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那人手里的连弩,阮时意起码见过两次!
一次是秋游北山,遇流氓地痞、赤月国叛徒、雁族杀手三方突袭,蓝豫立曾用此弩发射涂有迷药的锐箭,连射五人,解救了阮时意、徐赫与秋澄的危机。
另一次是在松鹤楼为姚廷玉接风洗尘,蓝豫立兴致勃勃展示自己改良过的小型连弩,姚廷玉接转把玩调试。
若阮时意没猜错,此弩实为姚廷玉所赠!
长街喧闹,阮时意听不清蓝家兄妹与那两名陌生男女的对答。
但她完全无上前寒暄之念,甚至急于撤离,以免被蓝家人拉住叙话,遭那女子觉察端倪。
偏生马车坏了,她若留在原地等候,只怕要迎面撞上。
她躲回集贤斋门内,依稀瞥见蓝家兄妹拿回小型连弩,与那两人礼貌道别,转身朝另一方向行去。
而那一男一女则驻足不前,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
阮时意耐着性子,只等两人远去,不巧门外马蹄声停歇,一沉厚男嗓发问:“咦?沉碧姑娘,阮姑娘在此?”
听出是洪轩的声音,阮时意不宜再躲,硬着头皮出迎:“洪大公子,好巧。”
洪轩身着玄色长袍,如常温雅挺秀。
见她现身,他翻身下马执礼,看了看道旁损坏的马车:“姑娘马车轮子裂了?”
阮时意探头望向随他停下黑楠木马车,鎏金漆银,气派不凡,大致猜出是洪夫人的车驾。
“见过大将军夫人,”她向车内掀帘者盈盈一福,解释道,“劳大公子关心,我正等下人换车。”
洪轩从她的眉宇间捕捉到焦灼,柔声问:“姑娘可是着急回去?”
或许是洪轩英俊不凡,武器铺子前的男女有意无意朝他张望,教阮时意不由自主捏了把汗。
她悄然背侧过去,温言道:“倒不是回澜园,是……赴衔云郡主之约,怕赶不及罢了。”
她话音刚落,车上的洪夫人语气淡然:“郡主府与咱们洪府相隔不过一条街,若阮姑娘有急事,不妨与我同车,届时再派车去接回便是。”
此言大出阮时意和洪轩的意料之外,二人互望一眼,各自震惊。
但见那一男一女似有走近之势,阮时意一咬牙:“那便先谢过夫人了。”
她连忙交代好澜园仆役,命沉碧带上礼物,自己则钻入马车,坐到洪夫人下首。
马车再度启行时,她透过飘扬的窗纱,分明瞧见那二人视线直直落向马背上的洪轩,似在认真辨认什么。
那女子神色漠然,审视目光锋利如锐剑。
阮时意自问经历过大风大浪,也算阅人无数,可隔着纱帘对上那道眸光,仍有不寒而栗之感。
*****
马车驶过繁华闹市,两侧摊位连绵相接,出售各式小吃与新奇玩意儿。
街上人头攒动,密密匝匝全是人,采购声、议论声、吆喝声如潮水漫延,更显马车内异常沉默。
阮时意起初以晚辈身份问候洪夫人,洪夫人冷淡回应。
其后,二人相顾无言。
阮时意清楚感受洪夫人的敌意,却搞不懂对方为何主动邀她同坐一车。
许久,洪夫人平静开口:“姑娘与郡主并非一路人,殷勤探视,是为晴岚图?”
“夫人果然慧眼。”
“你错了,我并无慧眼,”洪夫人美眸流转,容色淡漠,“至少,我看不清你端丽外表下揣着什么样的心。”
阮时意浅浅笑道:“晚辈微不足道,何须夫人费心揣测?”
洪夫人打量她片晌:“或许你认为,我猜忌心重……可你长了徐太夫人年轻时的面容,就凭这一点,我定不能容许我儿对你有任何想法。”
“晚辈正希望您好好劝解令公子,”阮时意微笑,“我对洪家人绝无恶意,更不存别的念想,您大可放心。”
洪夫人唇角微掀,不置可否。
当马车缓缓驶过大将军府,洪夫人下令继续前行,幽幽凝视阮时意:“我偶尔有种错觉,误以为……徐太夫人尚在人世。”
阮时意早觉她有疑虑,装作不理解她的话里有话,笑道:“或许是太夫人对后辈的教导提携犹在,让您心生感慨?”
“哦,是么?”洪夫人垂眸,笑意冷冽。
阮时意知她多年宿怨难以释怀,当下温声道:“晚辈有些不成熟的见解,不知夫人可愿一听?”
