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忘之也沉默片刻,原本轻拍他后背的手移到前边,稳稳地按在他肩上,缓缓用力推开。她故意板起脸,做出一副略显愠怒的样子,“再说这种话,我就再也不让你抱啦。”
“我错了。”李齐慎十分上道,甚至往后退了两步,以示自己绝不乱来。
见他面上浮出一贯的笑,明朗澄澈,眉眼却天然地带着三分狡黠,谢忘之松了口气,也笑了一下。
然而李齐慎没让她开心多久,他收起笑意,认真地说:“离开长安城吧,和长宁一起。”
“怎么突然说这个?”谢忘之莫名其妙,再就是手足无措,“离开……我能去哪儿呢?”
“蜀州。”李齐慎早就规划好了,“回去和长宁说是我的意思,她听得懂。现在从长安城到蜀中的路还是通的,长安城破前不至于有叛军,还来得及。”
“长安城……保不住了吗?”
“恐怕保不住了。”李齐慎残忍地道破真相,若是李承儆能听朝臣一句,或许还能稳定局势,奈何他一心只以为自己是对的,洛阳城岌岌可危,长安城哪里还保得住,无非是苟延残喘罢了。
李齐慎笑笑,“所以才让你走,趁现在去蜀中。”
谢忘之没那么刚烈,不至于非要和长安共存亡,她只想着李齐慎:“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出不去。”李齐慎很平静,“而且我说过的,死也要死在长安。”
“那我也不走。”
李齐慎微微一怔,旋即像开玩笑一样:“总不会是为了我吧?”
“不止是为了你。”谢忘之没管这句调笑,认真起来,定定地看着他,“我可以走,但我阿耶、阿兄绝不会和我一同离开,你也不走,我做不出抛弃他们和你,自己逃命的事情。何况还得麻烦长宁公主,我前几天试探了一下,总觉得她也不想走的。”
李齐慎没想到谢忘之会这么说,舔舔嘴角,想说什么,终究把话咽回去,没打断她。
“再说,我去蜀州,难道蜀地就一定安全吗?若是真沦落到长安城破,万民失所,恐怕叛军下一步就要攻成都。死在长安,和死在成都,有什么区别?”谢忘之预想到了最差的结果,垂下眼帘,“要是真到了那一步,还不如和你一起,死在长安城里。”
她顿了顿,居然还能轻松地笑笑,“时机不好,生不能同衾,这样勉强算是死后同穴,死而无憾。”
谢忘之说得平淡,简直像是情话,情真意切,李齐慎却听得胆战心惊。眼前这女孩分明不懂生死有多残忍,也不会刻意讨好他,说出的话却准确无误地切进他心里,让他既想板起脸来呵斥她胡言乱语,又想一把抱住她,汲取此生仅有的一点温暖。
沉默良久,最终出口的还是一句叹息,几不可闻:“……真傻啊。”
“傻吗?”谢忘之听见了,忽然伸手,一把抓住李齐慎的手臂,踮起脚,准确无误地贴上他的嘴唇。
李齐慎惊了,眼瞳一缩,却只看见女孩靠得极近的面容,眉眼秀丽,眉头轻轻皱着,眼睛合上,显得睫毛根根分明。她其实压根不会这些亲密的举动,只是为表爱意,连该撬开唇齿都不知道,傻傻地和他嘴唇相贴。
女孩的嘴唇柔软,呼吸间带着微微的香气,李齐慎觉得抿在唇间的是一朵花,且还是初开的那种,在春风里招摇。
可惜他注定看不到来年的春光,这枝花也等不及由他折下。
李齐慎也闭上眼睛,极其轻柔地最后厮磨一下,像是恋人阔别爱侣,又像是信徒触碰神像。他退开两步,再度睁眼时神色温柔,温声说:“回去吧,这里不是该久留的地方。”
“……嗯。”谢忘之恋恋不舍,但再多不舍也没用,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是要转身走的架势,但又忽然顿住,从发上摘了什么东西,一把塞进李齐慎手里,“那我走了。”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眉眼平静,那一眼却像是深潭,藏着万千不舍和眷恋。但谢忘之终究没有逗留,她原样掀起兜帽,遮住那张漂亮淡漠的脸,急匆匆地往外走。
霍钧和裴闻只是带谢忘之进府的筏子,见她出去,自然不会再进庭院,也没告退,只像先前那样带着这个不见面容的女孩出去。
李齐慎在空荡荡的院落里站了一会儿,才折返回榻上,依旧侧躺下去。他的神色也没什么变化,掌心里的东西却暴露了那点隐藏的心思,那东西被他握得太紧,硌得手掌泛白,压出深深的印子。
