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策的手胡乱伸出,要拿杯子。玻璃杯被他一拨,砰然坠到地板上,在静谧的空间里,发出震人的碎裂声。
他被惊醒,背脊已经有了冷汗。
上一世昭昭幼时染过瘟疫,那年,一户十人能死六七。他带她逃离父族,兄妹俩在山里,几生几死,命大熬过一劫。
昭昭竟然开始想起来了。
他强行冷静,以食指探她的鼻息,极弱。
他的手在发抖,从她早被高烧汗湿的头发中,慢慢抚过。脑海中掠过了各种片段,到柴桑之后,昭昭经历过的全部磨难一一闪过,还有最后的剧毒噬身……
这一夜,昭昭高烧未退,屡屡说和过去相关的胡话。
沈策在她身边静坐了一宿。
天亮前,他抱昭昭离开,带到自己在澳门的公寓,把母亲那边照顾自己数年的两个护士叫来,嘱咐在房里寸步不离守着她。
安顿好她,沈策回到沈家。
藏品楼地下一层,有个小佛堂。沈策进到佛堂里,堂兄正在念经,见他来,颇为惊讶。
两人交流片刻,驱车离开沈宅。到港口,沈策和堂兄一起前往大屿山,找堂兄的师父。当初是这位高僧给的建议,给了沈策一线生机,所以沈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
到大屿山时,天大亮。
不少善信们已经来听经烧香,他们进了禅寺,沈正嘱他等在大雄宝殿外,自己去找师父。那位高僧是内地一个寺庙的主持,因为和大屿山有些渊源,每年新春都会来住两月。
在遥远的低沉诵经声中,老僧随堂兄而来。
沈正已经将事情大概讲给师父。老僧多年未见沈策,此刻重逢,难免感慨,轻叹了一句我佛慈悲:“施主别来无恙。”
“托大师的福。”沈策说。
当初在普陀的老僧,也就是这位高僧的师兄,曾为沈策做了一场法事,消灾祈福。他们三人商定下,由沈正陪着师父,为昭昭诵经一场,祈愿她前尘尽消。老僧叮嘱沈策,让他尽量用幼时的方法,度自己的妹妹。
这提醒沈策,还有那把刀。
从大屿山归来的游艇上,沈策看海浪出神。
“让她忘掉,你会难过吗?”沈正一个迟早要出家的人,自然不会对外人泄露半句。此刻见堂弟的神态,再设身处地从堂弟角度想一想,深感唏嘘。
他看自己堂兄:“这样就好。爱不能深,情深不寿。”
沈策自来懂得:人活着,最不该追求十全十美。过去的他,为了能平衡这一点,会有意让一些战事留有瑕疵,让朝臣去诟病,让人说他“虽是将才,但德行欠缺”。如此才让一个少年得到皇室最初的信任,得到壮大的机会。如果他是一个完美的将才,皇帝一开始就忌惮,根本不会让他掌握大权。可惜最后兵权过于集中,不是他想散,就能散的了。
曾经的结局,也让他时刻警醒自己:要有输处、有缺憾,要不完美。
回到澳门后,沈策把沈正送回沈家,对父亲说,昭昭临时有事,先飞了内地,他实验室也有事要走,会尽量赶在初五回来,实在不行,就推后过继。
他临走前,独自进了藏品楼。
在展厅的玻璃柜前,看着那一对刀剑。
当玻璃柜被打开,他的手触上刀柄的一刹,刀锋拔鞘的尖啸声,贯穿他的记忆。那把刀似在颤抖,直到他握住刀柄。
血流到手背的温热,还有刀刺入骨肉的手感,在他身体里复苏着。
沈策打开准备好的布,裹住刀,重新锁上了玻璃柜。
回到公寓,两个护士在走廊里轻声闲聊。
他从玄关到走廊,护士的低语停下,告诉他,医生来了:“情况不太好,医生说是无法检测出来的病毒感染。”无法检测,不知病因,和过去的沈策一模一样。
他进到卧室,这里是他养病多年的房间,仪器齐备。
昭昭苍白着脸,双眸闭合,躺在床上,睡得极痛苦。他和医生短暂交流后,医生离开房间,他把被布包裹的刀,放在了昭昭枕边。
布散开,鎏金虎头朝着她。
当初在普陀,也是这把刀守住了他的命。
本来老僧的住处不能有这种见血光的杀器,但沈策父亲拿出它,老僧连叹数句,白虎属金,这虎头鎏金的巧妙。不等沈翰中开口,老僧已猜出刀属于一位名将。
“白虎是义兽,留下来吧。”老僧让这刀守住了幼年的沈策。
而今天,他让刀守着她。
接下来的时间,除了吃饭,他都在屋里陪着她。
第三天,沈策靠在床边,手搭在她的头顶,绕着她的几根头发,闭眼休息。突然,手指下的发牵动了。
“昭昭?”他俯身。
她微蹙眉,将头偏了偏,似乎是头发被压到的不悦。
“还想睡?”
