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年前就已经发誓从此心如止水,毕竟我也是要脸的人,可惜美色当头,心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动了一下。
蓝衣的剑客发觉到了这边的情况,离得稍远看不清骨龄,我判断他年纪不大,在八十岁以内,因为他的脸红得实在太快,一路红到了耳朵尖尖,我不用低头也知道映入他眼帘的是怎样一幅模样,这是一具全天下武者都梦寐以求的绝佳躯体,浑身没有一处多余的皮肉,天生开了一百零八道骨窍,经脉强度达到了人所能想象的极限,罡气内敛,毫无罩门,堪称完美无缺。
但对女人来说,就不是那么美妙了,我那么多次失败的感情经历,大半源于这具细瘦如豆芽菜的身体,男人只要不是天生变态,很少有人能欣赏我这样的体态。
何况我还长得不美。
我所经历的全部的人生,几乎都花在了武学上,破碎虚空后,我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我的武道已经达到了巅顶,再往上不可能了。
我有点难过,还有点生气,甚至产生了一点心如死灰的感觉,连剑眉星目的蓝衣剑客都不在乎了,我觉得人生失去了意义,再也没有值得我去追求的东西了。
然而蓝衣剑客并没有不在乎我,他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背对着我,问了我好几遍需不需要帮忙,我没有理他,他犹豫了一下,从马上的包裹里翻出一套衣物,估量着距离抛给我。
我任由衣物落在离我两步远的地上。
蓝衣剑客没有听到穿衣服的动静,他又问了一遍:“姑娘,你还好吗?”
我觉得他有点过于烦人了。
蓝衣剑客却不觉得自己烦人,他又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我的动静,于是判断我可能智商有问题,他没再开口,从包裹里抽出一条腰带,蒙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朝着我走过来。
快到我面前的时候,他捡起了地上的衣物,犹豫了一下,再次问我道:“姑娘,如果你不说话,展某就当你默认了,此间山林虎豹蛇虫众多,展某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眯着眼睛看他五官轮廓极为出众的脸庞,有点想叹气,像这样单纯又没什么实力的男人在我们那儿是很容易吃亏的,雪玉娇最喜欢这样的,她通常会假装成落难的美小姐去占人家便宜,然后反咬一口要人家负责,等人家真心爱上了她,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个黯然神伤的可怜人。我很不喜欢雪玉娇这一点,她修炼的功法让她不能和心爱的男人睡觉,就想出这样的方法折磨别的男人,实在是很不好。
然而我没有动。
我无耻地站在原地,任由展某红着耳朵小心翼翼地给我穿上男子的内衫,他的内衫很长,拉平后差一点点垂到我的腿弯,然后是裤子,他似乎做了极大的心理斗争,才用滚烫的手提起我的脚踝,为我套上裤子。
裤子有点松,我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自己系腰带,但目光瞥见展某红得快要滴血的俊脸,我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任由他给我系腰带。
展某的动作真的很小心了,然而他的实力真的是很弱,蒙着眼睛就像是断了五感,大体的动作虽然没有出纰漏,却还是蹭到了我的身体好几下,第一次他浑身发颤,恨不得立刻跑走,第二次他俊脸红得不能再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三第四次就放松了一些,他为我穿好一整套衣物,才礼貌地后退了几步,摘下了蒙眼的腰带。
“事急从权,实在是冒犯姑娘了,今日之事展某必定守口如瓶,假如姑娘日后需要展某负责……”他说着,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他没再开口。
同样是占美貌少男的便宜,雪玉娇总能骗得他们争先恐后负责,到了我这里,话就卡进了喉咙。
肤浅的男人。
然而我也很肤浅,即便有气,一对上展某的脸,也就气不起来了。
这个男人实在不是一般的好看。
剑眉星目本就是男色里的顶配,已经足够帅气了,他偏偏还要在这份帅气里加码,他的眉形状极好,微微斜开向上,颜色犹如最上乘的墨,眼眸清澈而温润,黑白分明,鼻子高高的,他的唇更是长得让人一看就很想吻上去。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唇角微微翘了一下,有些松了口气地说道:“怪不得这么矮,原来是个小女娃啊。”
