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她的第一印象还是很准的。仁宜太后或许对司徒家族有怨言,但不会真去为难她。
这太后与她喜好同一种花,这说明她们两人投缘。
谁知,仁宜太后却抓着丝缎的桌布,冷着脸,放话道:“你真能这么想最好。哀家要提前告诉你一点,哀家虽不会亏待了你,但也不会让你将这个孩子留下。等你跟哀家回宫,哀家会帮你把孩子给处理了。”
沈葭:“……”
她要收回刚才的想法。
这太后竟然对未出世的“孩子”竟然能这般残忍,难怪太后和宇文拓没有孩子。
不过,仁宜太后真要是那么做,晋国百姓的怨气怕是更大吧。
沈葭做了个护住小腹的动作,喝了一口茶润喉。
在心里怨怼了一番,努了努唇,“哦,那太后娘娘别忘了放人。”
仁宜太后再是道:“司徒闻乐不在哀家的手中。”
沈葭微诧。
“此前,是有人给哀家传消息,说要将司徒闻乐交给哀家。可是,等哀家的人去接人时,司徒闻乐已经不见了,八成是她自己跑了。”仁宜太后简单利落地说,也没交代多余的内容,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
沈葭一怔,心想,看来,她原先的猜测不假,绑架司徒闻乐的另有其人。
她倒不是怀疑仁宜太后的话,而是在担心,司徒闻乐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一个人流落在外,估计过得很凄惨。
“她是司徒家族的人,跟你没有关系。她丢了就丢了,又不是三岁小孩,不能照顾自己,你也不必再管她的闲事,休息一晚,明日就可以随哀家回去了。”话落,仁宜太后也是直接出门。
沈葭心里越发焦虑,赶忙写了封信,让人带给司徒衍,让司徒衍继续差人去寻找司徒闻乐,并且注意幕后之人。
再晚一点,那小丫头还真有可能被人给卖了。
继而,她就开始琢磨,该如何从仁宜太后身上套消息。照仁宜太后方才的举动看来,仁宜太后应该有慕容芊的消息。只是,仁宜太后为何要瞒她呢。
沈葭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晚上,她在驿馆的走廊上徘徊时,姬煜凑巧从她身边经过。
见到沈葭,姬煜停下步子,将手里的一盏兔子灯递了过去。
“孝敏长公主殿下,我白日里在街市上,见到这盏兔子灯甚是可爱,所以,就给带了回来。但我一个大男人,带着这么盏灯,确实容易让人看了笑话。我看这灯倒是与你挺配,不如送你了吧。”他说的甚是随意。
沈葭垂目看去,就见那兔子灯变体雪白,一双圆溜溜的兔眼很是生动。里头的灯一开,兔子的红眼睛更是明显,像是在瞪人,但那瞪人的模样,倒也的确是可爱。
只是……
“这灯遍体雪白,这位姑娘又是身着白衣。看起来,这灯与她更为般配。”沈葭没有接过,而是指了姬煜身边的一名侍女。
姬煜微愣,而后,真是顺手将兔子灯给了那侍女,“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觉得这灯与她挺配。”
那名婢女手里正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见状,有些懵逼。
闻到那汤药的味道,沈葭却是忽地动了眉梢。
“你们是给何人送药?”
姬煜默了默,如实道:“给我们的太后。”
沈葭闻得出这汤药的成分,里面有普通大夫不敢用的沉灯。因为沉灯的毒性很大,除非病人患了不治之症,所活时日不长,才不得不用沉灯吊着命。日积月累,病人体内亦是会积了不少毒素。
她先前看仁宜太后的样子,就感觉仁宜太后身体不太好,可是,仁宜太后竟是病得如此严重?
