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诫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我就和您实说了吧!”葛员外一狠心咬牙道,“这地没地契,没有登记造册,大凡濠州的地主,都会瞒报一部分田产。您别这么惊讶,这是各朝各代都有的事,几乎都成了约定成俗。”
李诫正气凛然道:“触犯朝廷律例的事,我不能当做看不见,不行,这事我必须秉报上峰,奏明朝廷,一查到底!”
“葛家庄的地都是这样的情况,您要查我,都得抖搂出来!其中七成的土地您知道是谁的吗?那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您动不了的人。”
葛员外的小豆眼闪着贼亮的光,不停地眨巴着,他指指上头,“您出身王府,京城里的关系您比我们熟,那个,也是带个‘王’字的。还不如当做看不见,一床锦被遮盖了。”
似乎被他的言语惊到,李诫明显露出了迟疑之色。
葛员外见他有所意动,继续道:“就算您一心为公想查我们,可您信不信,您肯定查不下去,没等您出手,上面就出手了。”
李诫啧了一声,暗自思索片刻,苦笑道:“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老郑是个死古板,我也怵头他呀,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儿。”
葛员外身子前倾,低声道:“您如果不信,我可以给您引荐那里的庄头。”
李诫笑了下,拍拍他的肩膀。
“大人,您的情意我记下了,之前给您送的年礼不算,每年我庄子上的出息,孝敬您……”葛员外伸出三个手指晃了晃,“去年的我回去就着人送来,还有其他家,都交给我来办,均按此例可好?”
“回去吧。”李诫笑得十分开心,两只眼睛都矍然生光。
葛员外以为大功告成,当下一身轻松,拱手作别离去。
微啸的北风打在窗子上,吹得窗户纸一鼓一鼓的“扑扑”地响,不堪重负几乎要破了似的。
李诫伸出根手指头,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上钩了?”刘铭从隔间转出来,肃然道:“如果拿到证据,你要如实上奏朝廷,还是先请示你的主子?”
“我还没想好。”李诫回身笑嘻嘻道,“等有了实证再说吧,现在,老爷我要陪媳妇看花灯去了!”
上元灯节是最后一个节日,过了十五,这个年也算过去了。
濠州城北大街一条路上都挂满了花灯,还有高跷、旱船、舞狮、河蚌什么的,还有搭台子唱大戏的,杂耍的,热闹极了。
几乎整个县城的人们都涌到了这条街上,抬眼一望看到的都是人脑袋,也不知是看人还是看灯。
人们比肩接踵,推推挤挤,夹杂着呼朋唤友的声音、孩子们的惊叫欢呼声,还有笑闹声,被踩了脚的呼痛声、叫骂声,还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汇成一片,只觉充满人间喜庆祥乐。
赵瑀被李诫护着,随着人流慢慢地走。她以前也在京城看过花灯,但都是在街巷口远远地看一会儿,因为观灯的人多,不经意间就会有碰撞,这在赵老太太看来,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可以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花灯。
她看什么都非常新奇,觉得十分好看,却叫不出名儿来。正在眼花缭乱之时,李诫略略低沉的嗓音在旁说道:“那边画着花鸟的是四方宫灯,旁边红的是纱灯,那个不停转着的是走马灯。”
不知不觉,二人的手交织在一起,紧紧握着。
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李诫才松开她的手,从旁边摊主那里借了把椅子,“你坐在这里等我。”
赵瑀来不及问他,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中。
深蓝色的夜幕压得很低,空中繁星闪烁,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赵瑀不由伸出手,虚空中,似乎抓住了星星,摊开手,却是什么也没有。
没由来一阵不安,李诫不在身边,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慌,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忽然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她站到椅子上,踮起脚尖,焦急地在人群中搜索李诫的身影。
满街的灯光晃得她有点眼疼。
找到了!还好他没走远。
