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她一把夺了白锦绣手里的铅笔。
“别画了!你胡说什么!我知道你留过洋,不拿这个当回事。可气归气,别动不动就说这个!”
“嫂子,我没有胡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白锦绣拿回笔,又继续低头画着。
张琬琰气恼,在一旁走来走去:“我就知道!当初你结婚,我就担心过。看看,真的这样了!说结就结,说离就离!结婚离婚是小事吗?载沉确实不对,但也不至于要离婚的地步啊!你是想气坏爹吗?”
她抱怨了许久,见小姑没有半点反应,知道她脾气拗,现在自己这么说她,怕是没半点用。
无论从声誉、利益还是小姑个人的往后来说,在张琬琰看来,这个婚都是万万不能离的。
聂载沉的地位现在已经开始稳固,以他的能力,往后也只会越来越高。除了这件事让人生气,他别的也没什么过错。倒不是愁小姑没了他,日后就没别人要,怕就怕她现在一时气头不要他,万一以后又后悔,那就不好办了。
只要聂载沉那边咬住了不点头,小姑子这边再怎么闹腾也上不了天去。等气头过去,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自然也就没事了。
张琬琰很快就打定主意,不再念叨,转身要走。
“嫂子!”
白锦绣忽然叫住了她。
张琬琰停步。
“嫂子,你想去找他是吧?这是我和他的事情,我有我自己的考虑,我会尽量降低可能造成的不良影响。嫂子请你不要掺和。”
她的语气十分严肃。
张琬琰一愣,见自己的心思被小姑子给说中了,叹了口气,摇头去了。
张琬琰走后,白锦绣也无心做事了,收拾了东西,洗漱出来,看见白天他送来的那束花被下人插进了一只花瓶里,摆在床头,灯光映照,花瓣娇美。
她看了一会儿,抱着瓶子出去,丢到了外间的废纸篓里,转身回来,爬上床躺了下去。
那晚上和小姑的对话过后,张琬琰自然不便瞒着小姑再去找聂载沉说什么了,但见聂载沉此后没再回来住,担心他两个人真的就此生分了下去,又见小姑开始忙着往东山那家纺织厂跑,天天早出晚归,看着竟然真的要把聂载沉抛在脑后的样子,暗自心焦,怕小夫妻长久分居惹出闲话,不但隔三差五派人以小姑的名义往司令部里送汤送吃食,还特别关注和聂载沉有关的报纸消息。
大约半个月后,这天一早,张琬琰趁着小姑吃早饭还没出门的机会,把几份报纸推到了她的面前,说:“绣绣,报纸都在说载沉明天要护送大总统北上去了,这可是大事,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回来。”
她叹了口气:“外头都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也就我们广东还算安生。这兵荒马乱的,真叫人不安心,还不如皇上在的时候呢!”
白锦绣放下了碗筷,说:“嫂子你慢慢吃,我去东山了。今天新到一批机器,我很忙。”
她拿了自己的外套和包,走了出去,坐上汽车,很快出了家门。
张琬琰实在是忍不住了,到客厅里拿起电话,接到司令部。
电话很快被接通,接电话的是秘书官,听到是白家少奶奶打来的,让她稍等,说自己立刻去会议室叫来聂司令。
聂载沉很快回来,接起了电话,叫了声“嫂子”。
张琬琰笑道:“最近送过去的东西,你都有吃吧?是我小姑叫人送的。她呀,就是嘴硬,等再过些天,也就没事了。”
她真的不要他了,不许他再去找她,现在还天天忙着往白家在东山的那家工厂跑,还怎么可能会给他送那些吃的。
他心中涌出一丝苦涩,唔了一声:“我知道。多谢嫂子。”
“我看好多报纸都在说你明天要北上公干?晚上有空的话,你过来啊,镜堂说给你践行。”
“劳烦嫂子代我转达对大哥的谢意,我心领了,晚上有事,去不了。”
张琬琰失望,但也知道他应该确实真的是来不了,只好道:“那行,你自己要小心,办完了事,早些回来,到时候咱们再给你接风。”
“谢谢嫂子。”
聂载沉放下电话,出神了片刻,出了办公室,匆匆回往会议室。
第66章