“我来为她送药吧。”沈葭道。
姬煜的唇微动,终究没说什么,一挥手,让侍女将药碗交给沈葭。
仁宜太后的房里和房外都没有人,屋内只点了一盏铜灯,光线微弱。
许是声音太小,沈葭来到仁宜太后的房间里时,也没有人理会她。
倏而,房间深处传来一阵拨浪鼓的声音。
沈葭将汤药放在桌面上,自个掀了珠帘,顺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只见一盏铜灯边,仁宜太后坐在梳妆台前,手里还摇晃着一只拨浪鼓,那拨浪鼓有些破损,想来,已是有些年头了。
仁宜太后侧着脸,似乎有些哀愁,背影看起来亦是有些孤单。
沈葭本来想出声,但是,眼见仁宜太后将拨浪鼓放下,伸手去掀自己的面纱时,她顿时闭嘴,默默地想象着那方面纱下的容颜,到底是什么样。
第90章 快活
昏黄的烛火跳跃,将仁宜太后的身子罩住,落下一道投影。
沈葭放眼望去,见仁宜太后面对菱花镜面时,眸里似乎溢出淡淡的哀愁。
仁宜太后的细指抚脸颊,在黑色的面纱上停留许久。
那双保养得当的手,白净悦目,犹如年轻姑娘的手。
她扯开面纱的一角,似是要准备梳洗。
而当她想要掀下面纱时,她却是默叹一声,又将手放下。
“门口站得累,你进来做吧。”须臾,她侧过脸颊,沙哑的声音,如在风沙中滚过。
既然被发现了,沈葭也只能郁闷地走出来。
“太后娘娘,我是来为你送汤药的。”虽然仁宜太后没有质问她原因,但她总不能显得自己是刻意躲在外面偷看的。
仁宜太后却是没有在意此事。
她示意沈葭在自己对面坐下,美眸一眯,问道:“你是不是很想看到我的脸?”
没能看到仁宜太后的真容,沈葭倒是有点遗憾。
她也坦白道:“我只是跟其它人一样,都有好奇心。但太后娘娘不想让人看到你的脸,自然有自己的理由,我当然也不敢造次。”
“不要好奇,若是你真见到了,怕是要被哀家吓到。”仁宜太后转眸,望向桌上的海棠,眸里盛满了自嘲的笑意。
沈葭越发困惑,歪了脑袋。
照仁宜太后的体态和眼睛来看,应该是位惊为天人的大美人才对。这样的美人,又怎么会吓到人呢?
仁宜太后捻了一瓣四季海棠下来,放到鼻尖轻嗅。
须臾,她的手心用了些力道,海棠花瓣即是在她的指尖成了泥。花瓣里溢出的花汁沾染过她的指尖盖,若最天然的丹蔻。
“其实,我自己也好奇。”
“不瞒你说,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过自己的脸了。不是不看,而是不敢。”
她侧着脸,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落在烛光的余韵中。
海棠花汁自她的指尖一点一滴地滴落,染红了桌布。
想起多年前的一幕,仁宜太后的眼眸里渗入些许的痛楚,眸里跳动的光隐隐地透出些幽火。
那时,她全身上下都在火海里滚过,已是一脚踏入了阎王殿,身体痛得几乎要失去知觉。当她看到镜中那面目全非的自己时,亦是被吓到。
她虽是劫后余生,却早已是残破的落叶,失去了生机。
从此以后,她开始憎恶镜子这个东西。每每洗漱时,她都会避开镜子,也不让其他人看到她的脸。
久而久之,她自是忘了自己的样貌。
沈葭看见仁宜太后的神情,猜测她或是有伤心事,也不好再提。
她将斛中剩余的海棠花枝扶正,发挥出拍彩虹屁的本事,“我相信太后娘娘一定是最美的人,这种美不是体现在皮囊上,而是体现在内心。我不过是一个与您毫无瓜葛的人,你都能好生关照,想来,您应该是有一颗很美的心才对。”
与仁宜太后拉近关系,她才能更方便地套消息,多夸几句,总没有错。
仁宜太后被她的话逗乐了,“这种奉承的话,是谁教你的?”
“是我的皇帝哥哥。”提起司徒衍时,沈葭的眼里明显多了淡淡的星辉,正是少女想起心上人时的表现。
仁宜太后颇为无奈:“果然,司徒家的男人,对于哄女孩子最有一套。”
“可太后娘娘,我不是在哄你。天下男子也并非都是一个样。也会有人愿意珍惜身边,用一辈子去呵护。”一双盈盈妙目里,布满柔和的光晕,少女的笑容清甜,如初夏晚间的云霞,“我听说,容国的先帝,应该曾经很珍视你。这总不该只是流言而已吧?”