他立在一个摊位前,手里拿着小小的藤球,轻轻巧巧扔了出去。
不偏不倚打在边上一盏灯上面,摊主笑眯眯的,哈着腰递给了他。
他便举着粉红色的桃花灯,一路向她这里走来。
李诫也看到了赵瑀,他用力挥着手,肆意地大笑着。
人间繁华处,花市灯如昼,灯光斜映下来,在他脸上朦朦胧胧的铺了一层暖暖绯红之色。
赵瑀看着他,他也看着自己,隔着人群,眼中只有彼此。
“瑀儿——”李诫在人群中大叫道,“我喜欢你。”
“砰砰”随着爆竹闷雷一般的声音响起,冲天炮响不分个响成一片,烟花齐放,流光溢彩,映得人间五彩缤纷。
紧接着是人们如雷般的欢呼声。
赵瑀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极力扯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自然李诫也听不到,他费力地在人流中穿梭着,努力向赵瑀靠近。
一个孩子撞在他腿上,扑通摔倒在地。
李诫怕他被人群踩到,一把把他拎起来。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再抬头,椅子上的赵瑀不见了。
李诫头 “嗡”地一响,一阵耳鸣眼晕,什么也顾不得了,发狠冲出了人群。
赵瑀没走远,就在巷子里略深的地方,他刚才没看清而已,
李诫松了口气,提脚要过去,却又顿住。
她面前,是温钧竹!
温钧竹正和她说着什么,而她脸上似乎出现了迟疑的神色,时不时跟着他的话点点头。
她竟仰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她竟对着他笑!李诫觉得嘴巴酸酸的,就像吃了颗没有糖的糖葫芦。
他直觉自己应该上前,拉走赵瑀,可不知为什么,他转身走了。
心头一阵发闷,堵得他难受,想要大喊大叫,最好能有个人故意找茬,让他揍一顿。
他还想让赵瑀着急,想让她来哄自己。
走着走着,李诫觉得不对味,凭什么他走?她是自己的媳妇!
他提脚就往回赶,恨恨道:这次,他定要把温钧竹打得满地找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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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一阵啸风扑面袭来,街边悬着的花灯不安地晃动了一下。
赵瑀的身子也晃了下,她看李诫看得专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温钧竹已经来到她身边,乍听有人唤她,竟惊得身上一颤。
“瑀妹妹。”温钧竹又叫了她一声。
“是……是你啊。”赵瑀一见他,便想起他和张妲的感情纠葛,自己不想夹在他们之间,偏生这位公子似乎对自己有某种执念,心下也是颇为无奈。
与半年前相比,他清瘦不少,双颊上几乎没了肉,颀长的身材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大冷的天,身上只着一件雨过天青的夹袄,眉宇间疲倦的神色掩也掩不住。
赵瑀心底又是一声叹气。
他为何突然来此,马上就到二月春闱,他此时应该在家好生温习功课才是。
她便问道:“你怎的来了?”
温钧竹也在看她,只见她穿着金色撒花缎面对襟褙子,米黄色刺绣花卉马面裙,披着石榴红羽缎斗篷。
明艳的服饰衬托下,她显出和以往不一样的韵味,蛾眉淡扫微颦,笑靥微红似晕,温婉中透着灵动,柔和中含着坚忍。
她……似乎哪里不一样了,长大不少,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只会低着头,温温柔柔说好的女子。
温钧竹心猛地沉了下去,一字一顿说道:“来找你,借一步说话,我有重要的事。”
赵瑀略皱了下眉头,往李诫的方向望了一眼。
人群中没有他的身影。
赵瑀小心地从椅上下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温钧竹伸过来扶她的手。
那只手停在空中,显得有几分尴尬和可笑。
他缓慢而僵硬地收了回来,缩在衣袖里,偷偷握成了拳。
“就在这里说吧。”赵瑀又向人群中望了望,解释似地笑着,“走远了他该找不到我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李诫。
温钧竹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显然,赵瑀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这里太嘈杂,听也听不清楚,往巷子里走几步吧。”他的语气透着无法言喻的酸意,“看在我一路疾驰风餐露宿的份儿上,成么?”
