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片刻,破碎的记忆涌入脑海。
昨晚李斯特因疲劳过度,在重新听到夏洛琳的琴声后满足地睡了过去——在他最喜欢的那架钢琴上。
叫了很多次都没法让李斯特再一次清醒地睁开眼。起先夏洛琳的呼唤还能让他的双眼挣扎着眯开一小条缝隙,后来他似乎确认了环境的安定, 直接睡去不再回应。
钢琴家不是小提琴家的琴,她无法凭一己之力将他送回卧室,却也不能任由他在钢琴上一觉到天明。
折了个中,夏洛琳架起高大的李斯特,拖拽着他蹒跚着将他运到沙发上,将他的外袍褪下后才让他躺下。
伴随着她跪在沙发边细密地喘气,他满意地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乖巧睡去的背影。
哭笑不得的夏洛琳给李斯特取了床毯子盖上,守了他一会后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余下一声耳语般的“晚安”。
片段般的回忆加上现实,足以让李斯特推导出昨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他挑挑眉,看来自己昨晚足够安静,否则今天他一定是在脚下那片地毯上醒来迎接新的一天。
麻利地掀开毯子放到一边,李斯特舒展了下身子,便追着琴声移步到琴室。
沐浴在阳光里的夏洛琳正在闭眼拉着她的小提琴,这把琴的歌声比钢琴家原本记忆里的要轻盈弱小得多,内含的情绪也更加细腻了。
瞥见了在琴弦上附加弱音器的李斯特,心下又是一片柔软。他想起那首出现在淋雨后的发烧里的小夜曲,也是这样温弱可爱的音量。
这是为了自己。
他俊逸的脸上焕发着迷人的荣光,闭眼细细回味着旋律里希望的味道,直到旋律终结。
“早安,夏洛琳。”
从背后传来的问安让少女有些恍惚,简短的愣神后她迅速转过身子。
“早安,弗朗茨。”
可以重新听到钢琴家的声音,可以回应的晨间问候,让她的早安里充满了难以掩藏的汹涌情感。
“惊喜。我又一次确认‘我回来了’是件能让你如此高兴的事。”
“……”
还是熟悉的他,还是熟悉的自负。
“来吧,我们继续?对了,你可以摘掉弱音器了。”
“……”
还是熟悉的他,还是熟悉的热情。
李斯特期待地看着夏洛琳,顺势要坐到钢琴前。能和她一起合奏练习让他的双手开始兴奋雀跃了。
只见她叹了口气,放下提琴后径直向他走来。拉琴的双手在他身后贴上后背,将他推向客厅。
“练习可以,但请某位先生保持下自己‘迷人的’仪容——先去洗漱有没有问题?”
“……没有。”
角色对换,熟悉的场景再一次重现。
“很好,那么某位先生一定不介意洗漱过后顺带用个早餐后再继续和音乐约个会?”
“……我的荣幸?”
这种欢快在胸臆间来回滚烫,微小的幸福感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能重新享受这样书写的新的一天,李斯特觉得那快马加鞭的奔波、跨越千里的风尘都是值得。
夏洛琳,你一定不知道,像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清晨,我究竟期待了多久。
*
李斯特的回归给有些沉寂的巴黎带了些不一样的色彩,沙龙乐会终于能再次得见那华丽炫目的钢琴。夏洛琳重新变回了她曾经最常扮演的角色——信鸽和女管家。
给钢琴家的信件像雪花一样飞来,每次取件都是满满的一沓。
拆信读信甚至顺带着帮忙回信,顺带帮忙打理某位先生的仪容配饰,顺带着陪着他出席沙龙,再顺带着偶尔帮他招待朋友……夏洛琳的生活再一次忙碌起来。因为帕格尼尼公开承认了她“学生”的身份,不少沙龙又开始给她跑来橄榄枝。
等日子逐渐消停不那么忙碌之后,生活似乎又开始回归正轨,变得波澜不惊。
今天十分难得,夏洛琳竟收到了两封写给自己的信。她把李斯特的那几封摆到了他的钢琴上,钢琴家头也稍微瞥了一眼,继续在他的钢琴上叮叮咚咚。
余光瞄到了夏洛琳正在读信,李斯特分了一丝注意力到她身上,假装毫不在意地问道:“谁的信?”
