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把嘴一张,樱桃核儿“啵”一声落在谢玄的手心里。
瑛娘轻声道:“这是小虎子今日才刚送来的,说是他自己摘的,孝敬先生。”
男人闻言一顿:“小虎子还读书吗?”
“不读了。”瑛娘摇摇头,这乡间就只有一间学堂,束脩收得少,孩子们还能识得几个字,自从丈夫病后,家里富裕的还能送到镇上去,家里穷的,只能打柴种地去了。
男人叹息一声:“他是个读书的材料,不该这么荒废了。”
“等你好了,小虎子就不荒废了。”瑛娘取出个酒壶,男人眼前一亮,她伸手一刮丈夫的鼻子,“大夫说了你不能饮酒,这里头盛的是白水,就喝个意思罢。”
二人虽然贫病,却也自得其乐。
小小吃樱桃,谢玄吃小虾鸡蛋饼配麦饭,东西虽然粗糙,可做得十分精致。
两人也算吃过好东西,鼎香楼里吃过席面,蒋大户和白雪香也上过美酒好菜,都不如这妇人捧出来的有风味。
窗前还挂着竹制风铃,微风一动便发出悦耳声响。
小小又吐了一个樱桃核:“这个男人的病,有古怪。”道道黑雾在那男人腿上缭绕不散,凭他的命火压制。
初见之时他命火黯淡,这会儿倒亮起来些,小小一边吃樱桃,一边看向谢玄。
师兄顶头金光灼灼生辉,照得满院皆明,竟使那男人的命火也跟着旺起来,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谢玄扒着麦饭配虾饼,很快吃了一大碗,满不在乎道:“等我吃饱了,替他看看去。”
医道不分家,比起抓鬼来,师父更常替人看病,乡邻有什么小病小痛的,也不去镇上抓药,就请师父去看。
每回几个鸡蛋一筐菜蔬也就抵了诊费,比去镇上要方便得多。
谢玄常年跟着师父进乡中替人瞧病,识得许多药草药方,偶尔师父吃醉的时候,他就背着箱子替人看病去。
饭碟吃得空空的,谢玄说:“走,咱们替他瞧瞧去。”
拿着托盘送到院中,谢过瑛娘的款待,又对她说:“我跟师父也学了几年医,不如我来替先生看看。”
瑛娘一时犹豫,似乎不大相信谢玄这个年纪就能替人瞧病,镇上那些大夫,个个都胡子一把,从医多年,也瞧不准这到底是什么病呢。
反是那男人笑了:“成啊,死马就当作……”话没说完,打了自己一下,对瑛娘道,“是我口快。”
一个“死”字,说得瑛娘眼泪涟涟,她蹲下身去,轻轻掀开男人身上布袍,露出他腿上的“病”来。
说是病,实是烂疮,布满了整条小腿,那疮已经从红泛紫,有好几处长了脓包,轻轻一碰便有脓血流出。
小小退后一步,瑛娘却似不觉得这恶疮肮脏。
“去岁春日里也不知怎么染上了这个,看了许多大夫,根本不知是什么缘故。”瑛娘说着又要落泪。
谢玄伸手搭脉,男人脉搏强健,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他眉头一皱,略略思索:“大夫当然不知这是什么毛病。”
瑛娘脸上一喜:“小……小兄弟,你能瞧出这是什么?”
