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蕙心闻言眨眨眼,面上便遮掩不住的露出了几分心动的模样,只是以她的性情教养,也不是那般旁人一给,她便能大咧咧直接收了的,当下顿了顿,便要开口谦让。
苏明珠一眼瞧见,不待她开口便立即拦了,歪了头径直道:“且罢!我这人,从前在京中便没什么朋友,如今到了这皇觉庵里,就更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唯有你一个,与我投缘,还常常来与我说话,只看着这事上,我心下便拿你当半个知交看的,你若是也瞧得起我,便莫要与我说那些虚词,利落收下,你若是再与我客气,索性啊,这狐狸我也不给你了,干脆退给太后娘娘,叫你领娘娘的赏去!”
方蕙心素来心细如发,处事八面玲珑,但她空活十几载,却还当真没有见过像苏明珠这般坦然直率的行事,当下也是一愣,回过神后,便也低头含笑,站起身,便朝她福了一礼:“您既是这样说,当叫我无颜了,实不相瞒,我私心里也是当真心爱这狐狸,您肯割爱,当真是再好不过的。”
听着这话,苏明珠也是一笑,抬头看了看天色,便继续道:“原本是该留你用膳的,只是一来,我这着实没什么好茶饭,二来,再过一个时辰,我还有事要出门去,今儿个,便只能留你用一盏粗茶凑数了,你可莫嫌弃。”
所谓有事出门,是因着今日又到了赵禹宸与她约好,在水上相见的日子。
上月,苏明珠在船上给了赵禹宸她回忆出的防疫之法,之后,赵禹宸又借着随州疫情,与天花种痘的事,与她又约了三五次,上一次是三日前,临走之时,赵禹宸又提起了他凑巧翻出了一本残局谱,有几幅残局,瞧着却是十分的有趣,只是不知道以她的棋艺,能否另辟蹊径,寻出一条活路来。
苏明珠上辈子因着身体的缘故,为了磨她的性子,家里是特意叫她寻了十余年的棋的,她对棋艺上虽没有真正的深入钻研,但她却十分爱寻那些传下的珍珑棋局一步步去看,她自个大多都想不出,高人有解的,她径直去看过了,连连赞叹这峰回路转,若是暂且还无解的,也只是看过就罢,但也并不强求在意。
因着这个爱好,她的棋艺虽然与大焘真正的国手们远远不及,但思路与眼界却可以称得上是这世间独一份,算得上是屈指可数——最起码,赵禹宸这几次与她手谈,便一次都没能赢过。
也正是因着这缘故,赵禹宸许是不甘心,才又提起这残局图来,约她三日后再见。
自打出宫之后,赵禹宸瞧着便当真与在宫里时天上地下,再不相同,加上之前这几次的见面,也的确是并无丁点不快,从吃食住行,到闲谈说话,都是十分的舒服和谐,当真又重新有了些重回幼时相处的感觉。
再加上,苏明珠在这抱月峰反正也是无聊,闻言便也应了,算算天色,差不多也就一个时辰,等着日头下去些,便该动身下山去。
方蕙心自然不会嫌弃,两人出了屋,便一并在院内寻了一处空地,将还不太会走路的小狐狸放到了地上,叫它摇头晃脑的闲逛着,她们两个,则相对着捧了一盏清茶,一面笑呵呵的瞧着地上的小狐狸,一面说着些闲话。
“河清,你日后便当真打算在这抱月峰上虚度一世不成吗?”方蕙心伸出一根指头,逗弄着地上的小狐狸,一面便闲聊一般的随口提道。
苏明珠闻言一顿,她的打算,是且先在这皇觉庵里住上三五年,等着风声过去,宫中京城,也都再无人注意到她这么一号人之后,她便可以意外“逝世,”之后隐姓埋名,或去西北投靠大哥大嫂,或是与父母再做打算,便都总能重回自由身,广阔天地,总是能寻着事干的。
只是她虽然对方姑娘有些好感,但到底还没到可以将所有事都能坦诚相告的份上,这些事,却是不好和方蕙心提起,因此便只是沉默。
方蕙心等了等,便又继续开口道:“您也知道,我进宫来太后膝下服侍,实则,家里是打着叫我入宫的打算的。”
苏明珠挑了挑眉,沉默的等了一阵,便又听着方蕙心继续道:“实不相瞒,刚进宫时,我私心里……也是有过这样的心思的,毕竟,我家中人多口杂,又有诸多不好提及的阴私,我便是不进宫,家里在外头给我寻的亲事,也必定不会是四角俱全的,必然也有旁的差处……”
“若是如此,我一口气便想着,比起家里给我寻的庸碌俗人,倒还不如索性入宫,进了天地间最尊贵的所在,拼了一拼,说不得,还要比外头来的强些。”
苏明珠听着,只是静静点了点头,方蕙心这么想,的确也是无可厚非,实在是这大焘,能给女子走的路,都只有这么窄窄的一道,旁的便都封的严严实实,若要上进,便只能顺着这一条道勤勤恳恳的往上爬下去。
这般说起来,她还当真算是十分幸运的,虽然到了大焘,但却遇上了爹娘这般开明的父母,苏家也有能护住她的权势,再加上遇上了赵禹宸,也算是难得的仁德君王,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都赶上了,才能叫她这般顺利的出了宫,独善其身。
若不然,她此刻只怕早已老老实实的认命,在宫中弯下了膝盖与脊梁,借着她与赵禹宸幼时的情分,与董淇舒争锋相对,处心积虑,求那中宫皇后之位,再早早生下嫡子,站稳脚跟。
这且还不算晚,即便她当真压下了董淑妃,之后还会有大大小小的一串新人,要她一个个的盯着,便连这方蕙心,这般的家世心计,又抱着这样的决心入宫,说不得,也得是她小心翼翼,必须要处处提防的心腹之患,若是万一站到了对立面,她还当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去!