“是老师的……”夏洛琳头也没抬,在看到某行字后兴奋地提高了音量,“弗朗茨,老师他决定来巴黎定居了!”
李斯特手一抖,不小心滑奏到了好几个不该出现的音符。
“你说什么?”
他终于抬起头停止了演奏。
“我是说,巴黎马上又要拥有帕格尼尼啦。”夏洛琳从信纸间睨了眼李斯特,调侃道,“刚刚错了几个音需要我指出来吗,李斯特先生?”
“李斯特从不失误!”
他狠狠地在钢琴上将先前那段句子完美地宣泄了出来,旋律间满是杀气。
帕格尼尼来巴黎定居?
上帝呀,您难道没有收到我最近虔诚的祷告?
“注意你的情感表达,我以为这不是首激发人斗志投身战场的曲子?”
“……李斯特是在探索它所有的可能性,亲爱的小姐!”
听着愈演愈烈的触键,夏洛琳笑了笑,拿起了第二封信。信件附带着一份包裹着的附带物,上面没有寄件人。
她有些疑惑地拆开,熟悉的字迹让她不由得有些怔愣,是恩斯特的字迹。
“我离开巴黎了,夏洛琳,准备继续进行我的音乐旅行。
与你相遇的日子是我度过的最美的夏日。
你值得所有人的喜欢,也配得上任何人的爱情。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任性,收下这份倾注着我心意的礼物吧。下次再见到你,便不知是何时何地了……”
钢琴上的李斯特明显感觉到了夏洛琳迅速消退的欢愉感,那封信件上不知写了什么,竟惹她情绪如此低落。
他看她颤抖着拆开那叠包裹,瞬间萦绕着惆怅。
“怎么了,夏洛琳?”
装作来琴室取乐谱,他路过她的身边。
“没、没什么,弗朗茨。”
她迅速收起了这些纸张抱在胸前,对她挤出一个微笑。
“能遇见你们……真的太好了……”
说完,她便移开了视线,看着窗外的来往的车马人流不再说话。
他随意取了本乐谱,回到钢琴上后却没了继续弹奏的念头。悄然一窥,他看清了那叠东西是什么。
是乐谱手稿。
抬头是《为<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而作的变奏曲》,下面附带着题献——
致夏洛琳。
摩拉维亚小提琴家寄来的这首曲子的初稿和他最原本的意图。
夏洛琳曾因历史拒绝过他的题献,这手稿便是他最后的任性。
私下的、隐秘的、悄无声息的爱情。
巴黎郊外的车马道上,疾驰的马车带着恩斯特驶向法兰西之外的世界。
他怀里抱着他的瓜奈里,窗外的景致一晃而过。他在琴弦上随意地拨奏着,简单的曲调依旧刻画着他念念不忘的夏日玫瑰。
“海因里希,我听说过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有名字是真的吗?”同行的朋友开口与他搭话。
“是的,它叫‘one’。”恩斯特答道。
“我记得你这把也是把瓜奈里?那它有名字吗?”朋友好奇地追问。
突然陷入沉默的恩斯特让友人差点误以为他说出了话,触及了这个人敏感的不愿提及的心事。快要凝固的气氛让他准备立即道歉,还没开口就被青年温柔的笑打断。
“Rose。”
“什么?”
恩斯特的话语很轻,让人听不真切,友人下意识就问。
“曾经它没有名字,但现在我想好了它的名字。”青年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Rose,我夏日里的玫瑰啊……”
我用这把瓜奈里,纪念今夏遇见的你。
仅以“玫瑰”之名,纪念我这不被回应的爱情。
*
密集的敲门声吸引了李斯特的注意,夏洛琳应该去房间放置那份手稿了。他起身去开了门。
一个娇小的黑色身影欢快地冲进了客厅,他有些怔愣,却在看到她熟悉的面容后放松了心情。
“弗朗茨,我自由了!”
