈费心,下回我去拜访姨妈才是。”黛玉这时已经走到楼下,她由紫鹃扶着坐到位置上,轻晃了晃茶,示意莺儿可以回去了。
莺儿僵在原地低头不语,等她再抬眼时,眼眶已经红了。
看莺儿委委屈屈行礼踉跄着走了,黛玉心里微微摇头。
什么样的主人家就会有什么样的下人。莺儿这究竟是天真直率,还是口无遮拦,黛玉也不想了解。
不过是一小插曲,黛玉并不放在心上。将礼盒收到库了,又略动了早膳后,她就倚在位置上逗着鹦鹉消消食。
还歇一会,外头就传薛姨妈亲自过来的消息。
黛玉有些疑惑,还是起身招待了,又让薛姨妈上座。
“都是亲戚家的,何必如此。”薛姨妈十分退让,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黛玉见此,也自己走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了,并不坐原来的首位。
“好孩子,竟然这样守礼。”薛姨妈先笑赞了会。她不动声色瞄了眼一旁伺候的人,又絮絮问起黛玉休养情况。
一会儿紫鹃就端了白玉壶上来,亲自递给薛姨妈和黛玉。
薛姨妈看仔细了是紫鹃,自己端起茶杯喝了口,这才伸手挥了挥,将满脸委屈的莺儿唤了出来。
“这是我家生仆,自小看着,难免宽待了些。”
说着,薛姨妈就将莺儿往前轻推了示意,“听说她早上冲撞放肆了?没想到是这样轻狂。我特意让她来赔罪的。”
莺儿委委屈屈红着眼,转头便跪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眼看着下一步就是要哐哐哐磕头。
这要是真磕下去了叫什么事。
明怡暗地里皱起眉。这做派,倒像是主子逼迫长辈带人道歉似的。那传出去可不是坏了姑娘名声?
“我身子骨弱,可压不住这样的大礼。恐怕是要折的。”黛玉也端起茶杯,不过并不喝,只是在手里拂过,在莺儿要磕前淡淡提了一句。
本来卵足劲的莺儿僵在了原地。她不敢往下扣了,只不知所措地扭头看向薛姨妈。
薛姨妈怔愣了会,连忙斥责莺儿起来了,又偏头含笑叹道:“哪能这么说,我都要心疼了。一时关心我就乱了,你不知昨天一见,我心里多疼你呢。”
“等你宝姐姐入了宫,日后我就只疼你了。好孩子,你可别伤心。”
“姨妈这是哄我呢。”黛玉将茶杯盖了回去,扬起的衣袖流转过细光。
她低垂下眉眼,鸦羽似的长睫一扫,带着哀怨叹了一声:“姨妈昨天还说让宝姐姐好好照顾我。今儿就说她要辞我入宫。我怎么能不伤心?”
薛姨妈这才想起昨天的场面话,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她又喝了口茶水,像是恍然大悟地笑道:“那不如玉儿和你姐姐一块去?恰好这回管事是我熟识的。就玉儿这等姿容,那还不是稳进?”
这绕来绕去,果然还是绕回自己身上了。黛玉只笑着推却。
薛姨妈也笑,她又赞黛玉容貌,还要再试探时,横架上的鹦鹉突然长叹一声。
那红羽的鹦鹉上下跳了两下,吁嗟音韵道:“你可就去了吧!你可就去了吧!”
“这是哪来的宝贝,还劝你去呢。”薛姨妈正赞鹦鹉有趣,就见它拍打着翅膀冲自己飞了过来。
鹦鹉顶端的绿毛迎风吹着,自己在薛姨妈头上绕圈圈,边绕还边继续高声叫喊:“你可就去了吧!你可就去了吧!”
薛姨妈慈和的笑意僵住了,她拿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半饷才有些生硬地笑起来,“果真是有趣。”
黛玉连忙将杯子放下,引着手招呼了鹦鹉过来。
鹦鹉分外机灵,立刻弃了薛姨妈,蹦蹦跳跳落到黛玉指尖上,这会儿又柔和了许多低声叫:“去吧去吧。”
去什么呢,胡乱说话。
黛玉轻弹了弹鹦鹉长嘴,对薛姨妈笑道:“这是自己飞来来的,我也宽爱了些,没惊着姨妈吧?”
