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一只脚牢牢钉在桩上,仰身弯腰,这人分明在鞋尖上暗藏薄铁片。
分明犯规,一阳真人却当作没有瞧见,徒弟一抬鞋尖,他便低头饮茶,再抬起头时,铁片已经收回鞋中。
谢玄退开一步,他笑一笑:“你可是广字辈?”
那人剑尖微顿,看了一阳真人一眼,这才说道:“不错,师父赐名,丁广山。”
一阳真人的徒弟,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来排行,他是最小的弟子,也跟在一阳真人身边最久。
谢玄又笑一声:“我见过你大师兄,他嘴皮子功夫厉害,你脚下功夫厉害,正好一起扫阶修行,你这小师弟,帮帮你那大师兄。”
丁广山听见嘲讽,只道谢玄是有意拖延,不再跟他搭话,连绵出剑。
谢玄便如一只大鹏鸟,在四周桩上腾挪,脚尖一点,旋即离开,只见满台上都是他的身影,一时竟不知他落在何处。
丁广山咬牙笑了一声:“师叔,这落空的招式,可不能算在让招里。”
谢玄微微一笑:“好。”
等他三招出尽,恐怕谢玄抽剑报复,发力往后退去,脚刚落桩,就觉得木桩一松,还不及站稳,根根木桩碎裂开来。
劈柴一般四散五裂,丁广山“轰”一声落在碎木之间,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抬头去看,就见谢玄一脚抬架在腿上,一脚踩在唯一一根未裂的木桩上,势如苍松,轻若浮云。
对丁广山咧嘴一笑。
一阳真人手中茶盏一倾,茶水淋漓在袍上。
踏步将木桩震裂,一阳真人自忖自己也能做得到,可他要站桩提气,慢慢发功,一脚一脚跺裂,似谢玄这样,蜻蜓点水,不费吹灰,那便只有……只有……师父能做得到了。
方才谢玄那一手剑法,只是叫人惊叹,此时他却叫人心生骇意。
紫微真人在山台上瞧见,白眉微垂,掌心拂在拂尘上:“好。”
小道童手把茶壶,走到石栏边替紫微真人倒茶,倒了满杯,一抬目,握着壶把的手一松,茶壶刚要落地,就被托了起来。
紫微真人摸摸小道童的头,慈和一笑:“烫着没有?仔细一些。”
小道童抱着茶壶应声,不觉背心出了一层冷汗。
第90章 小儿啼
谢玄跳下唯一一根完好的木桩,等他落地之后,那根方才还矗立着的木桩,应声而碎,木屑四散。
他微一侧身,对着一阳真人挑挑眉头,不等一阳真人说话,下巴一昂,洋洋宣道:
“谢玄,胜。”
一阳真人面色铁青,握着茶盏的那只手不住颤动,谢玄笑嘻嘻走到他身边:“三师兄,你这个小徒弟太不老实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这当师父教的。”
方才紫微宫的弟子们心头就憋着一口气,从来门中比试只论功夫高低,丁广山鞋底藏着薄铁片,人人都瞧见了。
还当一阳真人会出言喝止,谁知他假作吃茶,浑然不见,既气愤又羞惭。
是以谢玄得胜,紫微宫一众弟子们喝彩之声,一声高过一声。
一阳真人站起身来:“桩台被毁,明日再比。”
说着一刻也不停留,拂袖离开,小徒弟们跟在师父的身后,收拾茶盏拂尘,连看都不敢看向师兄们。
堂而皇之的偏袒自己的弟子,若对方是奉天观的,也还罢了,偏偏是同宗同门,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
谢玄抻了抻腰,一只手勾住小小的肩,一只手揉着肚皮:“你饿不饿?我饿了。”
方才进城还得赶得及回来,这会儿进城,逛不了多久就宵禁了。
谢玄给小小使了个眼色:咱们上山打只鸡来,烤着吃。
闻人羽适时说道:“家母之事,多赖桑师妹与谢师弟,吩咐我一定要请你们去竹林精舍用饭。”
谢玄摸了摸脸皮,再吃素,他可把脸皮都给吃绿了,可既然是闻人羽相邀请,总得给他个面子:“成罢,那今儿就再吃一天素。”
既然是去竹林精舍作客,总不能空着手去,好在山间多生野花,小小摘了一大捧,抱在怀中带给大夫人。
明氏正在屋中预备斋菜。
住进紫微宫后山之后,她便跟着儿子吃素,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在竹屋门口等儿子回来,远远看见山道上走来三个人。
小小抱着一捧山间杂花走在最前面,谢玄背着手,时不时摘一朵花来,塞到她怀中。
等小小怀中的花越来越多,谢玄便接过手去,高举着,跳跃着上阶。
离得越近,明氏越能瞧见儿子脸上的表情,看得她心中一疼,赶紧将叹息咽下,换上笑脸,迎接他们。
“夫人。”小小先打招呼。
跟着是谢玄,他把挡着脸的花束往下一放,也叫一声:“夫人。”
明氏脸色一变,她怔怔盯着谢玄的脸,出神了半日。
直到闻人羽上前:“母亲?怎么了?”
