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均觉她今儿有些不对劲,却不好多问,唯有面面相觑。
大雪下了一夜,平日看惯的亭台楼阁、山石草木皆换了新貌。早晨冽冽清寒,未因阳光而退散。
阮时意裹得严严实实,命余人各自忙活,把静影召至跟前。
“静影,你昨晚去哪儿?”
“耳房小厢房呀!”
“那你……夜里听见什么动静没?”阮时意没将她当丫鬟,是以容许她言行随性,不受拘束。
“哦!亥时左右有人跳进来,我探头见是先生,看着他趴您窗户,就没管了……”
“……!”
静音见阮时意如被雷劈了般,解释道:“大公子说了,不容许别的男子接近你,但先生除外。如先生私下找您,我得回避。”
阮时意几欲崩溃。
这丫头未免太实心眼了吧?
一开始,徐明裕交待——任何男人皆不碰她,于是静影像防贼一样防着徐赫。
现下倒好,徐晟瞎说八道一通,静影便完全不管“先生”何时何地造访、来找她做什么?
真是愁死她了!
“下次,你、你不能由着他!好歹……送他进屋,听我吩咐,才能去忙其他事。”
因着晴岚图之故,徐赫往后少不了私下找她。
阮时意不能让静影拦下徐赫,闹得人尽皆知,只好让其作陪,以免那坏家伙净是寻机会欺负她。
静影则理解成自己招呼不周到,得进出护送之类,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点头应允。
阮时意勉励两句,与她一同挪步去前厅用早食。
刚出小院落,仆役来报,“姑娘,园外来了位……年轻小哥,说是来找您的。”
阮时意心下突兀。
年轻小哥?
澜园中人早就认得她所熟知的蓝豫立、洪轩等青年一辈,如果对方未自报姓名,而管事也喊不出名号的……大概不是什么正经男人吧?
不正经的……
阮时意没来由想起那张风流旖丽的面容。
*****
“阮姑娘说……‘仰慕郡主风华’,真的只想‘想见上一面’而已?”
金芒映雪,显衬门外那位身穿淡绿云纹大氅的青年,立如冬日青松。
阮时意对上姚廷玉清冷又淡然的笑意,既觉有机可乘,心头又无端一沉。
当街讨论名声“显赫”的衔云郡主?
她何来的胆量?
迫于形势,她决意先请姚廷玉进园详谈。
“姚统领大驾光临,小女子未曾远迎,好生惭愧。如统领不弃,不妨入内叙话?”
姚廷玉笑得意味深长,将马匹交由仆役,撩袍踏上台阶。
步入二门时,恰好寒风抖落枝头积雪,扬起园中无惧严寒的梅花,白雪夹杂红梅瓣,纷纷扬扬飘洒而下。
姚廷玉正正站在那一场花瓣雪中,挺秀身姿淡如月,俊美容颜清如云,让今日仓促搭配的阮时意徒生自惭形秽之色。
传闻衔云郡主爱美色,瞧这位姚统领气质超越凡尘,只怕不仅仅是“统领”这般简单吧?
姚廷玉未等进入偏厅,已淡笑开口:“姑娘与在下都是明白人,为何不说明白话?”
阮时意暗忖,此人言行举止好生奇怪,她惹上了一个麻烦人?
姚廷玉停步,凤眸眼光温润中不失锋芒,直直盯着她的面容,大胆且无礼。
“在下作为郡主的护卫统领,最大责任是维护她的安全。姑娘绕了一圈,通过蓝家小伙子寻到在下,若遭到拒绝,恐怕有伤三方颜面与情谊。”
阮时意不喜他那直透人心的眼神,但有求于人,只得温婉一笑:“姚统领有意促成这场会面?”
“但实不相瞒,我并无此意。”
阮时意微微一怔,竭力掩饰眸底的不悦:“那您来澜园,是为品茶游园?”