一切事情, 包括明早北上的出行和他离开之后广州的安全防范等等,终于全部安排完毕。
聂载沉从防卫严密的大总统下榻处归来, 回到了司令部的办公室。
因为他此行事关重大, 秘书官这会儿还没走,带着手下人在秘书室里等着他回来,以备召用。
一连忙碌好些天, 聂载沉解散了也已疲倦的众人,让都回去休息。
晚上十点钟,办公室里的最后一盏电灯熄灭,伴着那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整个司令部里陷入了昏暗的寂静。
聂载沉还了无睡意, 和衣仰面地躺在临时休息室里那张狭窄的铁床上,看着手中的一块金表。
这是她从前送给他的那块表。因为不习惯随身佩戴这么奢侈华丽的物件, 他一直没用过。那天被盛怒下的她弄坏后,他把表从床底找了回来,送去钟表铺修,因为配件需要从香港带过来, 修了很久,前几天刚取回。
分离的表壳装了回去,原本被摔裂踩坏的玻璃表面也恢复如初。钟表匠说这只进口表价钱不菲,东西也是顶好,摔成这样了,时针还在继续精准走动,只需换下被损坏的外壳就可以了——显然, 他对到底因了何种外界暴力而对这只名表造成如此的损坏十分好奇。
明早就要北上南京,此行举国瞩目。作为大总统的近身随行,他最快大约也要三两个月才能回。
他捏着表,指慢慢地抚摩着它铮亮的表壳,触手是金属的冰冷,他忽然抑制不住心底那种想要再见她一面的冲动,把表放进衣服的贴身内兜里,从床上迅速起身,走了出来,开着那辆为迎大总统而准备的汽车离开司令部,驶入夜色迷茫的老城街头。
他终于来到西关白家的附近,将汽车停在桥头的那株凤凰树下,走到白家的大门之前。
现在快要晚上十一点了。附近的人家都已休息,除了路上有几盏路灯,周围很暗。白家也是如此。隔着高耸的门墙,隐约只见门里门房附近透出的一点照明灯光。他们从前一起住过的那个楼上临街房间的窗户,现在也是黑漆漆一片。
这么晚了,她应当已经休息了。
大门紧闭着。聂载沉在门外踯躅了片刻,终于上去,准备揿下门铃,这时,身后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伴着一束车灯晃动的光,他转头,见那座桥顶出现了一辆汽车,开了下来,驶向白家大门的位置。
他心微微一跳,很快离开,隐身在了门旁路边的一道暗影里。
汽车停在了白家大门前。接着路灯的光,他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相貌斯文的年轻男子从驾驶位上迅速下来,走到后车位置之旁,打开车门。
聂载沉知道这个人。姓罗,他的岳父白成山的一个老友轮船招商局某大董的公子,留学归来,学的似乎是机械,曾在报上发表文章呼吁社会实业兴国。
她从车里下来了,对方殷勤地替她揿下门铃。门房很快打开了门。
“今天麻烦你了,多谢。进去坐坐吧,我大哥应该在家。”
白锦绣邀罗林士入内。
她父亲和罗家相交多年,她从前自然也认识同去欧洲留学的罗家公子。罗公子回国后办实业,在香港也开了一家洋行,专门进口国内需要的机械。
这次纺织厂购的这批进口机器是从香港过来的,今天到货,竟然是罗林士送货,还留下帮她亲手调试机器,一直忙到晚上快十点,才终于结束了事,又坚持要亲自送她回家。
罗林士道:“忙了一天,不早了,锦绣你应当很累,今晚就不再打扰,明天我再来拜访兄长。你快点进去休息。”
白锦绣含笑点头,和罗林士道别,进了白家大门。
罗公子没有立刻走,在门外站着,等到一面窗户里亮起灯光,隐约一道人影出现在了窗后,拉上窗帘,他继续站了片刻,这才吹着轻快的口哨,愉快地上车离去。
伴着汽车远去的声音,周围再次安静了下来。
聂载沉微微仰面,望着那扇隐隐透出灯火之色的窗,再没有按门铃去惊她了。
那扇窗户里的灯光最后熄了,窗帘后暗了下去。
聂载沉在暗夜的路灯下立了许久,摸出怀里那块渐渐带了他体温的金表,看了眼时间。
时针快要指向零点了。
他想起了那天她对他说她不快乐,一点儿也不快乐时那双眼角泛红的眼,心里一阵难受。
