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衣裳穿得薄,谢忘之又不爱打扮,襦裙外边什么都没加,披帛又缠在臂弯上,压根遮不住胸口。她的诃子向来系得不低,本来没什么,但李齐慎拿脸贴着,隔着薄薄的布料,她都能感觉到这郎君高挺的鼻梁硌在胸口,这层布有和没有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在榻上怎么折腾都无妨,但在外边就是另一回事,谢忘之又尴尬又羞恼,又舍不得抽李齐慎,只好转头怒视上官雪双,努力撑出点气势:“你怎么……”
她看看那只小小一团的兔子,心一横,“……怎么能拿兔子吓陛下呢!”
上官雪双万万没想到李齐慎会说兔子可怕,更没想到谢忘之居然能顺势接这个话,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两人真是般配,一样的疯。
但都到这个地步了,再退缩也来不及,她调整出惊慌的神色,兔子也不要了,慌忙下拜:“妾恭请陛下圣安。妾万死,不知陛下驾临,冲撞圣驾,还请陛下责罚,妾绝无怨言。”
李齐慎舍不得抬头,但谢忘之已经偷偷用手推他了,这便宜再占下去,恐怕要当场挨打。他最后小小地蹭了一下,意犹未尽,转头看上官雪双时却面无表情,眼瞳冰冷,眼睛里分明倒映出眼前的娘子,更深处却空空荡荡,好像压根没把她看作是人。
“无妨,一只兔子而已。”李齐慎的语气也很寡淡,“但各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兔子该在猎场,不该在宫里。”
“妾明白了,多谢陛下宽容。”上官雪双没辙,只能先玩一招以退为进,她缓缓低头,低头的幅度控制得正好,力求让李齐慎能看得见一段曼妙的颈子,声音里带着些压抑的哭腔,“是妾错了,这便命人将兔子送走,之后会差人来通报。”
李齐慎觉得有点烦。他看着不解风情,但又不傻,且身边还有好几个喜欢流连平康坊的风流郎君,这点小把戏轻轻松松就能看穿。要是谢忘之和他玩这个,他乐得配合,能当场把人搂进怀里仔细安慰,但面前的是上官雪双,多看一眼都算他输。
偏偏上官雪双的身份尴尬,他又不好说重话,只在心里骂了常足两句,到现在还没把移宫的事儿办妥,嘴上则淡淡地和上官雪双说:“自行处置即可,不必多跑一趟。”
李齐慎没等上官雪双回答,抓住谢忘之的手,像先前一样扣进她的指缝,转头带着她往回走。
能离开那个尴尬的地方是求之不得,谢忘之走得比李齐慎还急,一时都分不清是谁带谁,要不是她身量不及他,一步迈出去没那么大,说不定能走在李齐慎前面。
两人没话说,闷头走回太液池附近,看见垂柳芙蓉,谢忘之才慢下脚步。她先是松了口气,忍不住回想刚才遇见的人,总觉得有点儿怪,但又怕是自己多心,想了想,还是决定开诚布公:“我觉得刚才遇见的那个娘子有点奇怪……她应该是前朝的妃子吧?”
“应该是。”李齐慎不认识上官雪双,还有点讨厌,说话就有些刻薄,“我看不必移宫,不如直接送去感业寺。”
青灯古佛啃青菜,看看她会不会馋得吃兔子。下半句更刻薄,李齐慎及时刹住,没在谢忘之面前说,“提她干什么?”
“刚才就遇见这么一件事,不提她,还能提什么?”谢忘之想不到上官雪双的心思,既然李齐慎这么说,她也就不在意了。但刚才让他占了小半刻的便宜,她不肯服输,脸红了红,看看四下无人,低声说,“难不成提你占我便宜的事吗?”
“行啊。”她到底低估了李齐慎,他丝毫不慌,一点羞愧的意思都没有,坦坦荡荡,“晚上记得一桩桩一件件,和我慢慢说。”
第117章 画眉
闲逛时说的当然是玩笑话, 真到了夜里, 李齐慎才不记得要让谢忘之说什么,压根没给她机会。对着谢忘之, 他总有些难得的体贴柔情, 但这回事实在不是全程能自控的, 真上了头,他骨子里的凶猛暴烈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弄得谢忘之逃也不是,求饶也不是, 呜呜咽咽地让他折腾。
折腾小半夜,当时不是不舒服, 但等第二天醒, 谢忘之难免觉得身上有点酸,整个人昏昏沉沉,蜷在柔软的被子里,不太想醒。但太阳已经隐约照进床帐里,是该醒的时候了,她勉强睁开眼睛, 忽然发现枕着的东西有点不对。
她睡相还不错,平常再放肆,最多也就是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茧,怀里再抱个软枕, 这会儿却紧贴着李齐慎, 枕在他一侧的肩上, 几乎是睡在他怀里。
被压一夜,这得有多难受啊,谢忘之觉得李齐慎等会儿可能得拿活血的药油擦一擦肩头,赶紧稍稍退开点,迟疑着轻轻推了推他,带着气音:“……长生?”