谢玄摇摇头:“瞧不出,凡身有病痛,总是有表有里,可这位先生,表面生病,底子却是好的。”
瑛娘一听,这是镇上回春堂的大夫说过的话,都说按李郎君这身体,不该得病,可这疮又实实在在长在他的腿上。
“这个病不须用药。”小小走到近前,她指着男人的腿道,“用符就行。”
说着取出黄符朱砂递给谢玄,谢玄落笔成咒,现学现卖,学了闻人羽的符咒,请药王入符胆。
本来写完之后即刻贴上就行,但为了显得煞有介事,他对着灵符念了三遍药王咒。
小小睁大了眼睛,谢玄每念一遍,那黄符金光便更盛一分,谢玄从来偷懒,只要符咒灵验便疏于念咒,没想到此时一念,竟然功效加强。
谢玄念完,一下将符咒贴到男人的腿上。
夫妻二人本来不信,瑛娘伸手就要阻拦,可这符一贴上去,男人痛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仰,痛不可当,跟着腿上流出浓浓浊水来。
污浊渐渐将灵符浸湿,等整张符纸污透,腿上的脓水便就此止住了。
夫妻二人目瞪口呆,瑛娘伴着丈夫治病已经一年多,这疮从手指大长到碗口大,再长满了整条腿。
回春堂的大夫说,想要治好,只能把整条腿给切掉,断肢求生,可若断肢,人也可能立即死去。
说来说去,都是死路一条,若非夫君心性刚强,可能根本就撑不过一年。
瑛娘恨不得给谢玄下跪,这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时不在折磨他们,她抱着丈夫喜极而泣:“这下可真的好了。”
李瀚海紧紧握住妻子的手:“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小腿上流出浊水,其实剧痛无比,可他怕瑛娘担心,忍耐着只喊了一声,这会儿疼得满头是汗,可依旧笑着称谢。
两人无比欢畅,谢玄却浇冷水:“哪有这么快就好,以他的身体一天至多一张符,正午时分最有效用,总得三五日才能好。”
瑛娘立时下跪:“小兄弟,求你慈悲,求求我夫君的性命。”
谢玄扶她起来:“这是小事儿,不值得行这样大的礼。”
瑛娘摇了摇头:“对小兄弟许是举手之劳,对我和夫君,却是救了咱们两人的性命,人命又岂是小事呢?”
她早存死志,只要丈夫一走,她也跟着一并去,两人生同衾,死同穴。
李瀚海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互望一眼,相视一笑。
小小见过蒋文柏那种人,嘴上说爱,转脸便要人永世不得超生的人,又见到李瀚海和瑛娘这样的,扯了扯谢玄的袖子:“咱们就帮帮他们罢。”
谢玄有些犹豫,一想到将来见着师父,知道他们这一路上可曾见死不救,就觉得手掌心发麻,这怕是得挨上三四千下。
用灵符再加医药,三日便能好,再日夜兼程,也能尽赶到京城。
谢玄一点头:“成,明儿我就进城去,买些药材来。”
第二日清晨,东方红日破晓,阳气初生之时,谢玄就将灵符贴在李瀚海的脚上,没一会儿浊浊脓水流出。
等一张符失效,曹瑛娘捧出一盆竹叶煮的水,替丈夫浸腿,又打了井水把地上浇干净,预备过饭菜,对小小和谢玄道:“今儿除了卖药,我再去买些肉来,给大家都补一补。”
小小和曹瑛娘进镇买药,谢玄就在家里给李瀚海拔疮。
李瀚海问他:“昨日瑛娘在,我不便多问,敢问小先生,这东西是如何来的?”
谢玄抬眼一看,他倒是个明白人:“你有什么仇家?沾过什么邪祟?”
李瀚海思量片刻,摇一摇头:“我长在乡间,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罢了,又哪儿去招惹什么仇家。”
谢玄长腿一搭:“那你仔细想想,脚泡在桶里不要动。”若不是曹瑛娘用竹叶煮水,日日给他泡脚减轻疼痛,他也支撑不到现在。
瑛娘带着小小进镇,两人还没进药铺,就在街上遇上个唇红齿白,十分俊秀的年轻人,他远远就认出瑛娘,几步奔过来:“瑛娘,你怎么进城来了?”