薛姨妈只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像是自己刚刚说过的那般,只是现在变来回敬自己了。
可看黛玉美目巧笑,又实在不像是故意刻薄的模样。
好歹是当着紫鹃面道歉了。薛姨妈被鹦鹉这一通弄,也没心情多试探。又干坐了会,也就告辞离去。
黛玉亲自将人送出门,回来时看鹦鹉依旧在位置上等着自己,忍不住又点了点它,爱怜地笑斥了一声:“你呀。”
鹦鹉这会乖觉地紧。它偏偏头让那根绿色的毛垂在眼前,黑亮亮的眼睛只看着黛玉。
看起来就是一副老老实实、什么都不知道的乖巧小模样。
第13章 送宫花
这日傍晚日头偏转,地上暑气消了些,黛玉才出了碧翠阁,到花园子里略微逛逛。
贾府假山巍峨、树木山石蓊蔚洇润,拐角小亭子处有接连的一片花卉。
早春难得有娇花,还朵朵簇拥在一起。这花带着嫩黄色,倒有几分像上次鹦鹉叼来的模样。
注意到黛玉脚步慢了下来,目光流连在花上,明怡紫鹃等立刻在亭子里布置起来,铺好毯子和坐垫。
另有两位侍女将白玉杯清茶水摆好、又拿出小篮子里的点心甜品。
黛玉身子弱,林府在吃食上面向来是追求精致的。最近她偏爱那玫瑰酥,甜丝丝的又脆又糯,配着眼前景色更是美味。
玫瑰酥小巧精美,特意做成一口大小,又保持花朵的形状。
黛玉正饶有兴致地对比着玫瑰酥和面前花卉的差异,就听得一阵小跑声传来。
假山拐角处,一个布衣短襟的小孩子冲了过来。
那孩子一看就不是贾府的,脸上晒得有些黑。他正低着头一蹦一跳往前冲到花卉里,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的蚂蚱。
翠绿色的蚂蚱察觉到危急,长腿一登就没了踪影。小孩扑了个空,整个人登时栽倒在土里,脸都埋在地上,只有双手双脚蹦跶着。
他将自己撑起来一睁眼,就看到已经走到面前、正将手递给自己的黛玉。
“没摔着吧?”
板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人,白肤乌发,明眸秀眉。
他呆愣愣地将手放上去了,觉得脑海里还是有些停滞,只是脚步不由自己地跟着黛玉移动。
“这是谁家的孩子,看着怪可爱的。”黛玉笑着将他领到桌子前,又瞧着那孩子头上冒出一片金色的光辉,可是一个字都没显示出来、只有亮堂堂的光芒在闪烁着。
自己先前也有个胞弟。若是能长大,也有这么大了。黛玉思路下意识跳跃了下,面上的笑容没落下来。
她掏出帕子给这孩子擦了擦脸,又细致地替他擦干净手,将上面的草茎碎土拂去了,这才递个玫瑰酥给他。
板儿接过来后下意识就咬了一口,感到玫瑰酥甜丝丝的味道才惊醒似的。他飞快看了眼黛玉,面色红彤彤的小声道:“我是板儿。”
他又咬了一大口弥漫着香味的糕点,指指后头说:“姥姥在那儿。”
黛玉看假山外的小径,微微偏头,几道说话声就传来:
“我的嫂子!见了她,我心眼里儿爱还爱不过来。这会我才是开了眼了。”
“这就开眼了?”另一个是声音带着能听出来的骄傲笑道:“太太的侄女才是人上人呢,已经定了要入宫的!那是天大的荣耀,可惜你这会没福见了。”
两人说着,刚刚转过假山想叫板儿时,抬眼就看到黛玉。
落日的余晖映在黛玉身上,就像是反射了一片的光芒。
刘姥姥恍惚地眨了眨眼。今天入荣国府,她只以为已见识了许多。可是看到面前这姑娘,才发现自己依旧是坐井观天。
面前是金和玉堆起来的人,和庙里供起来的娘娘倒是有的一拼,是要泼天的富贵才能造成这般的风采。
刘姥姥想起刚刚周瑞家的话,转瞬就恍然大悟般拍手赞说:“这就是奶奶的侄女罢?果真是好看,人上人!”
周瑞家的这才反应过来。自从上次接船后,她就没怎么见过黛玉。
这会她轻拍了自己一下,又连忙拉了拉刘姥姥的袖子,提高声音压过去笑道:“林姑娘安好,难得见林姑娘。”
刘姥姥听称呼,才发现自己认错人了。她也不敢多说,只连忙赔着笑,又快快低声喊了板儿一句:“就知道没干没净的乱闹,还不快过来。”
“孩子怪可爱的。”黛玉笑了下,看他目光恋恋不舍留在玫瑰酥上,就让紫鹃打包了,装进篮子里一道送给他。
紫鹃麻利地收拾了,又悄悄往里面塞了几两银子进去。
“这……姑娘善心,姑娘善心!”刘姥姥看面前金玉一样的人居然这般友好,又是感念又是道谢。
她把手放在衣摆上擦了擦,将板儿揪到自己身边,亲自上前庄重地捧了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