明氏摇一摇头:“无事,是我眼花了。”她见过谢玄一次,可那次她心力交瘁,眼前昏花,几步开外就瞧不清楚,并没细看谢玄的相貌。
在山间养了多日,不仅身子轻快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定睛一瞧,心内一个尘封多年的影子逐渐清晰。
“你……你是姓谢?”
谢玄点点头:“不错,我姓谢,单名一个玄字。”
明氏缓缓点头,又笑起来:“进来罢,饭已经好了。”
她将几碟小菜盛出来,摆在桌上,盛饭的时候,依旧时不时看向谢玄,看得谢玄一头雾水。
坐下挟菜的时候,明氏按捺不住,轻声问他:“你当真姓谢,不是商家出身?”
谢玄皱皱鼻子:“原来在村里倒是种过田,没做过生意。”
说完才恍然,明氏说的应当不是商贾,而是姓商。
谢玄道:“我的名字是师父起的,不知自己原来姓什么。”
明氏越看越像,目中竟落下泪来,谢玄小小一下慌了,都看向闻人羽,闻人羽也满面不知所措:“母亲,这是……怎么了?”
明氏眉目低垂:“无事,只是这位谢小兄弟,长得像我一位故人,她待人是极好的。”
小小心中一动:“我师兄像谁?”
明氏默然不语,给他们盛起汤来:“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
口中这么说,却止不住打量谢玄,闻人羽想到商王墓中,那些甲兵肆意砍杀,只有谢玄来去自如,甲兵没有动他一根寒毛。
当日就觉得古怪,此时说到“商”字,便对母亲道:“母亲有什么便说,纵是心里不痛快的,说了也痛快些。”
明氏放下碗筷,又看向谢玄,收回目光叹一口气:“说一句僭越的话,这位小兄弟,生得像是商家人。”
“夫人见过商家人?”
他们在商州连一个姓商的都没见着,后来都知道,商家堡封闭门户,子弟全都闭门读书。
明氏微微一笑:“我自然见过。”
商皇后还健在时,明氏是一品诰命,每月都要进宫给商皇后请安,商皇后虽身居高位,但和蔼可亲,与明氏十分相投。
这相投中也有同病相怜之意,明氏家中有个得宠的妾室,商皇后身侧有个盛宠的贵妃,两人便互相找些可吃可玩的东西,商皇后时常召见她。
当时穆国公便道:“你常进宫,也往贵妃宫中走动走动。”
明氏口中应承,却从没去过。
商皇后却不以为意:“既叫你去,你便去,不必为我起不相干的争执。”
但为了这话,明氏也绝不会去。
小小忽然心慌,轻声问道:“那……那位皇后呢?”
明氏拭了拭泪:“那时皇后娘娘传信给我,告诉我说有件大喜事要告诉我。”
那时明氏刚生下闻人羽不久,商皇后多年无子,后位不稳,圣人本来极少迈进凤鸾殿,那些日子却回心转意,对皇后娘娘疼爱起来。
明氏与商皇后亲厚,便将儿子的的小衣裳送到宫中。
用民间求子的办法,将小衣裳压在枕头下,盼着商皇后能诞下嫡子来。
接到这封信,明氏高兴极了,大喜事还能什么事,必是皇后有喜讯了!