脸上显出忧色:“可是……可是李兄的病。”
瑛娘璨然一笑:“他好多了,再过几日就能好了。”
小小一把挽住了瑛娘的胳膊,雾色双瞳中没有映出男的人脸,映出他头顶一团黑雾,那黑雾如狼似虎,扑向瑛娘。
作者有话要说:蛇:给我给我,让我吃了他
第24章 睁眼瞎
那人一听李瀚海身体好多了,脸上笑意一滞,似乎并不称愿。
跟着反笑得更热情了:“真的?那真是太好了!是请了哪家的大夫?我一直忧心李兄的身体,四处寻访名医,可都说这病闻所未闻。”
瑛娘刚要说话,小小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
瑛娘还道她不愿意透露姓名,便道:“是用了个乡下的土方子,也是实在无法可想了,用慈航真人炉前灰敷在伤口上,没成想那疮竟渐渐好起来了。”
那人听见如此,脸上茫然,只是反复说道:“这太好,太好了。”
听在瑛娘耳中,便是此人当真是夫君的好友,十分忧心夫君的病情,她还笑道:“等他好了,你们又能似往日一般,爬山作诗了。”
那人笑了两声:“那我今日可得去探望李兄,家中少些什么,嫂子只管告诉我。”
瑛娘摇摇头:“往日就多赖你周济,如今他好了,岂能再处处都麻烦你。”
“我与李兄是同窗至交,又是结拜兄弟,怎么能说这样见外的话,今日我必带着酒肉去拜访,李兄若好起来,正好一同秋闱。”
瑛娘点头轻笑,与他别过。
转身带着小小去生药铺子,一路走还一路说:“那位陆相公是我夫君的同窗,自从夫君生病,十分关照我们,到是我原来错看了他。”
原来当他是个浪荡子,危机关头才知竟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瑛娘感慨一声:“我买些香烛果子,回去供奉慈航真人。”
小小偏头看向她,瑛娘一双美目似含秋水,长着这样漂亮的眼睛,怎么偏偏是个睁眼瞎。
小小自小便不喜欢自己的眼睛,眼睛虽大,可瞳色极淡,白天时常瞧不清楚,若是坐着不说不动,就跟个小瞎子一样,常被村中的孩子们取笑。
为了这个,师兄可没少跟同村的男孩们打架,打到所有人都不敢再叫她小瞎子。
师兄手重,几个孩童围上来也打不过他一个,还常把人揍得鼻青眼肿,乡人领着孩子上门告状。
师父提起竹条便要罚,谢玄已经被打皮了,梗着脖子就不认错,小小抽抽哒哒,哭着告诉师父:“他们叫我小瞎子。”
师父的竹条要落未落,听见这句收了竹条,长满老茧的手摸摸小小的头顶心:“无人比你的眼睛见事更明。”
往后谢玄再因为这个打架,师父也就不罚他了。
可小小依旧羡慕别人的眼睛,明亮有神,可此时再看,倒明白了师父的意思,还是她的这双眼睛更好些。
“他不是个好人。”小小不懂委婉,直言说道。
瑛娘一怔:“小妹子,你是说陆相公?”
“嗯。”小小点点头,虽不知李瀚海的怪疮跟那姓陆有没有关联,但这人对瑛娘不怀好意却是明明白白的。
瑛娘转头去望,只见陆子仁还站在街口,远远望向她们的方向,一见她转身,忽然绽开笑意,痴痴然看着她。
瑛娘心中一突,他往常也曾流露出这种情状,她原来也曾觉得古怪,可没过多久,夫君便染上怪疮。
往日旧友大半都不再来往,只有零星几人时不时还到家中来,陆子仁便是其中一个,他回回来都带许多东西,又请医请药,过年过节还要亲自上门送礼。
瑛娘这才对他大为改观,可今日听小小的话,心中又颇有些疑虑:“你不过见他一面,怎能断定他不是好人?”
小小抿着嘴巴不说话了。
瑛娘看她年纪小,虽觉得陆子仁神情有异,却不愿将人往坏处想,拍拍小小的手哄她:“走,我们去买果子糕点吃,你喜欢吃什么?云片糕好不好?”
瑛娘卖了几幅绣品,又接了几幅绣,换钱买药买点心,带着小小出城回家。
走到城门边,几个道士站在城前,手上举着画像,对着过路人一一参照,见有年轻男女便揪住人不放,细细对照过,才松开人的衣襟:“走罢。”
路上人都骂上两句,也有人问:“这几个道士干什么呢?”
有人答道:“说是道门缉捕犯了事儿的道士,说是偷了东西的小贼。”
小小心中一紧,有些慌张,要是谢玄在,她一点也不害怕,可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
瑛娘一听说是要抓一男一女两个小道士,便看了小小一眼,看小小巴掌小脸,眉毛紧皱,心里隐隐有些明白。
可她不肯相信这对兄妹是坏人,昨日来投宿,两人风尘仆仆,衣衫朴素,除了一身齐整的,都是旧衣,哪像偷了东西的样子。
她紧紧勾住小小的胳膊,握住她的手,拿竹篮中的彩线给她看:“你瞧这个,这个绣只蝴蝶翅膀,须勾三层线,才能显出蝶翅的层次来。”
小小眨眨眼,当真低头去看彩线,她没穿道袍,瑛娘又替她梳了两条辫子,看着就是寻常的女孩儿。
几个道士目光往她们身上一滑,只当是对出来买东西的姑嫂姐妹,轻轻松松便让她们出了城。
出了城门,小小才略松口气,眉头还紧紧拧着,一阳观竟然颠倒黑白,这事儿必要告诉师兄,等他们离开李家,连城都进不去,又要怎么坐船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