我觉得这个男人有点过于残忍了。
残忍的展某这下安心了许多,他把我抱起来,一只手托着我的腿弯,一只手按住我的脊背,就是那种抱小猫的抱法。
展某的马是最普通的那种大黄马,我从轻功身法大成之后就没怎么骑过马,他把我托上去之后甚至没办法坐稳,好在他随即也上了马,就坐在我的身后,他提起马缰,几乎算得上环抱的姿态。
大黄马高高兴兴地在荒林里飞奔起来。
我没有一丝矜持地向后紧紧靠着展某的胸膛,这人应当也是从小习武,身板练得极好,只是腰有点细。雪玉娇说过男人肩宽腰细,必定有力,我的肩不宽,腰极细,导致我当初练武时为了增加腰力花费了不少功夫,到了男人这里反而是倒过来的,这让我有些不太相信。
但一个男人,弱一点并不是缺点。
除此之外,展某并不熏香,他的身上只有干干净净的皂角香气,还有一点习武之人总会带着的汗味,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是以并不嫌弃他。
虽然轮不到我嫌弃他。
我就着展某的胸膛开始回忆从前,从我十八岁的初恋回忆到三十年前,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黑了,展某带着我出了荒林,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了一个镇子上,大黄马停在客店门口,他抱着我下马。
我有点不太舍得他的怀抱,我这辈子被男人抱在怀里的时候不多,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又俊又年轻的男人。
但展某对我的态度很温柔,就像对着一个小孩子似的,他好像没有发现我的长相有多糟糕,一路上都在试图让我开口,问我的亲人,问我的住处,问我是怎么一个出现在荒山野岭的,我知道他是真心想要帮我,不是所有人都能对着一个疑似智障的丑女如此耐心细致,我又卖不了几个钱。
其实我不是故意要装作智障的,我只是有一点尴尬。
毕竟我刚刚占了人家的便宜,又厚着脸皮被抱了一路,假如我现在告诉他我不是个智障,还是个早就过了十八岁的成年女人,我觉得他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想抹了我的脖子,即便抹不了我的脖子,他也可以不再理会我。
我权衡了一下利弊,决定还是装智障,毕竟这还是比较容易的。
展某给了客店伙计一点银钱,让他去买一身女娃穿的成衣,还有给马吃的草料,估计还能剩下些余钱,伙计麻溜地去了,展某找掌柜开了两间客房,要了两碗面,他吃清汤面,给我吃鸡汤面,面里还有一只鸡腿,一个荷包蛋。
我觉得这个男人有点过于让人心动了。
我把鸡腿夹给展某。
展某惊了一下,抬头用那双神光湛湛的眸子看着我,他的唇上浸润了面汤,颜色漂亮,看着很欠吻的样子。
我低下头,咬了一口荷包蛋,再一次被自己感动了,这样一个男人,我居然没有把他捉来私藏,实在是魔门巨佬最后的良心了。
展某没能从我木然的面色里发觉到一丝智商的痕迹,只得微叹了一口气,也不推辞,干干净净地吃完了汤面。
吃完面,伙计也回来了,拿回两套细布的旧衣裙,内衫倒是新的,只说成衣店关了门,这衣物是他家女娃还没上过身的,一身的钱换两身衣裳,说来还是我们赚了,原话说得很好听,但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展某没有生气,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和这种小人物计较太多,他接过衣裙,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顿,看向我,我也看向他。
智障是不会穿衣服的。
我真机智。
第3章 论御猫的腰力(2)
机智的我被带到了客店房间里,展某找了伙计的老娘来给我换了内衫。
我木着脸任由她动作,算这家人还有一点良心,衣服洗得很干净,也没有什么破损的地方,可以闻到上面的皂角香气。
衣服有点短,还有点肥,毕竟我很瘦,我的瘦属于武者的劲瘦,就像喂饱了也露着肋条的上等黄骠马,但老大娘显然不觉得我这身条能和黄骠马等同,她愁苦的脸上带着些怜悯,用常年劳作的粗手摸了摸我根根分明的肋条。
“这年头,丫头子吃不饱的啊……”
我没有任何感想,随即屁股被摸了一把,我颤抖一下,老大娘先是惊讶,然后脸上露出更加怜惜的神情来,还叹了一口气。
老大娘当然不是为了非礼我,她是看到了我屁股上的刺字,在我们那儿,刺字的大多是犯人,也有残忍的主人家给奴婢刺字的,想来这里也差不离。
补天阁的童养杀手都要被刺字,上等资质刺左脸,中等资质刺胸口,下等资质刺左臂,像我这样刺在屁股上的是走魅道的杀手,术语叫月女,月女不一定要长得好看,就像青楼里不一定全都是美貌的花娘,杀手里也有末流。