姚廷玉扬眉:“在下只觉姑娘……很有意思,与常人大不相同,想好好了解一下。”
说罢,他淡绿衣角如流水荡漾,自大氅中探出白皙修长的右手,毫无征兆地递向她的耳边,捻起一片含着雪水的花瓣。
此举无疑过分亲密。
阮时意只觉耳边如轻羽飘掠,带着丝丝冷凉,竟分不清触碰她的,是他的手,还是冬日的风。
按理说,习武之人的肌肤,应是温热的吧?
姚廷玉有所动作后,疑惑地望向指尖,竟又再度伸手探向阮时意的脸!
阮时意傻了眼。
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冷不防身后劲风掠至,一道灰影闪出,硬生生将她拉后两尺。
紧接着,袍袖带着劲风,挥向姚廷玉。
阮时意只道是静影在执行“除了先生外的男子不可触碰阮姑娘”的命令,未料看清来者竟是徐赫时,她心中有苦难言。
这家伙不是早该偷偷翻墙离去了么?怎会蹦出来……当众殴打她的客人?
噢……不,是被她的客人殴打。
她还没看清是怎样一回事,只见姚廷玉神定气闲站在原地,徐赫则似被他击中,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
……欸?
徐赫可是在静影、洪朗然和洪轩三名高手的进击下走过不少招儿的人!
堂堂将军府三公子!称得上能文能武!
一招被人击退?
阮时意怀疑姚廷玉使了什么阴招,心底忧虑翻涌,下意识抢上去扶住徐赫。
*****
适才一盏茶时分前,徐赫穿好衣裳,从窗边见阮时意领下人快步走向门口,还道是徐家来了谁,便躲在一旁偷窥。
不料目睹一名英俊不凡的青年随之步入,且毫不避嫌地盯着他的妻,更借拈花碰了她的耳廓!还企图再来一回!
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赫直窜而上,谁料此人反应极快,出手迅捷稳准,脚步未移,已卸去他的力度,并于电光石火间还了一掌!
这对于徐赫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阮时意顾不得旁人惊讶的注视,搀扶他时,边端量边小声问道:“没事吧?怎么跑这儿来了?”
徐赫运气,不觉脏腑受损,气鼓鼓地道:“这家伙是谁?凭什么对你动手动脚!”
姚廷玉冷笑道:“阁下哪只眼睛看到在下‘动脚’了?”
徐赫横眉怒目,意欲挣开阮时意的手,上前与此人来一架。
阮时意急忙劝道:“别闹了!姚统领是衔云郡主的护卫统领!”
徐赫更不高兴了。
他可不乐意妻子为了寻回他的某幅旧作,被迫纵容这等狂徒。
然则,细看此人眉目,他忽有似曾相识之感。
姚廷玉也定定注视徐赫好一阵,皱眉道:“你蓄了胡子?”
徐赫恍然大悟,薄唇翕动:“……是你!”
阮时意万万没想到,此二人竟是旧识?
徐赫不是还没开始接触衔云郡主么?怎又认识姚廷玉了?
偏生这两人说完那句话后,既无争斗,也无寒暄,默契地闭嘴不语,又狐疑打量对方,气氛玄之又玄。
姚廷玉眼光在阮时意与徐赫身上来回转,如有戏谑,如有得意。
试问一名血气方刚的男子,大清早出现在“阮姑娘”家中,与她举止亲密,处处维护,无须多想都猜得出是何种关系。
阮时意厌倦了这种奇诡氛围,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姚统领,小女子乃徐家养女,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对郡主更丝毫无恶意,只是寻求一幅旧画……”
姚廷玉笑得云淡风轻:“《万山晴岚图》?”
明明长了一张濯濯如清莲的面容,却教阮时意瞳仁微扩,毛骨悚然,怔怔说不出话来。
难不成……衔云郡主早把她的动向摸清了?
“看来,在下猜对了,”姚廷玉浅笑,“郡主数年前得此画作,视为珍宝,怕是不会轻易展示人前。”
阮时意闻言,反倒敛定心神。
至少,她没判断错误,郡主手上真有一段!
姚廷玉负手而立,轻声笑了笑:“自打在松鹤楼与姑娘初见,在下打听了姑娘的一些事。试想,郡主仅得一幅晴岚图,而姑娘六得其三,没准……她对你更有兴趣。你就不怕,到最后……人画两失?”
