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和之前所有的冬天一样,台灯亮着,在起伏的油毡布上投下一圈黑色的阴影。被子里放着热水袋,很暖和了。
可梁水在发抖。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发抖。牙齿咯咯地打架。
他冷吗?
“水砸,你冷吗?”苏起小声问。
梁水不做声。
他自从进了屋就没再说过话,仿佛失了音。
苏起翻身趴着,抬起脑袋看他。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台灯光照在他的睫毛上,在脸颊上投影出长长的黑线。他咬紧牙齿,可控制不住发抖。
外头吵得更厉害了,风中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梁水的手握成了拳头。
苏起赶紧搂住他,用自己小小的身体紧搂住他。
“不冷不冷。”她说,“不怕不怕。”
她抱紧他,小手轻拍他的背。他依然不说话,一动不动,像忽然没了魂魄。
那个晚上,巷子里的争吵持续了多久,苏起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爸爸妈妈一直没回家,她一直抱着梁水。梁水的脸颊软软的嫩嫩的,身上有舒肤佳肥皂的香味。
后来她实在坚持不住,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程英英给他们三个小孩子煮了面条。
吃完早餐,临上学前,程英英破天荒地给苏起的零用钱增加到两块,也给了梁水两块钱。
苏起接过零用钱时开心极了,说:“水砸,你天天在我家住吧。”
梁水没说话,对程英英弯了下腰,说:“谢谢阿姨。”
程英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满眼却是怜惜。
苏起察觉到一丝不对,又不吭声了。她忽然不想要那两块钱了。
上学前经过家门,梁水进去看了一下。苏起和林声他们几个在门口等他,都担心地凑到门边朝里边看。他们不理解,康提阿姨很好,总是给他们买好吃的;梁霄叔叔也很好,总是给他们买好玩的;为什么他们两个要吵架呢。
康提和梁霄脸色不太好。他们昨晚没怎么休息,但见到梁水,不约而同缓和了脸色。
康提问,“吃早饭了?”
“英英阿姨煮了面条。”
康提随手捋了下头发,从冰箱上的鞋盒子里拿出一块零钱给他。
梁水接过来,低下头。
他比以前长高了些,但在父母面前依旧很瘦小。
他声音很低:“你们能不吵架了么?”
康提眼睛一红。
“不吵架了。”梁霄笑了一下,说,“以后都不吵架了。”
趴在门边的几个小孩齐齐松了一口气,为梁水高兴。
梁水却不太相信似的,问:“真的?”
他扭头看康提,康提脸上像是挂不住表情了,仓促道:“真的。水子,去学校吧,别迟到了。”
梁霄看向门口探出的一串小脑袋,说:“七七,在学校别欺负我们家水子啊。”
苏起一愣,缩着脖子吐舌头:“我现在打不赢他啦。他力气可大了。”
梁霄笑了笑,拍拍梁水的肩,往门口的方向拨了一下。
梁水踉跄一下,走了两步,又揪了下书包带子,回头:“爸爸,妈妈,我去上学了。”
“去吧。”他们挥了下手。
“梁霄叔叔再见,康提阿姨再见!”孩子们打着招呼,出发了。
李枫然留在最后,沉默地往屋子里看。直到梁水迈出门槛,他才心事重重地跟他并肩走了。
梁水一路上情绪很低落,苏起把苏落丢给林声牵,跑到他身边问:“水砸你吃不吃仙丹?”
“不吃。”
“你吃不吃无花果?”
“不吃。”
“你看我吹泡泡!”
梁水无精打采地抬头,她把泡泡糖吹得很大很大还不停,终于吹炸了,一大块糊在脸上。路子灏和林声赶紧配合地哈哈大笑,想感染梁水一起笑。
但梁水无动于衷,扭过头去了。
大家交换一下眼神,都很难过。
一下课,路子灏就转过身来,问:“水子我们去操场上玩吧?”
他没兴趣,蔫蔫儿地趴在桌子上。
李枫然把漫画书递给他:“你看不看哆啦A梦?”
他摇摇头。
苏起跟着趴在桌上,歪头问他:“我跟你讲故事好不好?”
