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帕格尼尼因病淡出音乐界的时候,人们便不再怀疑这位年轻人了——他用琴音和技巧征服了所有人的耳朵,海因里希?恩斯特是最好的帕格尼尼继承者。
“非凡的曲子, 海因里希。”
巴齐尼知道好友最近因传奇大师的逝去悲伤不已,便没有为他的演奏献上掌声。他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了。现在可以听到他拉琴,他是已经走出来了吗?
他想了想, 还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你这首曲子创作的契机是……帕格尼尼吗?”
恩斯特放琴的手顿了顿,好友的提问让他开始回想关于这首曲子的一切——他是在这两天像神赐一样把这首曲子写出来的,一气呵成到让他都觉得惊讶。拉琴的时候总有些像是演练过千百遍的熟悉感,他能感觉到手指在弦上按出的音色是那样的流畅自然。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回想着,似乎听到了一阵歌声。少女的声线像是夜莺一样,那句叹息般的歌词轻薄得像梦一样,在他的脑中化作了虚幻的回音:
当真挚的心枯萎,深爱的人远去
谁还愿意在、这荒冷的世间独自凄凉
“似乎是……一首歌?”海因里希有些不确定地皱了皱眉,偏头回答道。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午后,他拉着小提琴,夜莺用她闪亮的眸子向他表述着喜欢,而他却不争气地害羞逃开。
阳光过于灿烂,他看不清少女那张姣好的脸。他伸手想去抓住她,她却微笑着消散了。
这个人,是谁?
“海因里希,你怎么流泪了?”巴齐尼簌地站起,慌乱地在身上翻找手帕,“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又想起伤心的事。”
伤心?
不,那是很温柔的事情,是他再一次遗失的玫瑰花。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忘记了一段很美好的回忆……”
呢喃轻得像是梦呓。
指尖的眼泪是真的,心里的钝痛不是假的,但恩斯特的记忆里关于“她”的部分已经空了。
小提琴家接过好友递来的手帕,擦掉了这些莫名的水滴。他顿了顿,压住心里的空荡,鬼使神差地说了这样一句。
“这首曲子属于你……巴齐尼,我将它题献给你。”
马车穿过巴黎的门户,车轮辗轧在铺路石上变奏成熟悉的旋律——这是巴黎声音,是回家的迎宾曲。
天气有些闷热,李斯特松了松外套的扣子,理了理不再闪耀的金发,希望能让自己精神点。
在接连的几场高强度的筹款音乐会之后,他终于能够稍微歇口气,再将所有收入都托付给官方后,他便准备返程。
鉴于老是念叨自己婚姻的母亲,李斯特准备回匈牙利去看看安娜,顺便宣告自己已经求婚成功,下次就可以带着合法妻子给她看了。
奈何计划的好好的行程,却被祖国人民们突如其来的热情打乱。先是使团的迎接,古老的佩尔斯堡再一次为这个天才横溢的钢琴家敞开了大门。列在桥边等候他马车的热情市民欢呼着他的名字,议员们也在队列的最前面迎接他。
这是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举行音乐会的地方,此刻他回想起了自己音乐的开端是来自于这片离开已久的土地。他无法拒绝祖国对一个游子的召唤,他只能用一场接一场的钢琴来回馈这些可爱的人。
随之而来的褒奖和授衔却让他感到了一丝疲惫,他的心比起浮华的喧嚣已经更习惯宁静的陪伴。在使出了他毕生的技巧推掉了贵族们的邀约后,他悄悄地回了雷汀,只想和母亲好好聚一聚。
奈何风声被走漏,小小的村落从未这样热闹过。李斯特再一次被匈牙利人的热情紧紧包围了,他可以拒绝那些华贵,却无法拒绝这些质朴的脸。如果他的音乐能让他们高兴,对他而言比取悦一个贵族更能让他深感荣耀。
他在雷汀驻足了好长一段时间,这里充满着他的回忆。那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再次打开浮现:他的第一架钢琴,习字的本子,记录着稚嫩笔触的乐谱稿,院子里的葡萄架,做祷告的教堂……
李斯特欢快地决定:这次回到巴黎,就要把他的小提琴家接到这里。在他将自己的童年和家乡剖析给她后,他要为她披上婚纱,在这个安宁的小村庄让她转变成名正言顺的“李斯特夫人”。
在他畅想着一切的时候,关于帕格尼尼去世的消息才慢慢地传递到了雷汀。他才即刻收拾行装,找了最快的车夫马不停蹄的赶往巴黎。
一路上李斯特都在懊悔,他为什么要为别人的快乐意愿左右?明明他的小提琴家,才是他现在最珍视的人,和她有关的事,才是他最重要的事!
