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怀过一次了,怎么感觉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强压着心中的忐忑,褚年想的是,上次怀的人不是他。
而余笑妈妈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对呀,怎么褚年什么都不知道?
“妈,我有点害怕。”
B超室外,褚年用力抓着余笑妈妈的手,可两只手都不够温暖。
“没事。”低着头拍拍自己的“女儿”,心酸和气愤冲的余笑妈妈脑仁儿疼。
“别怕,大不了就再做一遍手术,你又不是没做过。”
听见余笑的妈妈这么说,褚年陡然觉得浑身发凉。
接下来,他更凉了。
“卵巢囊肿,做个腹腔镜检查吧。”
第61章 妈妈啊妈妈
一整套检查彻底做完,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本来只请了一上午的假,还不得不在中午的时候打电话回去申请延长请假时间。
褚年坐在医院候诊区,觉得手和脚都是冰凉的,肚子里之前吃的东西按说应该已经消化了,他却觉得凝在了自己的腹部。
当然,那也可能是盘踞在他卵巢里的那个囊肿。
他的眼前一时是余笑当初做完手术之后的苍白脸庞,一时是彩超图片上的斑斓,一时又是医生建议他做腹腔镜的样子。
腹腔镜他到底没做,因为当他听说要在肚子上扎个眼儿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点虚,最后医生是采取了别的方式为他做的检查。
这对他已经是足够的惊吓了,谁能想到自己在怀孕之外,肚子里还多了个别的东西呢?
坐在他旁边的余笑妈妈表情木然,褚年觉得她也是被吓到了。
“是这样的,对于你这种情况,我们有两个解决办法,第一个是暂时放着不管,等到你生孩子的时候选择剖腹产,到时候一并切掉,因为从目前的检查结果看,你这个卵巢囊肿并不是恶性的……”
听见这句话,褚年长出了一口气。
医生看了他一眼说:“但这并不代表就没事,我研究了一下你之前的病灶位置,是位于子宫的侧后方,病例上说你之前的囊肿是多个囊肿,最大的直径是五厘米,我认为你之前那次流产就是卵巢囊肿压迫了子宫导致的,可能一开始检查做检查的时候没有发现囊肿。”
“如果现在对你的新发囊肿我们暂时不管,是否会再次压迫子宫导致流产,不好说,因为这个位置真的不太好……另一种做法就是尽早进行腹腔镜手术,利用设备抽掉囊肿里的积液,再注入无水酒精进行冲洗,让囊肿彻底干瘪,这种做法风险小,对人的损伤也小,你之前也做过,具体流程都知道,你可以考虑一下。”
褚年真心想选第一种,无视肚子里的那个“包”,一直到生孩子的时候让它当另一个附属物一般取下来,也许、也许这次不会挤到子宫呢。
他褚年怀的孩子,肯定健健康康直到被生出来。
“医生,我们想手术,您看看怎么安排一下?”
他听见女人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转头看见了余笑的妈妈,她的一只手抓着自己的手臂,紧紧地。
“妈?我……”
“这个手术你必须做!”余笑的妈妈死死地盯着他。
“妈?医生……”
“这个手术你必须做!为了孩子你也必须做!”
褚年曾经感叹过余笑的手指在结婚后变得纤细,肉感全无,她的手大概就是遗传自她的母亲,有力的指节外面仿佛只包了一层薄薄的皮,像是被单薄棉布包裹的钢钳,死死地抓着他。
“你要是不做,这个孩子没了,责任你担得起么?”
说实话,余笑的妈妈有点吓到褚年了。
他有些茫然又害怕地看着自己的丈母娘,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反应。
“妈,做这个还要住院请假,我现在的工作……”
“你从前都能做!你从前能做,你现在也得做!”