“不好。”
“那你想不想听我唱歌?”
“苏七七你好烦呐!”他咕哝一声,把脑袋埋进手臂里。
苏起毫不气馁,上课也不遗余力想让他开心。
她画画给他看,一会儿把路子灏画成猪,一会儿把李枫然画成鹅,还把自己画成乌龟,但梁水只是看一眼,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苏起绞尽脑汁,把两只短铅笔塞在鼻孔里,拍拍他的肩膀:“你看我的象牙。”
梁水扭头看她,还没来得及做任何表情,语文老师说:“苏起,你在干什么?你给我站到讲台上来!”
苏起默默把铅笔拿下来,站起身。
“把笔拿上来!”
苏起握着两支铅笔走到讲台上,抿着唇扫了眼全班同学,腼腆一笑,又朝老师讨好地笑了一下。
老师不为所动,说:“你刚在干什么?来,我把讲台给你,你表演给全班同学看。”
苏起抬头看了看老师,求饶地咧嘴笑。但老师表情严厉。
苏起没办法,红着脸慢慢把铅笔的橡皮擦头塞进两只鼻孔里,班上的同学们捂住嘴巴笑起来。
她瞥了眼梁水,他静静看着她。
她忽然有些忧伤,他怎么还不笑呢。他有那么难过吗?
老师:“刚才讲的话呢,讲给全班同学听。”
苏起抬起眼皮看了看老师,然后看看全班同学,她眼珠一转,忽然一叉腰,大声说:“你看我的象牙!”
一时间哄堂大笑,前排几个同学笑得捶桌子,直不起腰。
苏起盯着梁水,见他忽然也笑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直不起腰,但笑出了白牙。
她一时间开心不已,也笑出大大的笑容,说:“我像不像一只大象!哞——”
班上同学笑得更厉害,起哄:“像!”
老师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厚脸皮,觉得再笑下去控制不住课堂了,说:“下去吧。”
苏起还不把铅笔拔下来,她想让梁水多笑一会儿,于是她昂着脑袋,带着两只“象牙”,迈着豪迈的步伐走下讲台。
路子灏和林声笑得不行,连李枫然都笑了。
她昂首挺胸回到座位上,刚坐下,梁水伸手拔掉她鼻子里的两支铅笔,说:“你像个憨包!”
苏起歪歪脑袋,说:“你才是憨包,憨包才天天苦瓜脸。”
梁水白了她一眼。
苏起却不生气,知道他已经好了。
小伙伴松了口气,林声送了袋咪咪虾条给他吃,李枫然给了他一袋鸡味圈,路子灏把刚买的灌篮高手给他看,他自己都还没看呢。
梁水在课上看着漫画,苏起则自由自在瞎涂鸦。她纳闷自己的涂鸦怎么总是不如林声画得好看。
一切好像恢复了寻常,像曾经平凡的每天一样,等放学了,他们又会叽叽喳喳吵着闹着,蹦着跳着一起回家。
下课铃响,终于放学。
大家收拾书包起身,苏起说:“我的钱攒够了,过会儿陪我去小卖部买娃娃。”
正说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路子深冲进教室。
大家都愣了一下。
路子灏问:“哥哥?你来干什……”
“水子!”路子深目光找到梁水,道,“你爸爸走了,坐火车。你赶紧去火车站拦他!迟了就见不到了!”
苏起等人吓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桌子椅子被带倒的乒乓乱响,下一秒,梁水背着书包的身影已消失在教室门口。
“水砸!”苏起、林声、李枫然、路子灏跟着追了出去。
梁水像疯了一样穿过走廊,冲下楼梯,跑出校园大门;四个小伙伴紧随其后,搅得校园一阵骚乱。
火车站跟小学隔着三条街,梁水在前头拼命奔跑,跑过没有红绿灯的交通秩序乱成一团的十字路口,跑过人潮汹涌的菜市场,幼儿园,跑过斑驳荒废的工厂墙角。
苏起和林声两个女孩子跑得面颊通红,快断气了,却咬牙撑着,追着梁水的步伐。
那个男孩子的衣衫在冬天的冷风里拉扯出凌乱的形状,他的头发张牙舞爪地飞着,他一直跑一直跑,一秒都不肯停下,仿佛在追一件他在这世上最珍贵最不可失去的东西。
火车的汽笛声撕扯着孩子们的神经。
梁水从车站院墙的破洞里钻进去,奔向站台。
火车站很小,很破,只有一条铁轨。那里停着一辆灰绿色的火车,火车头上冒着青烟。
他跳过砖头砂石遍地的荒地,踉跄着差点儿摔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拼命跑向那辆启动的火车。
那孩子几乎耗尽了力气,可失去父亲的恐惧刺激着,他竟越跑越快,风一般冲向站台。
但来不及了,火车加速了。
一股撕裂的痛袭上心头,泪水瞬间湿透双眼,
“爸爸!”