他知道她说得不是气话,都是真的。因为他原本就是这么一个无趣、和她世界相去甚远的人。那双美丽的眼睛,怎么可能永远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终于合上表盖,将金表放回到怀中,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窗户,转身,经过桥头那株花开奢靡的凤凰树,回到车里,又坐了片刻,终于驾车离去。
白锦绣站在窗户的后面,透过窗帘缝隙,望着那道站在昏暗路灯下的模模糊糊的身影,站到最后,仿佛成了一根夜色里的柱子。
柱子最后还是动了,走了,影子消失在了暗夜里。
没用的男人。整个就一窝囊废。以前是,现在也是。
她心里冷笑,唰地一把拉上窗帘,转身回到床上,闭眼睡了下去。
……
第二天早上,广州各界名流和人士,包括以白镜堂为首的商界实业代表,一道去到通车不久的火车站欢送大总统北上。晚上,罗公子来到白家做客,主人留饭,一道吃了晚饭,白镜堂和他闲聊,提及早上的送行,说场面隆重,此行又是组建政|府,关乎国运,想必会是明天全国报纸的头版头条。张琬琰就兴致勃勃地推断作为民国功臣之一的聂载沉,此行会被委任为什么官职。
白锦绣知道她是说给自己听的。没怎么上心。现在东山的那个纺织厂才是她最关心的,就好比生活里出现了一个新的爱人,令她激情无限。工厂从前生产的是洋毛巾之类的东西,她计划照自己的想法改成一间服装厂,设备、管理人员和工人都差不多了,很快就能正式开工。她喜欢漂亮的衣服。把自己的设计变成实际,想想就令人期待。
她照旧忙忙碌碌,每天早出晚归。
张琬琰最关心的是她和聂载沉的事,至于这事,起先还以为她只是三分钟热度,没想到她竟仿佛来真的,对那个事竟绝口不提,心里十分失望,但聂载沉现在又不在广州,她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盼他早点回来,到时候再另外怎么想法让两人和好。
白锦绣知道嫂子在打什么主意,反正和她说不清。好多事情,自己说服不了她,就好似她也说服不了自己一样,也就不管她了,一心扑在工厂里。只在这天,大约是在聂载沉离开广州一周之后,某妇女进步协会邀她以夫人的身份参加一场募捐活动。
她现在还没法拒绝,就去参加了。午后回来,见还有半天时间,换了身衣服,想去东山工厂,客厅里响起电话,下人接起,叫她,说是司令部里打来的。
白锦绣蹙了蹙眉,走过去接了。
电话是秘书官打来的,说是司令老家来了一个人,打听着找了过去,说司令的母亲在家里出了点事,急着要他回家。因为司令不在,秘书官就打给了白锦绣。
白锦绣一怔,立刻说道:“知道了,我马上来!”
她放下电话,叫司机开车送自己去司令部,很快就赶到了。
秘书官正等在司令部的大门之外,显得有点焦急,见她来了,急忙跑上来接,朝她敬了个礼。
“他母亲出什么事了?”白锦绣一下车就问。
“说是摔了一跤,有点严重。”
“来的人呢?快带我去!”
秘书官将她带到会客室。里面有个脚穿布鞋,身子只挨着半边椅面坐的乡下中年男子,看起来老实巴交,显得十分拘谨,见秘书官领着一个穿着华美衣裳带着一身香风的年轻美丽太太进来,他急忙从椅子上了起来,不敢多看,只朝她鞠躬,叫她夫人。
“你是谁?老夫人出什么事了?”白锦绣问他。
来人是石头父亲,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说,差不多两个月前,外头来了个人探望聂母,带了好些礼物,那人走了后,聂母就显得心事重重,前些时日,她出去到河边洗衣服,不小心摔了一跤,人昏迷过去。乡人急忙去县城里请来郎中医治,见效甚微,怕她出事,石头父亲就赶来广州,打听到聂载沉在这里,今天找了过来。
“多久前摔伤的?”白锦绣问。
“我在路上也走了二十来天,算起来快一个月了。”
白锦绣眉头紧皱。
“夫人,要不要发个电报给司令?”秘书官问。
“不必了!他知道了也回不来,没必要让他分心!”白锦绣说。
“是,是!夫人说的是!”秘书官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