是一股拆出来的金钗,顶端几片打得极薄的金箔,塑成花与云的模样,末尾则锋利尖锐,得和另一股咬合才能稳稳地簪在发上。这一股在他手里,另一股应当在谢忘之的发间摇摇欲坠。
金吾卫到府上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李齐慎能碰到的利器全收起来,屋里连个花瓶或是瓷碗都没给他留,早起倒是能照例练枪,然而得用不开刃的蜡枪,周围还有全副武装的金吾卫盯着。至于霍钧这样进府探望的人,当然也得搜身,连一枚刀片都送不进来。
困顿府上十来天,李齐慎最先摸到的居然是一股金钗,像是拆分的信物,又像是掩人耳目送进来的利器。
他盯着掌心里的金钗看了很久,从贴近心口的位置取出个荷包。又过了一年多,本来用的布料就算不上好,缝合得也不妙,饶是他一直贴身带着,藏在衣服里边,缝线处还是裂开几段,面料褪色,刺绣处也毛起来,上边煤球的脸模糊不清,还有些变形,和榻边矫健的黑猫不再相像,反倒显得格外滑稽。
但李齐慎就是喜欢这只荷包,珍之重之,他小心地把手里的金钗放进里边,抽紧收口,原样放回怀里,还是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他把手也贴上去,像是隔着荷包和衣物测算自己的心跳,又像是要把来源于谢忘之的礼物嵌进自己的身体。
风徐徐地吹过庭院,李齐慎听着草木被吹动时簌簌的声响,缓缓闭上眼睛。天德军里养出了习惯,他睡相一贯很好,此时却久违地蜷缩起来,仿佛尚未出生的婴儿藏于母腹。
**
先元十六年三月九日,洛阳城破,守将不降,被俘后殉国。在城外逡巡了几月的叛军攻入洛阳城,最先做的事情就是掠夺东都内的财物珍宝。行宫内的金帛先被瓜分,随后叛军闯入官员及平民家中,抢夺财物、劫掠女子,不从者皆杀。
街头大火三日不灭,房屋坍塌,烟尘里听见的全是哀哭。短短几日,天后曾经久居的东都,如同先前被攻破的诸城般破败。
三月十四,叛军攻潼关,守将退守,与撤至潼关的天策军余部共同阻敌。
三月二十三,皇帝下敕令,勒令守将出城迎敌。守将不从,依旧与叛军僵持。
四月三日,皇帝连下三道敕令,逼迫守将出城,否则立斩。守将无奈,率驻军出城迎敌,于灵宝西原被诱入山路,遇埋伏不敌,驻军溃乱。天策军本欲再战,然而守将见天策郎将身死,残部人数不足制敌,疾令残部回撤长安。
四月五日,潼关破。
第99章 奔逃
延秋门。
天光未破, 远不到开坊市大门的时候,禁苑西却聚集人马,等着从已开的西大门出去。打头和收尾的都是精心挑选的金吾卫,每隔三人择一高举火把,照亮护在中间纹金饰玉的马车,而车里坐着的, 正是决定弃城南逃的李承儆。
潼关一破,长安城再无遮蔽, 城里常驻的军队压根没法阻敌,朔方军和天德军也来不及驰援,叛军只需一路往西南来,用不了几天就能攻破长安城的大门。消息一传到长安城,城内大乱, 第二日上朝的官员都没几个, 能跑的都想跑,只不过碍于规矩没敢,生怕皇帝震怒, 一怒之下在城破前先砍得满地头颅。
官员怕, 李承儆却不怕,接到战报的当天,他从紫宸殿一路砸茶盏砸到长生殿,大骂守潼关的驻军和守将无能, 吓得冯延都没敢说话。发脾气归发脾气, 发完, 他也知道自己没本事靠这么点兵马守住长安城,胆战心惊地熬了几日,终于下定决心,让龙武大将军挑选信得过的人,连夜带人赶到延秋门。
出了延秋门就是大道,直通蜀地,叛军不可能放弃长安城,只要在长安城破前赶去成都,就能保命。至于城内被抛下的人如何,他才不在乎。
不过李承儆也不是真只顾自己,到底还是带了萧贵妃、太子以及几个近臣。李琢期坐在前去蜀地的马车上,出于为夫为父的责任,也带上了太子妃和李苍璧。
马车外边纹金饰玉,里边装饰得也不差,底下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里甚至镇了只小小的香炉。袅袅的香从鎏金的兽口里吐出来,漫在三人神色各异的脸上,不像是逃难,倒像是一场不那么愉快的出游。
李苍璧年纪小,远不到知事的时候,但他隐约知道情况不对,扒在窗口,悄悄瞄了眼外边高举火把的金吾卫,又缩回太子妃怀里:“……阿娘,我们要去哪儿?”