书包外套全跑掉了,他还在跑,
他凄厉地喊:“爸爸!”
但一瞬间,火车像秋风中的落叶被卷走,极速奔向远方。
李枫然他们追上来了,满头的汗,心脏狂跳,整个人像要爆炸。他们喘着气,扶着腰,梁水背对着他们,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肩膀抖动着,剧烈抖动着。
路子灏走过去,一把将他抱进怀里,眼泪直流。
苏起难过极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但梁水没有哭,也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只是站在原地,望着空空的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铁轨。就那么望着。
第11章 再见,童年(2)
梁水回家后什么也没说,他收拾了几件衣服要离家出走,他要去找爸爸。
走了的人一了百了,留下的人罪孽深重。
康提好说歹说,梁水都不听,死活要走。
康提不是个善于沟通的人,相反,她脾气又硬又倔,而这脾气完美地遗传给了她儿子。
一个要走,一个不让。
丈夫儿子的双重失败叫她心痛难当,愤怒难忍。康提拿起竹条抽他。她心里越气就抽得越狠,可她抽得越狠,梁水越不屈服。
孩子不跑也不躲,他反抗的方式是绝望地嘶喊:“你把爸爸赶走了,你是坏人!是坏人!我不跟你一起住,我要去找爸爸!我不跟你一起了!”
康提拎着瘦小的孩子,竹条子抽得更狠,抽得她自己泪流满面。可梁水竟一滴眼泪不流,也不躲,死犟在那里任她打。
苏起冲上去护住梁水,呜呜直哭:“提提阿姨别打啦,你别打啦!”
李枫然也紧紧抱住梁水,挨了一鞭子。
路子灏急得满巷子找人,但其他家长没下班,他妈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没人能帮忙。
康提打了一会儿,心里疼得要死,松开梁水,转身抹眼泪。
梁水一声不吭,抓起书包就要走。
康提揪住他肩膀把他扯回来。
“你别碰我!”梁水愤恨地喊道。
康提挫败无比,再度扬起手上的竹条。
“我看你有好大本事!”一声呵斥从外头传来。
康提的母亲从乡下赶来了。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风尘仆仆。
外婆个子不高,却中气十足:“自己搞事搞得稀烂,冲孩子发火。水子他得罪你了,你有什么资格打他?!”说着,语气一转,疼惜道,“水子,快,到外婆这儿来。”
外婆一伸手,梁水就扑到她怀里抱紧她,终于委屈得嚎啕大哭起来。
那晚,苏起问程英英:“水砸爸爸去哪里了?”
“南宁吧,不知道。很远的地方。”
“他以后不回来了吗?”
“不知道。”
“是不是离婚了?”
苏勉勤一愣:“谁跟你说的?”
“路造说的,再说,我们班上有同学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再也不在一起了。其他同学都笑话他没有爸爸了呢。真坏!”
“睡你的觉。”程英英给她掖了下被子,继续打毛线。苏起的新毛裤只剩下最后一小截裤腿了。
苏起抬抬下巴,很喜欢裹在厚厚的被子里的感觉。她虽然有自己的床了,但冬天太冷,她还是喜欢挤过来一家人睡。爸爸和弟弟睡在另一头,她跟妈妈睡在这一头。有时毛线球会从她的额头上滚过去,痒痒的,很柔软。
她在被子里伸了伸脚,脚丫贴住苏落热乎的肚皮,说:“你们会离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