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是,回府当夜就被他绑了起来,恰如他们相逢那晚。
只不过,他没盘膝坐于门边,更没把铜钱穿成串儿,而是极尽所能。
往后数日,堂堂衔云郡主,走路姿态略怪诞,且明显有点儿腿抖。
当然,夏纤络偶尔逞能霸道,姚廷玉也会适当配合她。
白天,他们是护卫和郡主,夜间则是相互迷恋、相互索取、相互许予的伴侣。
但有些事,夏纤络永远不会知道。
在每一场至死方休的纠缠倒腾后,她倦极靠在他臂弯内睡得深沉,沾染湿气的发丝黏在脸颊,是他用微凉指尖轻柔拨开。
来之不易的神魂合一,让他如置身幻境。
他不确定,在她张扬的人生中,他会否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记。
厌倦了人间薄凉、腥风血雨,他想要的是安稳与爱意,纵使包含了痛灼苦恼。
和她共度的短短数月,胜过跌宕起伏的数十个寒来暑往。
他一心祈求,不计较名份,能守得一时得一时,遗憾幸福如梦,美满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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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和二十三年夏,姚廷玉惊觉郡主府外多了两名鬼鬼祟祟窥探的雁族人,当即选择消失。
他无从判断,是谁出卖了他。
重新怀疑“阮姑娘”,及徐家人饲养的探花狼,姚廷玉为此潜入徐府。
探查那对璧人竟是徐探微夫妇,他为结盟友,道出了冰莲的来龙去脉,并寻求帮助。
计划本来无懈可击,如若他没折返回郡主府,兴许扈云樨再多疑虑,亦无迹可寻。
姚廷玉是在惨遭折磨、仅余半口气时,才隐约听见扈云樨狂怒时的嘶吼——给齐王传信,掘地三尺,也务必把人给挖出来!
他方知,此果乃齐王泄密所致。
被囚的日子,他真动了求死之念。
可他的确命硬。
被蓝豫立和徐晟救出后,他由徐家人照顾,亦曾听闻夏纤络对他的“死”伤心过、愤恨过,日渐释怀。
对于他来说,被遗忘,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搬离首辅府后,他住进徐探微在篱溪边的私宅。
他们夫妇的大喜之日,他没露面,只冲着城西方向,遥遥敬了杯酒。
同与冰莲有渊源,相较之下,那二人比他幸运多了。
他衷心祝福他们。
最讽刺的是,相遇之始,姚廷玉曾对阿六、大毛、二毛起过杀心。
到头来,他们居然成了除去秦大夫外最常来探望他的朋友。
尤其徐探微夫妇新婚燕尔、游历大好河山时,两条傻兮兮的探花狼巴不得黏在他身上。
阿六立心拜他为师。
姚廷玉开初坚决不同意,后耐不住孩子的软磨硬泡,也深喜对方的勤勉好学,他收下生平第一个徒儿。
筋骨断过,内外伤严重到一度置他于死地,但在秦大夫的回春妙手下,他的功力恢复了三四成。
假以时日,悉心调养,或许能复原得更好。
因身体日益康健,姚廷玉步出阴霾,不再像原来那般意志消沉。
冬临,看阿六舞剑,以剑尖挑破点点雪花,他腹中饥饿,忆及来大宣京城之前干的活儿,心血来潮跑进厨房,搭了个烤炉,寻了菜肉调料等物,兴致勃勃烤起肉串。
猪腰子、五花肉、羊肋排切成小块,还没来得及架在火上烤,已招来大毛二毛和四条半岁大的小狗。
待肉类、内脏等遇热,油星子吱吱作响,香味极其浓郁,勾得狗儿们目露馋光,口水流了一地。
浓香随风蔓延至院子内外,阿六实在抵受不了诱惑,收剑悄然挪步窥探。
只见他那玉树临风、时有颓色的师父,正唇畔含笑,指挥六条黑白双色狗儿如何排好队,如何乖乖坐好,等待分发食物。
众狗被垂涎香味折腾得几欲发疯,不停摆尾晃脑,时而呜呜乞讨,时而咧嘴微笑讨好。
阿六凝望那皮子微略焦脆的烤肉,吞咽唾沫,唯一的念头是——赶紧跟在狗狗的后头,免得亏了!