她轻“嗯”了声,再一次将头挪动,终于带着不满的情绪,微张唇,想抗议什么。没力气,强撑着从平躺到面朝沈策,手自然地往他身上走。
沈策在劫后余生的心情里,想笑。还真没法判断,这是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
她额前的发丝,从他下巴摩擦过,将眼皮撑开,眼前是沈策的衬衫,解开了纽扣,将敞未敞:“你……干什么穿着衣服上床?”
她不喜欢他穿衣服睡觉,所以沈策上她的床历来要脱光。
窗帘虽是拉拢,还是能看出是白天,她困惑着,他怎么还不走。说天亮前走,又在骗人,不过妈妈不在,没人会来找她,天刚亮吧,抱一会儿也好。
沈策手指从她的发里擦过,低头,看她半睁未睁的眼。说不遗憾,也不可能,当昭昭握他的手说山里冷,想回家,像越过他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
昭昭也会记得他,哪怕只有几句话。
他像是往万丈深谷丢下一块石头的人,等了数年,终于有了隐隐的回音……那一晚的震动,足够他回忆到老。
房间静了会儿。
她轻拽他,沈策顺她的意,侧躺过来,搂她到身前。
她半梦半醒,尚未觉出这是陌生的房间。
“吃点东西再睡。” 他搂她的腰,轻拍了拍。
怀里人疑惑着问:“你是……不新鲜了吗?”她纠结他为什么不脱衣服上床,思来想去,不得解,蔓延到了,“对我没兴趣了?”
……
他开始解衬衫,解腰带。
顺便用短信告知助理,让门外的护士和医生不要进来。否则在病床上,女病人刚苏醒,陪床的男人就脱光了陪|睡……哪怕在自己的公寓,也过分了,虽然这个男人并不想做什么,是被迫的。这些医生护士都和他相熟,在熟人面前更要给自己留点颜面。
她见他脱衣服的间歇,还能发短信,抿抿唇,更是猜疑:“有什么人比我还重要吗?”
值得此时发消息?
“就算有,你好歹回避一下再发。明知道我小心眼。”
……
沈策盯着她。
“是女的吗?”她想想,又问,“多大……”
他突然一把拽开她的衣服,翻身压上去,顺手把她背后、枕边的刀放到地板上。
昭昭听到金属碰撞地板的动静,困惑时,她身子一震,被他捂住了嘴,挡住她喉咙口溢出来的低吟。她登时醒了,拽他没脱掉的衬衫,不受控的一声,再次被他手捂住。
男人的手掌盖住了全部的旖旎辗转,从话到音。
☆、第三十二章 一霎慈悲意(2)
门外有人,他让她爽快了即可,并不贪恋多留。喂她吃过东西,给她洗澡,再抱她回到床上。昭昭枕上他的手臂,睫毛覆住了一切。沈策一动不动,陪她睡。
刚才昭昭辨认出这是病房。他不能告诉她,她的高烧不退是古时的瘟疫症状,她在重新经历上一世。那次兄妹俩在深山里,彼此传染,时好时坏,病了有数月,这三日算不得什么,只是个开端。他寥寥数语,转达医生的话,掩饰为病毒感染。
“过年不能让长辈们担心,带你来公寓养两日。正好家庭医生在。”他说。
合理的解释,她没怀疑。
“哥。”她轻声叫他。
他没回应,怕她说的话有关过去,但也盼着再有一两句……一两句之后,就忘了,忘干净,好好过这辈子。人心总是矛盾,就算他再冷静,也会有奢念。
“我第一次见你,在花糕店,”她用鼻尖摩他的下巴,“心里闷得慌,好像认识你一样。你把纸包递给我,我就想问你叫什么,住在哪。还想再见你。”
等了许久,也不见沈策答。她用膝盖撞他,被他压住乱动的腿,使她动弹不得。
“还以为你睡着了。”
“没有,”他的气息绵延而沉重,“在听。”
她见他聊兴不大,在他手臂上找到最舒服的头枕处,很快睡沉了。
