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适一凛:“怎么?”
“不知道。不过我猜不至于是什么大事,突发奇想罢了。”李齐慎对李承儆和李琢期挺放心,横竖翻不出什么花来,“先前召我进宫,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说是要我留在长安城里,这几天大概能把将来的宅子定下来。”
“……这倒也好。”崔适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那你和太子……如何?”
“不如何。”当年太子妃诬陷的事儿还没掰扯清楚呢,别管李琢期讨厌不讨厌他,面对李齐慎,总是心虚。李齐慎懒得搭理这个耳根子软的兄长,“我进宫时和他一起,都到龙首原了,非得折返回来,过丹凤门进。”
他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嗤了一声,“我又不会在玄武门设伏兵,他怕什么。”
这话李齐慎敢说,崔适却不敢答,他又拈了个果干:“不说这个。今儿天气是真不错,去不去城外打猎?长宁嚷嚷好几天了,就等着你呢。”
闷在长安城里好几天,李齐慎挺想去,转念又放弃了,一头倒回去,声音闷闷的:“不去。我懒。”
“懒死你得了。”他这么说,就是肯定不去,崔适也不浪费时间,翻身起来,信手拍拍下摆上沾到的碎屑,“那我回去和长宁说,你躺着吧。”
李齐慎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背对着崔适,抬起一只手,意思意思挥了两下。
崔适看了他一眼,一声叹息,扭头就走,出门时顺手给他带上了门。
屋里安静下来,正值中午,崇仁坊里挺热闹,出入的人来来往往,驿馆底下备着午饭,人声钻进窗里,像是蒸锅里的蒸汽透进来。李齐慎有点烦,忽然一拉被子,整张脸埋进被子里,一把闷住自己。
闷了一会儿,耳边的声音听不真切,居然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不如何,醒过来时差不多快到申时,李齐慎翻身坐起来,胃里空空荡荡,脑子却犯晕。他站起来,眼前黑了一瞬,僵了一会儿才站稳。
是该吃东西了,但屋里没有,李齐慎喝了口凉茶,随手理了理衣衫,穿鞋下去找吃的。
刚下楼,大厅里人还不少,他习惯地扫了一眼,在人群里发现了个熟悉的人影,昨夜入梦,今日相见。李齐慎一惊,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谢忘之也看见他了,稍作迟疑,挎着臂弯里的小食盒走过来:“郡王?”
“……唔。”李齐慎含糊地应了一声,“你怎么过来了?”
“今天天气好,出来走走,不然总在家闷着也不好。我听长宁公主说你住在这儿,所以过来找你。”谢忘之没发觉他的异样,“先前你不是说想吃我做的点心?我带过来啦,是最近琢磨出来的,我尝过觉得味道还行,但不知道你喜……”
“……你不怨我了?”李齐慎出声打断她。
谢忘之一愣,旋即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这事儿她早就想通了,不过真站在这郎君面前,她也有点不好意思,状似无意地抬手,把耳侧的发丝撩到耳后去,再端端正正地摇摇头。
“长安城里那么多事情,我知道有时候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人间多苦,此乐无多,很多人都身不由己。”她笑笑,“但我信你。”
李齐慎微微一怔,“嗯”了一声,也笑笑:“那我当然不能辜负了。不提了,我真饿了,你带了什么?”
这模样看着是真饿了,和少时在大明宫里也没什么两样,谢忘之忍不住又笑了一下。驿馆大厅里有桌子,她就近找了张空着的,放下手里的食盒,打开盖子。
这食盒看着小,里边却深,且有两层。第一层的盖子扎着细密的镂空纹,一打开,一只黑漆漆的爪子搭在食盒边缘,一个猫头挤出来,耳朵尖尖还颤了两下。
“煤球?它怎么也来了?”