一大一小外加六犬玩着“排队买肉串”的小游戏,边吃边闹,不亦乐乎。
姚廷玉脸上渐呈阔别已久的笑意。
谈笑间,他低垂眉眼,以致于人和狗皆没注意,深邃墨眸下,掠过微不可察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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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冬尽春至。
衔云郡主怀抱一小婴儿回京的消息,轰动全城。
外界传言,小宝宝是她在游玩时收养的。
但夏纤络宣称,是她怀胎十月所生,请求嘉元帝允准纳入皇族。
余人私底下议论纷纭,可她素有不顾廉耻的外名,倒也无人敢当面说什么。
徐探微夫妇为此事特意来了趟篱溪宅院,问候姚廷玉近况的同时,亦旁敲侧击提及孩子。
“是个男孩儿,生来体寒,医官们竭尽全力,据说目下调养得宜,应能平安长大。”阮时意神色温和,语带宽慰。
姚廷玉长眉渐舒,松了口气,随即苦笑:“郡主无碍吧?”
“你恢复得不错,为何不亲自探视一番?”
“我没陪她走过最艰难的时日,为何要在那孩子已具皇族身份时凑热闹?她什么也不缺,我反而是个累赘,你俩千万别说我在这儿……否则……”
他顿了顿,一时间捏造不了太狠绝的话,干脆对夫妇二人投以凶狠眼神。
“否则绝交!”
阮时意与他相处久了,知他以往的张狂跋扈半真半假,莞尔:“你放心,我决不告诉她‘你在此地’,成了吧?”
姚廷玉将信将疑,又觉“徐太夫人”向来一言九鼎,没再讨论此话题。
三个与冰莲相关的“年轻人”共聚一堂,喝着小酒,吃着烤肉,愉快畅谈。
待夜幕低垂,徐赫方抱起半醉的妻,以古怪笑颜道别。
姚廷玉目送二人的马车消失在竹林尽头,强笑数声,亲手掩上大门,把世间的冷暖挡在院外。
然则,三日后,姚廷玉在烤架上摆弄食物,老仆来报,一辆马车由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护送而来,已停在门口。
姚廷玉一愣,大致猜出,徐探微夫妇终归把他给供出去了。
“那两口子太过分了!”他磨牙吮血,“老子受尽屈辱也没招出他俩的姓名身份!这、这……转头就把我给卖了!欺负我功力未复是吧!”
恼归恼,若然真是郡主找上门,他没法不予理会。
他扯下围裙,三步并作两步,抢至水缸边洗了把脸,确认仪表不至于太遭,才快步赶去大门。
果不其然,门外立着一位衣饰亮丽的美貌妇人,依然慵懒姿态,意态撩人。
怀内抱着一刚满月的男婴,犹自沉睡。
美妇睨向姚廷玉的刹那,蓦然红了眼,轻咬丹唇,嘟囔道:“你过来,抱抱孩子。”
姚廷玉如在梦中。
他没想过,堂堂郡主会公然明示这孩子是他的,更没想过,她不打、不骂、不闹腾。
曾一心拒她于千里之外,在亲目见到小婴儿白净可爱的小脸蛋时,坚定信念彻底坍塌。
活了近六十载,他在有生之年,得到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令他难以割舍、为他生下孩儿的女子,离他不过数尺之遥。
他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唯有迎上前,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小小婴儿。
如捧住世上最稀罕的宝物。
视线霎时间一片模糊。
夏纤络上下打量他,眸光触及他脸额的浅疤,顿时面露恻隐;再观他灰袍残留的油渍和狗毛,眼底如有几分玩味。
“你宁愿躲在这弄烧烤、养狗儿,也不肯回来见我一面?”
她眼波流转,怨怼之余,不乏悲伤。
姚廷玉低叹一口气:“郡主若不嫌弃,请随我入内。”
夏纤络咬了咬唇角,命属下在院外候命,自顾拽着他衣袍,昂首登上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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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偏厅,姚廷玉费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模糊他视野的,是多年不曾有过的男儿泪。
他从来没奢望,此生能有一个孩子。
感动、愧疚、自责数尽涌上心头。
“是徐大人夫妇告诉你的?”