……
“夏洛琳,夏洛琳,我回来了——”
楼梯间里响起了李斯特急切的呼唤,他迅速打开门,等着将他的挚爱紧紧搂在怀里。
“夏洛琳?”
房间空荡荡的,没有她夜莺般的回应,没有她飞奔而来的热烈拥抱,只有一位张开双臂痴痴等待的钢琴家。
李斯特迅速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她的身影。
“斯特里普夫人,你知道夏洛琳去哪了吗?”他趴在门外楼梯的扶手向楼下呼喊。
“夏洛琳?”房东太太有些迟疑地在楼梯口回应,“先生您刚回来就要有朋友拜访?”
李斯特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国外呆久了法语都不标准了,竟能让人误解他言语里的意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忽视了那一点不自然。
“算啦,夫人,我出门去找弗雷德。如果夏洛琳回来了,务必让她在家呆着别出门啦?”
还没在家待够几分钟的钢琴家又一次风风火火地出了门。他步履极快,没有听到身后房东太太的自语声。
“在家呆着别出门?她?李斯特先生什么时候和一位小姐同居了?”
肖邦徐徐地打开门,立即就有一个金色的脑袋凑上前。他的眉隐隐地抖动着,这个人真的一点外都不跟他见。
“惊喜,弗雷德,我回来啦,高兴吗?我可是一到家就来你这儿啦。”李斯特给了肖邦一个大大的热情拥抱后,便一股脑地冲进他的客厅,在沙发上有些瘫软地坐下。
“您的礼仪呢,先生。您这是在国外呆久了,彻底解放了您的天性了吗?”肖邦随意地打趣着他,却还是走到茶壶边为他倒了杯茶,“茶水要不要?”
“哦,天使一样的弗雷德,你解救了干渴得快要昏过去的弗朗茨了。”他接过茶,在主人的不赞同里将它一饮而尽,“我到现在真的一口气都没缓。”
“所以,我该说我的荣幸吗?”
李斯特冲着肖邦眨眨眼,得到了对方一个嫌弃的冷哼。
“说吧,你不是在国外做筹款演出的吗?这么急冲冲地回来找我有什么事?”肖邦接过客人的杯子,准备再给他续茶。
“筹款演出早结束了,我是被那群王公贵族绊住了,然后回了趟家。不然早到巴黎了。”
波兰人倒茶的姿势顿了顿,他的眼睛暗了暗,最终闭上后睁开,只手将茶杯递给他。
“帕格尼尼去世了,夏洛琳一定很难过。来找你是因为我没在家里看到她,想想在巴黎她最有可能是来寻你了。”
李斯特话还未说完,门口传来开门的声响,他眼睛亮了亮,立即站起身来。
“哇哦,弗朗茨,真是惊喜!”
李斯特欣喜的笑容淡在了脸上,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开门的人,是抱着一大袋面包的乔治?桑。
“乔治,见到你我也很高兴。你……怎么穿上了裙子?”
好友的问话让这位争强好胜的女士瞬间露出了小女人的羞赫,她将装着食物的袋子放在了桌子上,跑过来在肖邦脸上偷了个吻,挽着他一脸幸福地看着李斯特。
“当然是为了我的弗雷德呀,我可以为他变得比女人更女人。惊喜吧?”
李斯特的眼中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让他不解地是肖邦不论是吻还是挽手,都没有躲开桑。
“你、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弗朗茨,再这样下去我可要生气了。”桑佯怒道,“当然是四年前啊!先生们,我去准备餐点,你们先聊。”
四年前?来找桑你认真的吗?
那你告诉我,我和夏洛琳在瑞士一起骑马同游的那个人是谁,幽灵吗?