褚年想要后退,却还是被余笑的妈妈牢牢地抓着。
没有再看他,余笑妈妈转头看着医生说:“医生,想要安排手术需要怎么做?我想尽快让他尽快手术。”
褚年慌了。
“妈,我工作那边马上就要跟人谈合作了,我不能这个时候做手术啊!我为了这个项目都忙了半个月了……”
余笑的妈表情几乎是凝固的,只说:“项目?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最大的项目!”
这话让褚年难以接受,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余笑妈妈态度的转变,亲妈一夕之间成了“后妈”,还是带着墨镜来的那种,对他而言,这冲击力不亚于他肚子里突然多出来一块东西这个事儿。
“妈?你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是怕你把孩子给折腾没了,你之前没了一个孩子你是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你不用跟我较劲,你要是不做手术把囊肿拿了,我就告诉我亲家,我看他们会来怎么说!我管不了你也有人能管了你!”
听着这话,褚年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
“妈,妈你别这样!”
“做手术,立刻预约做手术!”
……
接到自己母亲电话的时候,余笑的第一反应是褚年的产检出了什么问题。
却没想到第一个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问题却是:“你告诉我,褚年是不是从没陪你产检过?”
余笑愣了一下,两秒钟后,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妈,检查还顺利吗?”
她妈的声音猛然拔高到了尖利的程度:“你告诉我,褚年是不是没陪你产检过!”
“是。”
知道怀孕的时候已经怀孕六周了,在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他们决定结婚,因为余笑的身体和褚年刚刚开始工作的情况,两个人的婚礼都办得简单,找了个婚庆公司买了个套餐,在一家酒店请了十几桌,从婚纱到“钻戒”全是租的,敬酒时候穿得旗袍是花了三百块从网上买的,到了之后发现略肥大,还是傅锦颜找了她朋友帮忙改。
等好不容易结婚了,褚年说自己之前忙着筹备婚礼,工作上进度被落下了不少,余笑就说:“你努力忙工作,家里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
再说了,产检又哪里需要人陪呢?
可后来孩子没了,错也都是余笑自己一个人的。
“你、你当初流产,也去了医院,你后来流产没有流干净,又住了医院,卵巢囊肿手术,还是住院……你在医院来来回回得跑了十次把,你告诉我,褚年陪过你几次?!啊?他陪过你几次?他陪你做过检查吗?他给你送过饭吗?他知道你到底都受过什么苦吗?”
尖锐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声,像是开了血槽的刀,扎进人的心里,血就奔涌了出来。
余笑稳定自己的声线,慢慢地说:“妈,你别这样。”
“他陪过你什么?你告诉我!”
“妈,他是陪过床的。”
可陪床之外呢?
余笑并不想去回忆那些时光。
没有意义了。
她妈妈显然并不这么认为:“那时候你们刚结婚!你们才刚结婚,你住院他都没有一次请假陪你么?余笑你不用现在跟我装这个样子,他在外面有女人是现在的事情,你、你……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才刚结婚他就连你检查都不陪了!”
“妈,你别这样。”余笑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再去想这些了。”
“我别什么我别这样!我怎么就把你教成了这么个样子?啊?余笑你告诉我,妈妈是哪里教错了你,你受了委屈都不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吗?他刚结婚的时候就不干人事儿啊你都不告诉我!我还看他人模狗样天天把他当个好女婿,啊?余笑,你告诉我,你告诉妈妈,妈妈到底是在哪儿把你教错了?!受了委屈你是不知道啊还是不会哭不会闹啊?你是傻的吗?”
手机旁的嘴唇抖了抖,余笑闭上眼睛又睁开。
她妈妈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着,和很多的声音伴在一起。
“你看看你,菜都做不好,也不怕褚年爸妈嫌弃你。”
“褚年,余笑从小是独生女,被她妈惯坏了,你遇事儿别让着她。”
“褚年刚开始工作,你得多顾着他知道吗?”
“怀孕了也别娇气。”
“余笑,你可别学外面那些女孩子,也别学你妈,你看看,遇事大呼小叫,哪里有当妈的样子?”