小个子欢快地在客厅里转了个圈,还嫌不够表达内心的欢喜,便拽过李斯特,拉着他的双手大笑着旋转。
“你成功了?”
“是的,他答应了!现在我们两不相干,诺昂全部归属于我。”
言语不足以表达她的喜悦。她松开李斯特,退了几步借着沙发的椅背停靠,然后从外套里掏出一盒雪茄。
她取了一支叼到嘴里,又开始准备划火柴。但她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着,划了好几次都落空了。
李斯特看着她脸上泫然欲泣的样子,知道她近乎极致的喜悦心情。他走过去,取走她手里的火柴替她划出火苗,捧着火光为她点烟。
她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的第二指节夹住雪茄,连带着让烟身也开始哆嗦。等它被点燃吸食过后,她满足地吐出迷蒙的烟雾,终于让自己稍微平静下来了。
“弗朗茨,原谅我不请自来,我实在迫切想找个人分享。”
她随手将黑色礼帽取下仍在沙发上,蓬松的深栗色短发张扬在耳边,柳眉间一双暖棕色的眸子眼波流转,尽显风情。
“我想,你不像那些无聊的混球,你完全理解我的心情。”她将雪茄夹在指尖,转手又将烟盒掏出来,对着李斯特摇了摇,“来一根?”
“不了,我在家不碰这玩意儿,当然,我也戒了。”
钢琴家的话似乎触到了她的笑点,她对着天花板翻了翻白眼,笑着说了声“无聊”。
“弗朗茨,是谁来了呀?”
夏洛琳从琴房里钻出来,瞬间就吸引了客厅内两人的注意力。
小提琴家有些意外今天到来的客人,虽然这个人身着男装穿着长裤,但一眼可见这是位娇小的女性——虽然有些前卫和另类,但她能觉察到这个人骨子里透露出的优雅和贵气——这让她一瞬间站直了身体,改成了在沙龙里惯用的外交气度。
眼前这个人全然一幅绅士日常装束的样子,燕尾的衣摆和外套的收腰十分得体。她举手投足间的豪放并不违和。一只手托着手肘让右臂立起,夹烟的手停在耳边的位置,她即使是抽着烟,也有混合着女性独有的魅力和帅气。
吸食着烟草的来客也打量着这位小姐。极具东方韵味的样貌令人惊喜,并不繁复的日常衣着完美地平衡着这种味道,甚至还带出些法兰西式的浪漫,见面瞬间就改变气场的举动让她的兴味更浓了。
“夏洛琳,这是——”
李斯特刚要介绍,就被打断了。
“Gee Sand(乔治·桑),目前是个作家。可有荣幸知道你的名字,小姐?”
桑凑到夏洛琳跟前,左手挑起她的下颌,眼中飞出万千细碎的星辰,低醇得嗓音像香浓的红酒,极致的诱惑。
李斯特被好友这迅捷的动作惊讶得彻底呆滞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声。
“夏洛琳,目前是个小提琴家。”
少女眨了眨眼,波澜不惊地回答着桑。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界最具传奇的女性作家,就在自己眼前。这个人的一生,可比她的要传奇得多呢。
“哦,我竟在你眼中看不到惊讶和羞怯,我喜欢你,女孩。”桑逼近夏洛琳,风情万种地说道,“我觉得我们似乎可以深入交流一番,那么,你对我这一身男装怎么看?”
“没什么不好,我也会穿。”
夏洛琳的回答让桑眼前一亮,她转过去眼神询问李斯特,呆滞的钢琴家在回过神来后机械地对她点了点头。
“哇哦,惊喜。你对我抽烟喝酒怎么看?”
“这是您的人生,您可以自由选择。可以的话,我会建议您不要过量——当然,您可以随意听或不听。”
平稳的回答认真而诚挚,桑对她的兴趣更浓了。
“很好,小姐。你对女性自由选择爱人和伴侣怎么看?”
“我认为,”夏洛琳眨了眨眼,“爱情是两个人的事?”
“去它的‘您’,叫我‘乔治’吧。”左手环住少女的后颈,微微示意让她低下头,桑凑近她的耳朵,迷蒙着念道,“可爱的‘夏洛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