“告诉我你们是逗我玩的——”对方一脸默认的表情让李斯特觉得今天是不是自己没睡醒。
“你来找我什么事?”肖邦重新提及了重点。
“我来找夏洛琳啊,弗雷德,你知道夏洛琳在哪吗?”
他有些期待地看向对方,对方皱了皱眉沉默不语的深情令他心中一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突生惧意,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开始一点点地填补他的认知,便不想知道答案快速想离开这。但那个淡漠的波兰人没有给他机会,用一句话轻易地就让他整个世界都崩溃。
“夏洛琳是谁?”肖邦说。
……
等桑再次出来的时候,李斯特已经离开了。她看见肖邦一个人立在窗前,背影有些落寂。
“弗雷德,弗朗茨不留下来用餐吗?”她上前想去抱一抱他,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顿时有些失落。
肖邦看了看她,平静地说:“乔治,弗朗茨有些急事需要理清。我去工作了,餐点做好了你先吃,不用叫我。”
桑愣愣地看着肖邦在书柜下取出一个箱子,翻找了一会后只身进了卧室——胳膊下似乎还夹着一个木盒。他轻轻关上了门,像是隔绝了整个世界。
李斯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只觉得天昏地暗,一切都是浑浑噩噩的。
所有人的记忆里似乎都没了夏洛琳这个人,让清晰记得她的他显得格格不入。他无法忘记方才肖邦说出那句话时看他的眼神——感觉自己像是这个世界的另类一样。更让他不能释怀的是,他竟然忘了她。
肖邦忘了夏洛琳是谁,李斯特觉得这是他生来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
但他笑不出来了,因为这一切都似乎是真的。
跌坐在沙发里,李斯特无力地用胳膊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刚刚在楼下,他最后期待着去向斯特里普夫人求证,但房东太太给他的回答让他入赘冰窖。
“先生,您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住的呀。”
钢琴家在心中呼唤着上帝,请求他看在他虔诚祷告的份上让他从这个噩梦里醒过来。当他松下手臂,屋内的宁静和窗外的热闹将他的孤寂与苦楚一点点地显露出来。
神灵没有回应他。
他不禁从沙发上翻身而起,冲向他的书柜,在某个抽屉里,他找到了一叠厚厚的信封。
他笑了,觉得确认疯狂的人不是自己。
看啊,这就是证据,就是夏洛琳存在的证据!
心中热切地呐喊着的李斯特,却在将信封翻过来的一瞬间煞白了脸——没有地址年月,没有收信人,更没有寄信人。
一封接一封,他狂乱地快速翻阅着,甚至有不少信件从他颤抖的手中掉落下来,散落在地板上,谱成一地的空白。
他的眼眶突然红了。他一封一封地疯狂地拆,一张接一张地将信纸铺开,直到他的脚下堆满了纸张——上面唯有岁月侵蚀的痕迹,却找不到哪怕一笔让他熟悉的字迹。
他无望地拆开最后一封信,依旧是没有自己的纸张,却布满了被揉皱又理平的痕迹。
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盈热。他细细地抚摸着这张信纸,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将它抱在怀里久久不放。
红着眼睛的李斯特再次打开了书柜,他一格一格地搜寻,一本一本地确认书名,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那本被呵护得极好的首版《巴黎圣母院》。
他哆嗦着翻开封面,扉页里大作家的字迹清晰如昨。视线缓缓上移,他看见了自己张扬自信的签名,只是它的左边,没有了夏洛琳。
手指在那片突然变空白的地方抚弄着,仿佛这里还存有她名字的温度。他静静闭上了眼睛,舒缓了下浑身发麻的肢体,恍惚地跌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
眼神,无意间扫过桌子,丝绒的戒指盒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他放下手里的一切打开,一枚温柔的灰绿色宝石戒指安静地躺在那里。
怔愣了片刻,李斯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戒指牢牢套在了自己左手的中指上。眼中压下去的水汽再一次氤氲,他不停亲吻着戒指上的宝石,仿佛从那里他就能得到一丝勇气。
“弗朗茨,等你再一次回到巴黎,我一定带着戒指和鲜花做的头环去迎接你,然后告诉你你最想听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