“去蜀州。”太子妃肩膀都是僵的,还得硬装不怕,在儿子背上轻轻拍着,呼吸急促,“别怕……别怕啊,阿娘在呢,阿耶也在。”
李琢期只能应声,摸摸李苍璧的小脸:“嗯,去蜀州,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哦。”李苍璧一向听话,乖乖地点头,靠回太子妃怀里。靠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对,“那阿姐呢?她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太子妃浑身一凛,手僵了僵,才继续轻拍:“她不去……阿姐要休息,不能陪璧儿去。”
“……是啊,舒儿要休息。”提起女儿,李琢期面上流露出一丝隐痛,顺着太子妃的话说,“璧儿要念着阿姐,等阿姐病好了,再接她一同去蜀州。”
“阿姐又生病了……”因为时常发作的肺疾,李苍璧不怎么见舒儿,“阿姐什么时候才好啊?”
太子妃答不出来,沉默片刻,还是李琢期开口:“十天吧。十天以后,舒儿的病就好了。”
长安城最多还能撑十天,城一破,叛军冲进城里,全城人能活下来的最多三成,以舒儿那样现在还发着肺疾的身子,没人看顾就是个死,让叛军看见也是个死,纠缠她八年的肺疾倒算是痊愈,再也不会让她日夜咳嗽,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一句。
李琢期不是冷清冷性的人,相反,他生来多情,否则也不至于和太子妃纠葛这么多年。对这个女儿,他多的是愧疚,但实在是没法带上,在长安城里她让人看顾着,还有几天可活,去蜀州的路上颠簸,一个看顾不周,立马就能憋死在马车上。
他闭了闭眼,在仅有的儿子脸上又摸了一下,收手:“璧儿听话,到蜀州,阿耶陪你放风筝。”
“好!”小孩好哄,立即开心起来,旋即又有点犯困,李苍璧揉揉眼睛,“阿娘,我想睡觉。”
“睡吧,睡吧。”太子妃赶紧动了动身子,让李苍璧能靠得舒服点,“睡醒了,就到蜀州了。”
困意上来得快,李苍璧迷迷糊糊地点头,靠在阿娘怀里,没多久就闭上了眼睛。外边终于一切妥当,龙武大将军一声令下,延秋门大开,金吾卫护卫着马车,辘辘地向着蜀地前去。
出延秋门时有风,刚巧带起窗边垂着的帘子,太子妃从窗口看出去,借着隐约的天光,看见禁苑里葱茏的草木,远处大明宫和太极宫的飞檐影影绰绰。
**
郡王府。
天蒙蒙亮,副尉推开门,借着透进来的光,勉强能看见榻上侧躺着的身影。李齐慎背对着门侧躺,被子只搭到腰间,一头长发盘曲,发梢蜿蜒着和被角一同落到榻边。
“……郡王?郡王醒了吗?”副尉吞咽一下,又叫了几声,小心翼翼地进门。
无人回应。他声音刻意压低,进出屋门都没发出什么响动,这会儿正是熟睡的时候,哪儿能听得见。
“郡王没醒吗?”副尉一步步靠近榻,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思,又紧张又窃喜,一颗心提上来,一下一下,好像在嗓子眼迅速跳动。
这也不怪他,毕竟头回干这种事,一把刀从来没见过血,第一个要杀的就是郡王,正儿八经的陇西李氏。是东宫里传的信,要他做这事儿,既然是东宫的意思,当然没后顾之忧,何况随信而来的是两箱铸成条的黄金,根根分明。
雁阳郡王的名声他听过,但在战马上持枪是一回事,一身寝衣躺在榻上就是另一回事。没武器,人就是一块待宰的肉,手起刀落,百战百胜的将军也得一命呜呼。
“……郡王?”副尉在榻边站定,最后叫了一声。
还是无人回应。
副尉吞了一大口唾沫,给自己鼓鼓劲,高举起刀,狠命往下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