赵瑀略一点头,款步向内走几步,却是再不肯动。
巷子幽深,她怕李诫看不到自己。
温钧竹站的更为靠里些,一张脸半明半暗,连带着脸色也是晦暗不明。
“年前的时候,在民间悄悄传开了一个消息:濠州出现许多无主的荒地,只要略加开垦便是上好的田地,这些地的价钱极低,甚至不要钱……你身在濠州知不知晓?”
赵瑀迟疑了片刻,她知道这是李诫借榴花之手散到京城的消息,但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实话实话。
事关李诫,她还是谨慎些的好。
她平生第一次撒了谎,“我平时只待在后宅,来往的人也少,这些市面上的事,我一概不清楚。你又是听谁说的?”
温钧竹淡然一笑,盯着她说:“消息最早是从赵家传出来的,先是下人们口口相传,然后主子们也都开始议论纷纷。过年是各家各户走动最频繁的时节,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传遍了整个京城,竟成了时下最热门的话题。真是荒谬!”
赵瑀抬头看着他,“你不信吗?”
“如果是真的,地早被濠州附近的人买光了,还轮得着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温钧竹嘴角翘了起来,讥笑道,“有的人还真信了,就等着过完年南下买地,当真是没脑子!”
有榴花的亲笔书信,这没脑子的人中只怕也有赵家的人,赵瑀想起赵老太太被逼无奈给她凑嫁妆的事,不由笑了下。
温钧竹眼神微闪,徐徐道:“我猜这是李诫捣的鬼,晋王爷让他查士绅隐瞒的田地,他得罪不起这许多人。但是不办的话,对晋王爷无法交代,所以干脆把事情闹大,捅破了天,然后撒手不管,一推三六五,让上头的人替他收拾残局。简直是胡闹!”
他越说越气,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脸涨得通红,“积弊难除,他是在给朝廷出难题,这样能有什么好下场?他奴仆出身,好容易做个县令,芝麻大的一个官儿看得比天大。丝毫不懂官场上的门道,哪个当官的敢这么干!他倒了没关系,可是你怎么办,犯官之妻,你将如何自处?”
他毫无来由的一顿指责,霎时激起了赵瑀满腹的不悦。
她盯视他良久,手抚在胸口上,似乎在按捺胸中的怒火,她用力抿了抿嘴唇,长舒了一口气,慢慢道:“只是你猜而已,不要什么都推到他头上,在你没弄清所有事情之前,请不要妄加揣测,更不要随随便便否定一个人。”
温钧竹用错愕的目光看着他,恍惚不认识她般,又听她缓声道,“温公子十年苦读,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考取功名。”
“考功名是为了做官?”见他点头,赵瑀又说,“做官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还是为了报效朝廷,造福黎民百姓?”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温钧竹正色道,“瑀妹妹,我不是贪图私利的小人,你应该相信我的。”
赵瑀点点头,“既如此,那我问你,你既然知道濠州有瞒报田产的事情,为什么要反对李诫查案?明知道不对,明知道于朝廷社稷不利,只因为积弊难除就不去管它?避重就轻,温公子,你是君子,这不是你的为官之道啊。”
她不疾不徐侃侃而谈,每句话都很温和,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紧迫感,但细听每句话里都带着骨头。
温钧竹再次讶然了,他不敢相信赵瑀也会说出绵里藏针的话。
他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忽苦笑一声,“你真是……变了好多。”
赵瑀笑了,“谁能一成不变呢?我经了生死,受了姐妹的白眼,昔日好友也看我不起,身边的婢女一心坑害我……”说着,她摇头叹道,“我若还是面团一般,任人拿捏,一味的委曲求全,如何对得起救我的人?”
温钧竹侧立旁边,沉默许久,说道:“你现在这样挺好的,之前看你就像仕女图上的人,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生气,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