听她这么说,仁宜太后略是迟疑,眼里的痛楚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柔意。
今夜的月色明亮,很是迷人。此时,借着敞开的窗子,月光悄悄地钻入房内,在她身上温柔地抚过,让她镀上浅淡的月辉。
“是啊,他确实是很好的人。”仁宜太后抬睫,望着天际的一轮明月,忆起陈年往事。
当年的那场大火过后,她昏厥过去,醒来时,已是身处在一具棺木里。
棺木黑暗而窒息,给她带来棺木濒死的恐惧感。她心怀怨愤,不愿就这般死去,开始不断地踢打棺木。可她将指甲抠断,指尖溢出的鲜血将手沾满,她都等不到人来。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不曾想,这个世上,竟然真的有人念着她,并将她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这个人就是她曾经最不愿意嫁的未婚夫。
她被烟火灼烧过的喉咙没办法说话,就跟哑巴一样,脸也毁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身体各部位的功能受到重创,是个人都会怕她。可他却夜夜将她搂在怀里,一次次地对她说“抱歉”,他觉得是他来晚了。
他从没有嫌弃过她的鬼样子,还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他知道她不愿见到镜子,令人将宫里所有的铜镜都撤了。而后,他又在湖中栽满芙蕖,让她路过湖边时,也不会看到她的倒影。
他没有可以继承皇位的子嗣。可她已经无法再生育。他也没有再去临幸其他妃子。
群臣催得紧时,他就从同宗兄弟那边过继了一个小孩子来,放到她的膝下养,让她不必再承受他人的指指点点。
容国皇宫里的一切,都沿袭了前朝的旧制。
因为她,他与晋国先帝司徒章为敌。他想要帮她夺回她失去的一切。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早早地过世。
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欠他太多。
她开始寻找女儿,想将女儿带到他的陵墓前,认祖归宗,让九泉之下的他明白,他们其实还有一个女儿。
“你将汤药放到哪里了?”想到往事,仁宜太后的神态也是柔了许多,像是一位拥有幸福的普通妇人。
“您的汤药,我放在外面……”沈葭说着,又是尽量委婉地劝道:“但我觉得,您还是不要再服用那种药了。这对身体不好。”
沉灯的毒性太大,若是靠它续命,仁宜太后怕是时日无多。
在私人感情上,她总是不希望仁宜太后出事的。
“哀家也懂医术,你想说的哀家都清楚。”仁宜太后看得比较开,只是轻叹一声,“但凡有其他的方法,哀家也不会不用。”
宇文拓临死之前,曾让她好好活下去。所以,尽管她的身体受过重挫,一日不如一日,她都要让自己活得久一些。
何况,她还想多看沈葭几眼。
如今的她,能活一日是一日。
沈葭注意到她那迥异的眼神,好奇地与她对望。
“你帮哀家将汤药拿进来吧。”仁宜太后当即收回视线,语声沉沉。
沈葭无奈,只能去端药。
走到外面的时候,她刚好看到一名侍女进来,在整理一副卷轴。
沈葭将手搭在侍女的胳膊上,让她先不要将卷轴收起来。
“这是谁?”
“是太后娘娘唯一一副画像。”侍女告诉她。
沈葭细细地观赏着画像,想来,这也应该是仁宜太后年轻时的画像。
只见画中的美人体态风流,美目盼兮,与仁宜太后现在的神态甚是相似,只不过,画中的美人,更多了一种不谙世事的娇俏。她云鬓雾绕,裙袂飘飘,一双黛眉,若远山云雾,宛如水中洛神,当真是惊世之貌。
只是,这张脸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沈葭摸摸自己的脸,心想,这太后长得和她仿佛有几分相似。
揣着满腹的疑问,她将药碗拿去,放到仁宜太后面前。
期间,她又是多看了仁宜太后好几眼。
当仁宜太后抬头时,沈葭忙是收回目光。
在她离去之前,仁宜太后也是说道:“哀家这几天带你回去,其他的事,你也别乱想。若是司徒衍真想要娶你,就该拿出诚意来。我们高贵的公主,必须得由他亲自来迎。”
沈葭略是诧异。
仁宜太后不久前还是很讨厌天下男人的样子,现在,忽然松了口?
难道她之前灌的心灵鸡汤起作用了?
夜很漫长,星月在天际竞相辉映,披下一层朦胧的薄衣。
在两国的交界之处,一支容国的军队在此安营扎寨。
这支军队刚收复了容国北边的一个部落,正要班师回朝。听闻仁宜太后如今身在襄城,待回容国京都时,仁宜太后会途径此处,他们也准备多停留几日,恭候自己的太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