面对夏纤络罕见的沉默,他谨慎开口。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夏纤络平静注视他。
初为人母,她褪去昔日的张狂和肆意,平添几许温柔和慈爱。
同样,历经劫难,他已不如昔时百折不屈、刚硬逞强。
夏纤络察觉他的狐疑,淡笑道:“前日,徐夫人到郡主府给孩子送礼物,笑说了句‘私宅快成烧烤店’。我觉那话太过诡异,记起与你初遇时,你曾言自己在湖边卖烧烤,便想着加以核实……
“她死活不说,却又笑得玄妙。我改而去寻蓝家大公子,才知……你得罪雁族前任女王,被那妖婆子折磨得半死不活,没敢见我,躲在徐家养伤。
“我昨天真想直奔而来,当场咬死你!想了一宿,只觉欢喜。这番前来,是想看看你过得如何,并问你一句——你到底要不要我们母子?”
去年,夏纤络惊闻心上人离世,为护住腹中那先天体寒的胎儿,可谓九死一生。
母子平安,乍悉孩子的生父尚在人世,可谓愤恨和喜悦交集于一体。
但朝夕相对多时,她深晓,姚廷玉并非全无担当者。
选择回避,必然有他的理由。
她决意亲口相询。
“纤络,”姚廷玉语气艰涩,“我……实则一把年纪了,之所以得罪扈云樨,是因为……三十多年前,我曾是她的……”
“以前的事,我不管,我不管你几岁,不管你做过什么,不管你爱过何人……我只管你的未来,只管……你是否要我和宝宝!”
她果断且干脆的一句话,砸得姚廷玉目瞪口呆。
他耿耿于怀的,是他的实际年龄、经历、出身,会给她和孩子蒙羞。
可他也着实有了她赐予的全新身份,且因血脉相连的新生儿,而赋予了更多责任。
只要她不介意,他又何苦背着沉重枷锁过活?
但某件事,他得明言。
“我遍体鳞伤,已不如旧时强壮,没法再像先前那样保护你……”
夏纤络绕着他和孩子来回踱步,闻言勾了勾唇。
“本郡主不缺护卫,只缺孩子的爹;你,只能当本郡主的仪宾。”
“这……”姚廷玉大出意料之外。
他从没想过,以她的郡主之尊,竟愿意委身嫁给他。
夏纤络悄然从背后抱住他,一如既往柔顺:“难不成,你嫌弃我?”
姚廷玉哑然失笑,挣开她双手。
就在她恼羞成怒之际,他将宝宝移至右臂,回身俯首,柔柔地吻住了错愕的她。
这一吻绵长且深情。
所求的平安喜乐,只需转身低头,唾手可得。
硬实躯体与温软娇躯紧密相依相偎,却又生怕夹醒了怀中深睡的小婴儿,是以不得不形成奇怪姿势。
万千心事,她的埋怨、他的抚慰,尽在柔情蜜意间交换。
许久,窗外春风送来烤肉串香气,从鲜美浓烈转为焦香。
姚廷玉方记起没全熄灭的炭火,笑着松开她:“要不……尝尝我的手艺?”
“好,尝完你的手艺,我还得尝尝你,”夏纤络瞥见院子角落放着一辆闲置的板车,狡黠一笑,“待会儿,你推板车送我,不准再跑。”
“好好的,为何要坐那玩儿?还想游街示众?”
姚廷玉与她鼻尖相抵,呼吸相闻,好奇问道。
“不为什么,单纯的怀念。”
她一贯不顾世俗目光,行止随心。
“先吃肉去。”
“吃谁的肉?你的还是我的?”她牵牢他的手,嘴上不忘逗引他。
姚廷玉从她柔软细腻的掌心感觉到微颤的凉意,心下明白,她正以故作轻松的态度,竭力掩饰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又何尝不是呢?
强忍鼻尖的酸涩,他凑到她耳边,哼哼而笑:“你若问我,我定回答——吃你的。”
有过连绵不尽的痴缠,但二人首次在众目睽睽下挽手同行。
他高大昂藏,挺拔如松;她月貌霞姿,依依如柳。
相守过两载有余,经历重重磨难波折,他们终成眷属,心跳有了同一韵律。
那日午后,偌大京城被染了金光的濛濛飞花所笼罩。
从城东到城西,即便挑选最僻静的小道,“衔云郡主手抱孩子、笑坐于板车上,由“死去”大半年的姚统领护送归府”的离奇消息,终究传遍了京城内外。
任性妄为的郡主与英气逼人的姚统领之间如何如胶似漆、情深爱笃,以及小婴儿生父为谁……至此,满城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