“醒了?”李齐慎没睡回笼觉的习惯,本就是闭目养神,立即回应,“我叫人进来?”
初醒时总有点迷糊,李齐慎却一点困倦都没有,眼瞳清明,谢忘之反倒有点懵:“你……之前起来过?”
“有折子递上来,去看了看。繁之就连旬休也不放过我啊。”李齐慎半真半假地恼了一下,又笑笑,“今日无事了,一整天都能黏着你,可别嫌我烦。”
“……怎么会。”原来是旬休,看来李齐慎真是算好的,否则不至于那么折腾,虽说确实好几天没来,但昨晚也太过分了点。脑子里不自觉地回忆起一些碎片,谢忘之脸又红了,赶紧推推他,“那,劳烦陛下叫人进来吧,我要洗漱了。”
李齐慎应声,信手撩开床帐,淡淡地朝着外边喊了一声,回头时又是细致温柔的样子,小心地扶着谢忘之的腰背,让她起来时能舒服点。谢忘之本就使不上力气,让他托一下倒能顺利坐起来,但李齐慎再小心,手上也是有力气的,碰到腰侧,酸得她小小地吸了口冷气。
“不舒服?”李齐慎赶紧收手,拿了个软枕垫在谢忘之腰后。
“有点儿。”腰酸的理由说起来难以启齿,但毕竟是夫妻,眼前这郎君还是罪魁祸首,谢忘之也不要脸了,面上飞红,没敢看他,嘴上却不饶,“腿也有点难受……还不是都怪你?”
“是我的错。”罪魁祸首自觉道歉,手又要往她腰上放,“我替你揉揉?”
话说得好听,李齐慎也一脸诚恳,眉眼平静,一点不该有的暗示都没有。但谢忘之不信他的邪,总觉得这人会顺势再做些别的,摇摇头:“不用啦,过会儿就好了。”
李齐慎也没坚持,只把另一侧的床帐也撩起来。刚好春岚和秋霜端着洗漱用的东西进来,他先前就洗漱过,干脆下榻,把地方让给谢忘之,只从多余的水盆里撩了把温水洗了个脸。
等洗漱妥当,秋霜照例替谢忘之盘好头发,问她:“娘娘今日可要上妆?”
谢忘之不爱上妆,倒不是自恃美貌,纯粹是因为脂粉敷在脸上总有点不舒服,夜里洗时也麻烦。此外,说是女为悦己者容,但李齐慎能从朝臣的神色变化推测出对方的心思,却看不出她抹的口脂和上回的有什么不一样,容不容好像也没差别。
她想拒绝,一个“不”字都要出口了,李齐慎却先开口:“上妆的东西在哪儿?”
秋霜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愣了一下:“回陛下,上妆用的都在妆台上,不必从外边取。”
“知道了。”李齐慎看向谢忘之,“要上妆吗?”
“不用。”谢忘之摇摇头,低声补了一句,“……反正你也看不出来。”
她是小声嘟囔,春岚和秋霜都没听见,但李齐慎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他忽然笑了一下:“下去吧。”
两个宫人应声,收齐端进来的东西,原样端出去了。
谢忘之不知道那句小小的抱怨让李齐慎听见了,含笑问他:“怎么突然问上妆的事情?”