沈策的锁骨上,她的呼吸渐匀。那一霎回忆终是过去,再无痕迹可寻。
他在静里,看着她额角绒绒的碎发,看了一个多小时。随后下床,用布裹住被藏在床下的刀,免得昭昭再看到。
这几天陪床,沈策静下心细想,借昭昭这一难,理清了不少事。
前世是这把刀陪他们走完的最后一程,刀上凝聚了多少无法告人、求而不得的遗憾,只有两人知道。他应该算到,让昭昭见到它会有麻烦,这是一个大失误。
不过,万事都有两面,有坏就有好。刀是让她涉险的源头,也是解药。
正如老僧的提醒,解决问题的关键在刀。昭也刀是当年的四大杀器之一,百炼锻造,喂过万人血,弑过真龙,想守住昭昭不难,就像守住幼年的他一样。
但当他长大成人,和昭昭情缘再起,刀就镇不住他的前世记忆了。只因他才是刀真正的主人,没有一把兵器能镇住自己的主人,他执念如此,谁都拦不住。
三日后,沈策独自去封存刀。
玻璃展柜下有一个保险柜,里边摆着副木质刀架。他把刀摆进去。
刀身在展柜旁的照明灯里,望着他。他们是千年主仆,曾生死相随,人物的心意早已想通。他知道,刀也有感情,有未尽的遗憾:“找我这么久,很辛苦?”
他的手指从刀背滑到刃,掠到尽头:“可惜,这个时代不需要过去的你我了。”
保险柜上了锁。
***
过继推到了正月十五。
仪式简单,沈策奉茶一杯后,自大伯手中接这一支沈氏的族谱,算过继和传家业一道完成。家族基金分三部分:一部分委托第三方财富机构管理,为家族购置产业,如房产、私人飞机和车船等;另一分部归家族基金会,永久存续做公益;第三部分归沈策掌控,自由度更高,可以根据个人意愿投入公益事业,或战时民族自救。
这一脉沈氏的家主更替,于族谱上落下二字:沈策。
过继礼成,他进电梯,解领带,脱西装,往地下一楼走。
他和拳师有一场新年之约。
拳台上,拳师打着赤膊,等候许久。
“好久不见。”沈策用泰语说,把领带和外套丢在一旁的跑步机上,去更衣室换了打拳的短裤出来。
他手压软绳,翻上拳台。
数年前,两人的比试被昭昭打断,未分胜负。其后沈策消失无踪,拳师回了故土。两个男人都有默契,这场拳赛迟早要了结。
“你需要至少再练一年,”拳师看沈策的周身,评价说,“过于弱。”
他打量沈策手臂的伤口:“还有伤,今日比试对你不公平。”
“就今日,”他将白色的麻绳缠绕到到手背、手腕上,“我不喜欢拖着。”
“拳台上,不让伤兵。”拳师用泰语告诫他。
他笑:“对,拳台无生死。但我念旧情,会给你报销医药费。”
两人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完成了属于人类社会最后一步的文明礼节。
沈策迈出虎步,漆黑瞳孔里跳跃的是燎原的野火,火光没让人热血沸腾,反而让他更阴了几分。
拳师正如所说,接连出拳,全是要害。
沈策完全不被沾身,突然跃起,一个回踢,夹带风往拳师面门扫去。
拳师左臂凭直觉挡上去,手臂剧痛。在沈策落地的一秒,拳师挥右拳,直奔沈策的心口——不料,出拳的人反而眼前一花。
他竟被沈策伸出的五指抓到,连手臂带身体往前一拽。毫不费力,脱臼了。
剧痛贯穿神经,蹿到脑中。
一个数十年横行拳台的老手,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处处受挫,招招重伤。最后被沈策扫中下盘,一声重响,摔到软垫上。
……
沈策光着的脚,踩在蓝色的、防滑布面上,仿佛踩在泥沙里,又像踩在古战场的泥泞血河里,进则生,退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