我屁股上刺的是“柒叁”。
七年制一百人的月女班,我排在第七十三个,是同期的女孩子里唯一一个没有被负责教养我们的“月师”碰过的。
那时候真是明珠蒙尘啊。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月师的长相,他当真是我所见过的男人里最漂亮的一位,修眉凤目,单看模样确实皎如天上明月,黑眸里时常燃着一把火,贵公子似的人物,只是身体不好,时常咳嗽,那时的月女班里有许多少不更事的小丫头,为了争夺去他那里“宿夜”的机会用尽稚嫩又恶毒的心机。
“柒叁”这两个朱紫刺字是他按着我刺下去的,和我同期的月女用的都是青黑两色,为她们刺字的是专门的刺青娘子,我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亲手料理我这头小猪仔,又给我这样独一份的颜色,导致我在月女班的三年从来不敢集体洗澡。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在第四年从月女班脱身,改为正式杀手训练,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
因为我杀了他,他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比较狗血的是,好几年后的一天我出任务经过一个青楼,那里的头牌娘子是和我同期的月女,认出了我,她又急又恨又怒地告知了我一个“真相”,说月师他喜欢我,而我居然杀了喜欢我的月师。证据是他只在月女班的第一年睡过几个小丫头,后来都是骗我的,还说我之所以能杀了他,是因为他不舍得杀了我。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隐隐的快意,仿佛想见到我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的悔恨场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月女班的第一年,最大的女孩子也不过十二岁,最开始和我同住的那个很有骨气的“贰拾”被月师拎出去杀鸡儆猴,当着一班月女的面,一个九岁的小女孩被来找乐子的下等杀手嬉笑着活生生折磨了一天两夜,从轮番欺辱到各种酷刑,甚至用贰拾的断手断脚向着我们站立的地方肆意丢砸。月师强迫我们观看,告诉我们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那时候大家都很害怕,没人敢尖叫,一个个只敢呜咽着掉眼泪。
我没哭,我站着看完了全程,后来贰拾的尸体不知道哪去了,我捡到一只小小的脚,悄悄地埋了。
头牌娘子和贰拾是同乡,那个时候哭得最惨,过了好几个月提起来还会哭,她竟然也会有用看仇人的眼神看着我的一天。
我那个时候小,还不大会骂人,委屈又生气地走了,气得都没有告诉头牌娘子,我杀月师只用三招,从他脸上的求生欲来看,他应当没有时间想那么多。
长得好看就有优待吗?做过的坏事就有苦衷吗?这样的人凭什么不该死呢?
所以说我不喜欢魔门,疯子太多,傻子太多,像我这样正直的小姑娘不适合在那样污秽的地方生存。
想起前事,我的情绪稍稍有些不好,但并没有到了影响心情的地步,毕竟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人总有弱小的时候,区别只在有的人会一辈子弱小下去,而有的人,譬如说我,就会如同苍鹰一样越来越强……
强到现在生无可恋。
老大娘出去了,我睁着眼躺在床上,耳朵里传来许多说话走动吵闹的声音,我听了一会儿,渐渐地有点烦了,用后脑勺蹭了蹭干净的荞麦枕头,用内气封闭了听觉。
我成为大宗师之后就不再需要睡眠了,甚至不吃不喝不呼吸都能坚持十几天,只是很多习惯了的事都是没法改的,我喜欢睡觉。
隔日天光大亮,我睁开眼睛,听见隔壁展某收拾东西的动静,他应该是在赶路,而且有点急,我正等着大娘过来帮我洗漱穿衣服,就听那边展某和客栈老板说话的声音传来:“房里的姑娘是位天愚,同家人走失了,这十两银子展某先压在账上,劳店家受累照顾些时日,等展某忙完紧急公务,定到临近府衙为这位姑娘寻亲,这是展某的官印和路引,官印一并压在这里,劳烦店家了。”
客栈老板连声答应,但不要展某的官印,推脱了好几句,展某这才把官印收了回去。
听着展某离开的动静,我有一点难过,只有一点,展某是我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他还是个好人,我很能分辨人的情绪好坏,他说话的语气很真挚,他是真的想帮我,而我也是真的想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