谁知很快皇后重病的消息就传出宫来,命妇们不能再进宫面见皇后,再隔几月有,皇后便病逝了。
明氏长叹一声:“那件大喜事,究竟是何事,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明氏分明在说别人的事,可谢玄越听越肃然,平日他总能岔开话头,说两句松快的话,可今日张着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氏收了哀容:“是我尽说旧事,来,尝尝这个。”
谢玄突然问道:“商皇后过世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氏算了一算:“大约快要十七年了。”
圣人封了凤鸾殿,但不知为何在殿外墙上贴满黄符,宫人还曾说夜半隐约听见殿内有婴儿哭声,宫们都传说这是商皇后生前无子,死后执念不散的缘故。
宫中有此传闻,圣人便请紫微真人作法,作法之后,果然再无人再听见婴儿的哭声了。
谢玄食不知味,勉强吃了与小小回去,明氏送到他们到门前,等他们走远了,她才喃喃说道:“真像。”
谢玄耳廓一动,听得分明。
师父,丹书,皇后……
这些不仅年限对不上,更是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他挠挠脑袋,问小小:“咱们要不要再去卓一道那儿找一找,说不准还能再找出什么来。”
一阳真人怒气冲冲离开赛场,卓一道出来善后,安排好余下的比武之后,到紫微真人殿中禀报。
小道士将他拦住:“师伯留步,太师父在静坐斋戒。”
“静坐斋戒?”卓一道觉得古怪,不说六月雷斋已过,今日又非斋日,怎么师父突然闭门静坐了?
缓声问道:“师父可曾说过为何斋戒?”
小道士摇摇头:“不知,太师父只交待咱们打扫卦台。”
紫微真人常年在卦台上打坐观星,可他究竟看些什么,却从没说过。
采芝伐药,设炉炼丹,还有气功剑术,紫微真人全教给徒弟们了。
只有观星术,他不曾教给任何人,卓一道跟在他身边最久,连观星术的一点皮毛都不曾窥得。
卦台每日清扫,除非紫微真人要占卦,才会吩咐弟子们仔细清扫。
卓一道听完又问:“师父可曾说过何时出关?宫中用不用药物?”
两桩事都是他能问的,宫里那位贵人的药多半出自卓一道的手,每有信来,他便将制好的药送去。
何况将要第三场比试了,紫微真人此时闭关,怕赶不上七星宴。
小道士只是摇头:“太师父并没有别的吩咐。”
卓一道点了点头,对小道士道:“知道了,你尽心侍候。”说着转身离开,回到药炉之中。
从院中能看见紫微真人的屋子,卓一道回到院中,抬头一望,回房写了密密一张纸,交纸交给白术道:“你去把这些药材预备齐全。”
白术不疑有他,师父痴迷炼丹,除了宫中所需的丹药之外,偶尔也会突发奇想,用各种药材搭配着炼药。
白术应了一声,刚要取出门去,卓一道又道:“师父打坐斋戒,我也持戒一日,你莫要扰我。”
“弟子明白。”说着取了药炉。
卓一道看着徒弟出门,关上了院门,散下发冠,从柜中取出一把小剪,剪下一缕发丝,又将发冠束起。
取出一张黄符,这张符他写了多日,本想趁着师父在宫内替圣人治病时用的,可连番被打扰,趁着今日师父闭关,用来找兄长的下落。
药炉中日常点香,计算时辰。
卓一道将小香炉取来,把香灰倾倒在窗外,往里头倒入黑白二色米,米粒在香炉内摆出阴阳八卦。
又用碧玉盏取来一盏清水,用银刀割破指尖,在清水中滴了两滴血,再用黄符裹起发丝。
取出一根线香,却并不点燃。
他对着桌前挂的那药王画像下拜:“弟子侍奉孙真人几十载,精诚医道,济世扶民,作此旁门邪术,只为寻亲。”
说着对药王画像下拜,虔诚叩拜,方才点燃线香。
心中默念兄长的生辰八字,那根线香燃得极慢,香烟慢慢在药王画前凝聚,香烟缭绕不去。
卓一道缓缓睁开双目,想看这一回烟会告诉他些什么,可这一回,这烟一团团绕在一起,什么也瞧不出来。
这法子,是他自巫医古书之中翻来的,每每点香,总有所示。
可这回烟中什么也没显示,他剪下来的那一束头发,渐渐变白,连同头顶上未束曾削连根削下的发丝,也一根一根变作银丝,气色都跟着暗沉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