洪夫人愕然:“什么?”
“夫人在京城操持大将军府多年,劳心劳力,眼下儿女成人,难道不该趁着春夏风光如画,四处散心?试想,青山处处好,岂忧行路难?”
洪夫人一怔,不明此话因何而起。
阮时意笑了笑:“晚辈的意思是,您二十多年来把家打理得整整有条,若有疲乏,理应透透气……您不在时,大伙儿定会念着您的劳苦功高。”
她本想开句玩笑,说让洪朗然尝尝独守空房的滋味,终觉不合适。
洪朗然对自家夫人若即若离,不光因为对“小阮”念念不忘,更多是源于,洪夫人从不出差错,永远完美无瑕,年年月月安守在家中,随时触手可及。
有些人,有些事,离太近了未必看真切。
就如她这“太夫人”的死,反而唤醒子女对她的愧疚。
就如……徐赫出游,她莫名倍加挂念。
洪夫人闻言,若有所思,或多或少品有了一丝了悟。
抵达衔云郡主府,阮时意由沉碧扶携下马车,刚和洪轩道谢,忽闻前路马蹄疾行。
一人骑着青白色骏马穿街而来,勒马于高阶前。
来者俊雅非凡,胡须修得甚为整齐,一袭白袍更具俊彩丰神,不是徐赫又是谁?
这家伙!居然与郡主勾搭上了?
阮时意妙目圆睁,既惊且呆,粉唇翕张,一时间无言以对。
徐赫蓦地见阮时意和洪轩同行,同样惊得说不出话,俊脸委屈之余,弥散浓烈醋意。
夫妻僵立在地,朗朗明眸相互瞪视,惊诧中隐隐生出三分火气。
第75章
郡主府外, 王公贵族、商家名流的车马陆续抵达,热闹非凡;仆役们往来迎候,忙得不可开交。
徐赫没忘洪轩对他产生的思疑。
——这小子抓不到把柄,转而向他家阮阮下手?
而他的妻连续两日躲他、避他, 是因那夜未完成的肌肤之亲而动怒,还是被这洪家小辈哄骗了去?
徐赫长眸凝着少见的暗沉阴冷,于阮时意与洪轩之间来回扫视。
阮时意本已为徐赫不告自来而怒火中烧, 再对上他非但没愧疚、还满是审视猜忌的眼神,更是怒上加怒。
众目睽睽下,外貌出众的夫妻二人冷冷相望片刻,眸子里窜起星火,微妙气氛惹得众人频频窥探。
阮时意垂目遮盖锋芒, 轻笑:“没想到,会在郡主府上遇见先生!”
徐赫觉察她话中带刺, 转念明白她所恼之事, 既甜蜜又憋屈, 正欲解释,不料大门传来一娇滴滴的女嗓。
“哟!徐大人大驾光临,何以迟迟不进府?是我郡主府下人招待不周之故?”
夏纤络在一众侍女簇拥下款款走来,红绸似火,裙裾翩跹, 端的是秾艳雍容之色。
凤眸含春, 薄施脂粉的脸配以明艳唇脂, 衬得纤细粉颈如月下堆雪。
众人连忙行礼, 皆禁不住偷瞄“徐待诏”,均想着,能让衔云郡主出门相迎,这架势真够大啊!
徐赫垂首揖道:“下官初次到访,不懂规矩,恳请郡主恕罪。”
夏纤络笑意缱绻,挪步下阶,摆出礼贤下士之态去扶徐赫的手。
阮时意被对方当众亲近的行为惊得杏眸呆睁。
但见徐赫急急撒手后退,夏纤络却不依不饶作势拉他,阮时意急忙上前,随便寻了个理由劝阻。
“郡主,我今儿特地备了江南最新采摘的狮峰龙井茶,不知是否合您心意?”
夏纤络笑眸弯弯:“阮姑娘有心,知我等不及皇兄下赐!”
她总算把注意力从徐赫处挪开,改为端详阮时意身后的洪轩,眼底流淌赏识且逗引的光华。
“洪大公子和我也算得上邻居,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来一趟,不妨入内喝口小酒?”
洪轩被她大胆炙烈的端量闹得面红耳赤,愣愣说不出话。
恰好洪夫人由侍婢扶下车,向夏纤络微福:“臣妇见过郡主,敝府尚有琐事未处理,洪家人不敢扰了郡主兴致。”
“咦?难得大将军夫人也在!”夏纤络喜滋滋望向洪夫人,言谈放肆且轻佻,“嗯……看来,洪大公子承袭了大将军的威武和夫人的秀美,不可多得!”