李齐慎觉得好玩,看着黑猫跳出来,自然地伸手,想挠挠煤球耳朵之间的位置。然而煤球不怎么给面子,身子一侧,避开他的手,抬头看他时眼瞳竖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一副随时要扑上来挠人的架势。
谢忘之本来是想着带煤球来见见李齐慎,鬼知道它会是这个反应,赶紧顺毛摸了黑猫一把:“怎么了呀……”
“看来是在你身边时间太长,不认识我了。”李齐慎浑不在意,毫不顾忌煤球弹出肉垫的利爪,屈起指节,对着煤球的脑门来了个脑瓜崩。
煤球没防备,被弹得猫头一颤,李齐慎又顺着它两耳之间摸下去,摸到后脖子,掐着那块软肉一提,把黑猫提起来,对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蠢东西,不认识我了?”
被人这么拎起来,煤球浑身的毛炸起来,尾巴都直了。谢忘之毫不怀疑,要是李齐慎松手,煤球能扑上去给他挠个大花脸。
然而煤球盯了李齐慎一会儿,耳朵忽然耷拉下去,“喵”了两声,费力扭过头,在他手背上舔了两下。
李齐慎露出个情绪莫名的表情,把煤球一扔,丢回桌上,在它头上狠狠搓了一下,搓得煤球整只猫都颓了。煤球不敢和阔别已久的主人对打,揣起前腿,下巴往腿上一放,蜷成猫球,只剩下长长的尾巴耷拉到桌下。
谢忘之觉得李齐慎的态度太凶,摸摸煤球的耳朵:“可能是太久没见了,但看样子,它也认出你了。你好凶啊。”
“它刚刚舔我。”李齐慎不咸不淡。
“舔舔而已,怎么了?”
“按猫的规矩,地位高的才舔底下的。”李齐慎作势又要弹煤球的头,语气却是轻松的,“我去丰州不过五年,想爬我头上来了?”
“和它计较什么呀。”谢忘之笑着摇头,取了中间密封的隔层,把真正带给李齐慎的点心取出来,“喏,就是这个,得冷着吃,你尝尝。”
这点心和长安城里流行的花糕不同,不是那种花里胡哨的精致,混着胡麻的面皮团成不大不小的一个,又软又弹,看着就心情挺好。恰好李齐慎就讨厌那些花样百出味道却不怎么样的糕点,觉得这些白胖的团子看着舒服,拿了一个,低头咬了一口。
果真不同,这点心不甜,也不是他想象中略微粘牙的感觉,反倒偏韧,还挺有嚼劲。咬破外边那层皮,里边的馅儿是咸口的,嚼着像是细细的肉松。
李齐慎有点惊喜:“真是咸的。”
“你不爱吃甜的呀,外边的面皮也是调出来的,怕你觉得腻。”谢忘之拢拢裙摆,在桌边坐下,“东西不多,都是你的,先填填肚子。”
第78章 同僚
李齐慎不客气, 连着吃了几个。他平常吃的不少, 在谢忘之面前没存收敛的心思,但也没多吃, 等胃里不空得难受, 立即停手:“挺好吃的,多谢。”
这东西本就是米面混合调成的,多吃也不好, 谢忘之不强求, 低头收拾食盒,浑然不觉李齐慎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十七岁的娘子,正是春花初开的时候,她穿得素淡,打扮也淡, 眉眼间清清浅浅一湾春水, 让人想用指尖点一下, 再顺着精巧的鼻梁向下描摹。李齐慎当然没动手, 他以视线作笔, 顺着往下,一路蜿蜒到谢忘之修长的颈子和微微敞开的领口, 再往下就是女孩起伏的胸口,线条柔媚如同春山。
李齐慎看着那几笔写意的线条,蓦地一震, 迅速垂下眼帘, 错开视线:“对了, 有事儿问你。”
谢忘之盖上食盒,把煤球移到两人中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问呀,我听着呢。”
“……倒是不太好说。”李齐慎斟酌着该怎么说,最终还是把锅推给了并不存在的人,“我在丰州时,军中有个同僚,还算合得来,不过他近来惹了个麻烦。”
“什么麻烦?”谢忘之以为真有这事儿,“我能帮得上忙吗?”