“行了,这样儿可别让褚年看见,别让他嫌弃你。”
“都嫁人了,可不能娇惯自己,别给你爸妈丢脸。”
……
是呀,受了委屈要会哭会闹,要知道自己是受了委屈。
如此简单的道理,我活了快三十年,真的没人教过我。
可褚年天生就会,在你们的眼里,他千好万好,即使是现在,即使是您知道他出轨的现在,不也愿意给他做饭陪他产检,仿佛在娇养另一个女儿吗?
我不知道我被杀死的、碾碎的东西在哪里,可能,在你们的嘴里,在你们的脚下,别跟我要了,我给不出来!
这样的话,余笑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口。
于是牙根咬得死紧,就怕一张口,喷出的都是能伤了人的毒。
长长的静默,是她能给出的唯一回答。
在某个瞬间,余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更早之前的从前,那时候她妈总是对她不停地训斥,不停地尖叫,她想捂住耳朵都不敢,只能默默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她终究没有成为跟自己妈妈一样的人,却也没成为自己想成为那种人,那种能不被任何言语束缚的人,像一只鸟飞在没有阴云的天空。
遇到褚年之前,她在本子上写过这么一句话:“可能这一生,我竭尽全力地去奔跑,也逃不过一个巨环的包围,直到成为另一个环,只是更小、更小。”
现在,余笑想起了那句话,她想她不会成为更小的环了,于是这足够安慰她此刻死气沉沉的沉默。
女儿沉默着。
余笑的妈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她质问自己的女儿,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字的回答,最后,她终于挂了电话,仿佛筋疲力尽。
坐在家里的餐厅里,攥着手机,余笑的妈妈红着眼眶呆坐着。
大概过了几分钟吧,另一把椅子的影子从西边来,拉长到了她的脚下。
她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第62章 噩梦成真
褚年在照镜子。
“我记得是在这儿啊。”
记忆里余笑是在身上贴过纱布的,还是好几块,还有一个带皮扣的怪东西,褚年当时只掀开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其实余笑的腰很好看,纤细,柔软,褚年曾经最喜欢看她穿连衣裙,窄窄的腰揽在怀里,是说不出的舒服和满足。
可那次看过捂着纱布的肚皮之后,哪怕在床上,他也更喜欢后面的姿势。
正常人都喜欢没有瑕疵的东西。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不正常。
就像……当余笑暴露出她身上越来越多的缺点,整个生活都寡淡而无味的时候,他也想去找些更没有瑕疵的来。
可这种想法真的正常吗?
在余笑的小腹侧边,褚年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疤痕。
大概只有一厘米长,是肉红色的,凸了出来,抹上去让人很不舒服。
手术的时候,有东西从这里伸进去,然后割掉了什么东西再……拔出来?
褚年又看见了另一个伤口。
只是看着,他就感觉了自己的小腹肌肉一阵抽搐,好像曾经的痛感正在他的身上重演。
医生说孩子要稳过三个月之后做比较好,他也就有了几天的喘息机会。
就像那些死刑犯,上断头台之前呆在牢里的最后一晚一样。
“孩子啊,你怎么还带买一赠一的呢?赠就赠吧,还赠了这么个能祸祸了你的呢。”
调侃并不能消减心中的恐惧。
如果是从前身强力壮的那个身体,医生说做个手术在肚皮上打几个洞,他虽然也会犯嘀咕,但也不至于害怕到了惶恐的地步。
可余笑的身子不一样啊,她这么薄、这么瘦,刚怀孕就能吐得昏天黑地,现在还没补回来,动不动就腰疼、胸疼的,怎么身体里就长了这么个东西啊?
白晃晃的灯光下面,褚年觉得镜子里的那张脸已经苍白得和刚下手术台的时候一样了。
猛地把睡裙拉下去,他离开卫生间,躺在了床上。
长长的光从门缝里照进来,沉睡的眨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