眼见阮时意的贴身丫鬟从洪夫人的马车上搬挪锦匣,她笑容越发诡秘。
“小阮妹子不简单!竟是随大将军夫人的马车而来?……瞧着瞧着,怎有种婆媳的感觉?”
此言一出,徐赫、阮时意、洪夫人的脸色霎时黑了。
夏纤络似乎对于这尴尬局面乐在其中,笑呵呵劝抚:“咿呀!随口开句玩笑!你们别往心里去!既然洪府有事,我不便多留,大公子……咱们改日再聊?”
她不等洪轩作任何反应,一手亲热挽了阮时意,一手摆出“请”的动作,招呼徐赫入内,竟未把其他宾客放在眼内。
*****
郡主府内华丽的楼阁被潺潺碧水环绕,檐上珍兽雕刻精致,活灵活现,似腾空欲飞。
花木葱茏,乱蝉如吟,曲廊贯通庭院,衣饰考究的男女客人散落各处,品尝佳酿美酒,谈笑风声。
“盛会结束后,我无意间欣赏到徐大人所作,心中震骇,与皇兄感叹,画作技法精妙,气魄雄健,想必是继探微先生后首位出类拔萃的山水大家!
“夜里宴席见徐大人豪气干云,畅饮千杯面不改色,举手投足尽显风流,纵然当世名士环绕,仍是耀眼明珠,熠熠生辉!
“今日细看,大人果真龙章凤姿,气度不凡,如天上朗月皎皎不可攀,似渊谷幽兰深沉雅气,令人好生景仰!”
夏纤络毫不掩饰对徐赫的热情夸赞,还问阮时意的见解:“阮妹子,你说是不?”
阮时意窘迫万分:“郡主说得是。”
徐赫暗觉这位郡主言行无忌且浮夸,还自来熟,真如阮时意此前所言,颇为棘手,遂谦虚应对。
夏纤络领着二人穿行回廊,东拐西绕,步入一座树荫浓密的僻静小院,踏进陈设典雅的阁子。
“话又说回来,长兴楼那幅山水大作,怕是徐大人所绘?我去年初见,已想着请你到我房中画一幅……”
她嘴里的“房中”二字尤为含糊,配上她的娇媚眼波,惹人遐思。
见阮时意与徐赫坐立不安,她唇角一勾,摆手命闲杂人等退下,只留了三名心腹相随。
下人进进出出,奉上甘醇果酒甜,以雕花琉璃盘子盛来各类干果鲜果、咸酸蜜饯。
明明色彩浓艳,芳香四溢,勾人垂涎,却无人开动。
夏纤络见阮时意僵坐食案前,让近侍给她捎去一碟蜜瓜花鱼儿和和雕花枨子,两眼再度目视徐赫,狭长眼眸媚光如丝。
有一种……要吞入腹中的馋念。
徐赫被露骨眼光逼得周身不畅,犹自假装镇定,与之寒暄。
被晾在一旁的阮时意心下越发不自在。
去年夏天,徐赫为入翰林画院换取《万山晴岚图》时,一再隐瞒行踪。那会儿,她屡屡疑心他与郡主搭上,更多在担心他抢先一步,并没多少醋意可言。
眼下,耳闻目见夏纤络对徐赫百般赞誉、肆意逗引,她暗觉馥郁蜜饯,堪比咸酸更酸更涩。
是生怕徐赫沦为玩物,从此坏了好名声?
抑或她内心深处,压根儿舍不得他与别的女子有所牵扯?
心跳得狂乱不堪,她仅剩下唯一的念头——她再也不想陪郡主玩这类尔虞我诈、缥缈虚无的试探!
眼看二人你来我往的客套话暂告一段落,阮时意清了清软嗓,换上浅淡笑容。
“郡主提及探微先生的画作,小女子又想起您在行宫之言,至今依然好奇,以郡主对《万山晴岚图》的爱重,能把画借给何人?会是咱们方才在庭中所遇宾客中的一员么?”
夏纤络端起杯盏,美目顾盼流转:“我还道你早忘了这事!此际不闻笙歌宴乐,闲坐无聊,不如……咱们来玩个小游戏?”
阮时意略感错愕,一时间不晓得她意欲何为,未敢作答。
夏纤络笑得欢畅:“你来猜我把画借给了谁,猜错一次,罚酒一杯,直到你猜对为止。”
阮时意知这果酒喝着甜腻,但多饮必醉,不由得脸上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