“想着见见那些东西,免得一无所知,将来要惹你笑话。”
这倒是贴心的心思,还带着点儿爱侣间的亲密,谢忘之不讨厌,又有一点点的羞涩。她掩饰地清清嗓子,正想劝李齐慎,却听见他接着说。
李齐慎还是那个清清淡淡的语气,面上却浮起淡淡的笑,有几分纨绔般的恶意,他压低声音,“也免得你背后骂我,说我压根看不出上妆与否。”
谢忘之脸一红:“……我随便说说的,你怎么真挂到心上了。”
“不是怨你。”李齐慎就喜欢她这种被逗得略显局促的模样,“我是真想知道。这几天我想了想,其实我和你也算不上熟识,无非是我占了个便宜,当年借个身份和你相处,后来去丰州,再和叛军折腾,花在你身上的心思太少了。”
他扶着谢忘之在梳妆的桌前坐下,执起她的手,在女孩白皙单薄的手背上轻轻一吻,垂眼的瞬间密匝匝的睫毛垂落,虔诚有如信徒,“难得有空,我想见见你的东西,能知道一点也是好的。”
分明是倾诉衷肠,都能算得上情话,谢忘之却听出一股心酸。她抿抿嘴唇,顺手打开妆奁,取出个小小的罐子,打开让李齐慎看里边磨得极细的粉:“这是敷脸用的,做时把磨细的粉放在未开的白玉簪花苞里,到时间取出来就有白玉簪的香气,所以就叫它白玉簪。”
李齐慎凑近一点,看着那些细腻的白色粉末,轻轻嗅了嗅:“真有白玉簪的香气。”
“是呀。”谢忘之解释,“敷在脸上能显得肤色白,还有股香气,所以很多人喜欢。”
“那你呢?”
“唔,我还好,偶尔会用一点,不然显不出胭脂的颜色。”谢忘之肤色白,不怎么用敷粉,何况这个抹在脸上到底有点闷,她顺手把白玉簪粉放回去,拿出几个扁一些的盒子,排成一列,挨个打开,“喏,这就是胭脂。”
李齐慎瞄了一眼,盒子里是深深浅浅的红,挨个看过去能看出点差别,单独拿出来还真分不清,但他直觉不能说出口,严肃地点头:“我倒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种。”
“当然有很多种,总不能什么时候都上一个颜色。若是赴宴,就要庄重些,若是出去玩,就能亮一点,提提气色。”谢忘之想了想,再拿出几个贝壳状的小盒子,也打开,“对了,口脂也是这样,不同时候抹不同的,得和胭脂配着选颜色。”
又是一列深浅不一的红,李齐慎头都大了,生怕谢忘之一时兴起,问他哪个颜色好看,或是让他说一个个颜色彼此的区别,那他恐怕只能一头撞死在铜镜上。他赶紧转移话题,装作对妆奁里的东西感兴趣:“那个呢,又是什么?”
“嗯?哦,这个是花钿,这个是点面靥的。”谢忘之顺势看过去,一样样点给李齐慎看,最后拿起来的东西细细的,像是笔,却找不到笔头,“这是画眉用的。”
李齐慎顿悟,画眉用的笔确实不能弄出个笔头来,否则不叫画眉,得叫刷眉。他点头,谢忘之却接着拿了个黛青色的东西,小小的,形状像是螺壳,“或者拿这个,在黛砚里磨出来,就像墨一样,再用笔蘸着画也可以。”
李齐慎服了,他从来只觉得女人对自己真是狠,能花这么多心思涂涂抹抹,却没想到花样多到他头疼。他轻轻叹息:“那你要上妆吗?”
“不。”谢忘之摇摇头,把拿出来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去,“不方便,也没什么大事。不过若是你嫌我不够好看……”
她刻意拉了个长音,清澈的眼睛里难得有点儿坏水,李齐慎会意,从她手里取了那支细细的黛笔:“敷粉点胭脂就免了,敢问夫人今日有没有这个胆量,让我替你画一回眉?”
谢忘之微微一愣,先愣李齐慎这么称呼她,再愣他居然真拿了笔。不过这也是闺房之乐,夫妻爱侣,关起门来干什么,谁管得着,她含笑,稍稍仰起头:“好啊,那就劳烦夫君帮忙,若是画得不好看,今晚就请回长生殿去睡。”
李齐慎没忍住,笑了一下,单手抬起谢忘之的下颌,另一只手拿着黛笔,轻轻点在她眉上。她的眉毛长得好,不怎么用花心思,稍稍一勾勒,就是漂亮的小山眉。
话虽如此,李齐慎也不敢掉以轻心,他的视线落在谢忘之的眉毛上,但两人贴得近,浅琥珀色的眼瞳里倒映出女孩,谢忘之一个恍惚,还以为那样认真的眼神是在和自己对视。她看得见那张冷丽的脸,也看得见他拿在手里的黛笔,这只手骨肉匀停指节明晰,本该拿笔持枪,现下却小心地捏着女儿家的东西,为他的妻子细细描摹眉形。
谢忘之心里微微一动,轻声开口:“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