他淡淡扫了徐赫一眼,继而眸光深深凝向阮时意,唇畔缱绻出浓烈的暧昧,亦暗含期待与欢悦。
徐赫双拳攥紧,骨节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又用古怪眼神盯着他的妻?
他又想打人了。
第51章
膳厅内, 八仙桌上精致的瓷碗瓷盘上盛放着清炖燕窝、白玉参、三鲜包子等早食,热气和香气因天冷和慢慢消散。
沉碧见阮时意与“先生”对坐无话, 识趣退下, 并为二人掩门。
徐赫偷眼望向沉思中的阮时意, 吞着口水:“阮阮, 不如……趁热吃了再说?”
“三郎, 你如何认识姚统领?”
阮时意仍在意他和姚廷玉那两句奇特的对答。
“没什么好说的, ”徐赫左顾右而言他,“瞧这大肥海参不错, 我先开动了!”
“不说?”阮时意蹙眉,“你该不会又想……玩那套‘舌头撬嘴’的把戏吧?”
徐赫放下筷子, 叹了口气:“我没打算骗你亲亲。”
他至今依然记得与那“姚统领”初见时的情景。
那人不动声息灭了三个蒙面雁族细作,告知“探花狼”的来由, 甚至在大毛兴奋凑近时动杀心, 最后勒令他不得外泄。
因此,后来徐赫与阮时意聊起两条大犬时,只含糊带过“有人提及”, 并未说明确切时间地点,以及那神秘青年的特征。
何曾料想, 竟在此等情形下重逢?
阮时意静静注视他脸上的短须, 试图从中窥看他被遮盖的真容。
许久,才等到他一句, “那人知道探花狼”。
阮时意蓦然一哆嗦。
“我感觉, 他刚才碰我, 绝非为轻薄我……他指头,有点凉。”
“他碰你了!他真碰到!”徐赫暴怒拍桌。
“蹭到耳朵……唉!你能不能先别忙着吃醋?”阮时意无奈,“他的手没你凉,但不似武功高强、热血方刚之人该有的温度。”
“你是说,他在怀疑你,想借机试探?”
阮时意点头:“关键是……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他为何认为我有问题?而且,我倒觉得,他反而未曾对你起疑。”
“对。按理说,探花狼认我为主,即便他没碰过我,也该先试探我才对。”他伸手抚摸阮时意的耳朵,“你暖暖的,有什么值得他疑心?难道是香气……”
他边说边凑到她的脸颊,细嗅时顺带以鼻尖轻摩两下,语气笃定:“就是女儿家体香,普通人大抵分不出来吧?”
阮时意被他呼吸弄得痒痒的,禁不住扭头避开:“你又……”
徐赫站起身踱了几步,迟疑片刻,低声道:“大毛先前见他,也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只是程度远不如对你我那么亲切热烈,那人,难不成也……”
他话只说一半。
阮时意已猜到他言下之意。
世上有如此之巧的事?冰莲究竟有多少朵?
“姚统领”到底为何人?他缘何知道的更多?
假如猜测是真的……这人,比想象中更危险!
“阮阮,”徐赫走到她身后,弯下腰,轻轻从后方抱住她,“你别招惹那郡主和统领。等我拿到皇帝手上的晴岚图,估计能猜到秘密的六七成……咱俩尽力而为,远避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好好过日子。”
他下颌搁在她肩头,语调诚恳中夹带诱哄,如撩人心弦的飞花飘絮。
“我知你没法像当年那样,与我亲密无间。若你不愿过夫妻生活,我迁就你,忍着或另想法子解决便是!咱俩做个伴儿,如你所愿,在外游山玩水,在家焚香、煮茶、挂画、插花……”
阮时意垂眸不语。
在她眼里,他自始至终都是天之骄子。
目前的窘迫困境,只是暂时的。
再过一两年,他将名声鹊起,必然有人比她更爱护他。
他眼力非凡,技法出众,自当名留青史。
她对此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