“恐怕不能。”李齐慎摇摇头,“这事儿憋着难受,我且说说,你且听听,听过就算过去了。”
谢忘之觉得有古怪,但不好追问,点点头:“好,你说吧。”
“说来也没什么,无非是他和个娘子情投意合,许了终生,将来想成婚,可我那位同僚在军中的军衔不高,又家贫,那娘子的父母死活不答应。”李齐慎的指尖在桌上轻轻叩了叩,“本来或许该分开,但我那同僚说,实在是不能放手,夜里做梦,梦见的都是那个娘子。”
“……这样啊。”这故事挺悲伤,谢忘之轻轻一叹,转念又觉得不对,犹豫着抬头,看了李齐慎一眼。
李齐慎被那一眼看得一惊,面上却不能显:“看我干什么?”
“唔,也没什么。就是……嗯,你说的这个同僚……”谢忘之吞咽一下,小心翼翼,“是不是你自己?”
李齐慎:“……”
“当然不是。”他有点恼,“难不成你觉得,我会有这些苦恼?”
谢忘之想了想,觉得他不会:“看着不像。”
但这还真就是他的烦恼,李齐慎一噎,皱了皱眉,接着说:“总归就是这么回事。他来问我该如何,我倒是能答,但毕竟不是我自己的事儿,我不好答,故而问问你觉得如何。”
谢忘之“哦”了一声,没管其中逻辑的问题,真皱着眉细细想了想,抛出第一个问题:“你那位同僚,和那个娘子是真心相爱的吗?”
“……是。”李齐慎顿了顿,“他应当是喜欢的,否则也不会夜里梦见,都是……”
他适时一咬舌尖,把话吞回去,谢忘之听出后边得有点什么,等了会儿却没下文,忍不住问:“都是什么?你得告诉我。”
其实说出来也无妨,要是对着崔适,李齐慎敢大喇喇地直接说,连矫饰都不带一句。但面对眼前的女孩,他纠结一会儿,挑了个温和些的词:“……耳鬓厮磨而已。”
谢忘之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你不觉得恶心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谢忘之没想到李齐慎会这么说,略带诧异,还以为他是不知道这回事,那她也不能多说,斟酌片刻,脸上不自然地红了红,“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当然会忍不住想亲近对方呀。人的天性如此,再说爱侣之间……抱一抱,不也是正常的么。”
李齐慎就知道她是领会错了,但他实在没法开口说“不只是抱抱,是做了更过分的”,憋了一会儿:“总归是喜欢的,只是暂且没法在一起,又舍不得放手。倘若是你,你会如何?”
“我吗?唔,我想想……”这事儿不太好代入,谢忘之想了会儿,才说,“我觉得,我会问问对方的意思吧。若是那娘子和我一样,不想放手,那无论如何,我都得试试。军衔可以搏,家产也能积累,只要想着,总归会有办法的。但若是娘子变了心意……”
后边的话有点悲伤,她顿了顿,接着说,极轻地笑了一下,“那我就该放弃了。喜欢这回事,应当是互相的,不应当束缚着谁,那只是想着占有而已。”
“……嗯。”李齐慎轻轻应声,睫毛颤了颤,“那我再问你,若你是那个娘子,你会因为郎君家贫、军衔不高,变了心思吗?”
“当然不会!”谢忘之以为他是顺着问,傻愣愣地自己钻进了套里,“喜欢就是喜欢,和军衔、家境有什么关系?若是因为这些东西就改变心思,那我的喜欢,难道就只值这些?”
她显然急了,难得说话这么快,身子也不受控地倾向李齐慎,脸上未褪的红晕又因为一时上头的情绪更深,染得容颜似芙蓉。谢忘之急匆匆地说完,过了会儿才觉得不对,往后一缩,尴尬地搓了煤球几下,“……抱歉,我说话太大声了。”
“不要紧,我明白了。”李齐慎笑笑,“我会转告的。”
“嗯。”谢忘之应声,忍不住问,“对了,那若是你……你怎么选?”
“我不放手。”
“……啊?”谢忘之一愣。
李齐慎说的是真的,他从少时就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学的是圣人言,却从来没上心过。换他在那个织造出的境地,他才不管对方变心与否,或者说他压根没那个军衔和家境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