一想到这,苏明珠叹息庆幸之余,又不禁觉着好笑,想了想,便开口安慰道:“你想的也对,太后是个慈爱的,陛下也是个好相处的,你这般的出身容貌,又是这般随分从时的性情行事,日后入了宫,想来也必不会差。”
方蕙心闻言,却是顿了顿,扭过身来,看着她,面上露出了几分莫名,面色微妙道:“我原先是这般想的,可是进宫见过了陛下之后,却是立即便改了主意。”
“为什么?”苏明珠倒是一愣,满面诧异。
难不成赵禹宸这小子太过不堪,叫方姑娘一见之下,都宁愿出宫去找外头的那些有旁的短板的,也不乐意进宫来了?不该吧?以大焘来说,赵禹宸应该应该算是十分不错的啊!
“若是旁的且罢了,可我若是进宫,硬是插进一对有情人中间,岂不是太过讨人嫌了?”方蕙心看着她的面色,便又像是有些想笑似的模样,竟又认真的双手合十,开口调笑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苏明珠这才回过神,“哈”了一声,抬手去按住了方蕙心的装模作样:“好啊,我还当你是个好人!原来也都是假的!”
“好了好了,我错了!”
方蕙心也是忍不住的笑出声来,一面躲着,一面连连讨饶,过了半晌,方才认真说道:“河清,这话我却当真并非玩笑,我虽不知你和陛下出了什么事,又到底为何出宫,但自你离宫之后,陛下大病一场,自此再无笑颜,身为九五之尊,又为着你不惜提及国祚,清心寡欲,莫说秀女妃嫔,便是连侍寝宫女都再不召幸一个。”
苏明珠听到这,张口还要反驳,方蕙心便又口下不停的继续道:“实不相瞒,我出宫之前,太后娘娘,曾有意叫我去为陛下送膳,我到了乾德殿后,陛下对我不假辞色,但看向放在案头的一对儿泥人时却是怔怔出神,既喜既忧,我退下之后去魏安魏总管打听了,那一对儿泥人,乃是你与陛下幼时亲手所捏,自你出宫之后,陛下便从昭阳宫中带了出来,一刻不曾离身。”
如果说苏明珠之前还能不怎么在意的话,直到听到了泥人这事,她一时间,便竟当真沉默了下来。
“陛下……当真如此?”半晌,苏明珠才慢慢开口道。
方蕙心断然开口:“绝无一字虚言!”说罢,她俯下身去,将地上的小白狐狸重新抱回了竹篮里,便又最后说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事,本不该我多说的,只是…向来真情难求,我冷眼瞧着,却总觉着可惜,陛下可惜,河清你也可惜。”
说罢这个,方蕙心便也不再多言,一碗麦茶喝罢,瞧着时辰不早,便也带了狐狸,起身告了辞。
直到方蕙心走远,坐在葫芦架下的苏明珠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也并非,之前是有诸多正事在前,她也未曾细想罢了,如今叫方蕙心这么一说,她便也觉察出了,赵禹宸这一个多月来,连连叫她去水上见面,除了国家大事之外,似乎也是的确还存了些旁的意思。
只是,苏明珠细细思量之后,却并不觉着这算什么割舍不下的“真情,”她与赵禹宸,细算起来,也不过就是小时候不到一年的情分罢了,之后又经过了这么多年时光世事消磨,甚至于她最后还这般不识好歹的辞去了后位离宫出家,赵禹宸便是之前对她有几分情意,也该叫她这般“无情无心”的行径毁了个干净。
想到这,苏明珠摇了摇头,自个给出了一个解释之后,便不再叫自己再往深处想下去,咬了咬牙之后,便打算了今日这见面一定得是最后一次,往后再不能再这么在画舫里闲话说笑了。
隔得远,不再见面之后,时候久了,不论什么感情,也终归是要淡了的。
不论是赵禹辰,还是她自个。
只是,苏明珠按着定好的时辰到了山下水边之后,却并没有见着来接她的小船。
初时她还不以为意,想着中间出了什么差池,亦或者宫人们耽搁了也是有的,便只是在水边寻了一块大青石坐下慢慢等着。
但眼看着日头一点点的西移,约莫着少说也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水面上却还是一派风平浪静,连个人影都无,苏明珠便当真有些诧异了起来。
以赵禹宸的习惯,即便今天当真有事来不了,也应该会派人过来告她一声的,这么一声不吭的,连个信儿都没有,实在是有些不对劲。
只是心下便是再觉着奇怪,她也总不能就这么没完没了的等下去,瞧了瞧天色,起身正准备回去,偶然一回头,却瞧见了一方小黑点。
苏明珠即将离去的步子便是一顿,她站起身,抬手遮帘细细的看了看,果然,当真是一方小船。
看见了船,苏明珠立在原地重新等了半刻钟,那船便终于停到了她的眼前。只是船上下来的却并非是魏安,而是一个格外年轻的小内监。
这人苏明珠也认识,也是乾德殿里当差的宫人,与魏安是同乡,算是魏安半个小徒弟,似乎是叫做喜乐的。
“小人见过娘娘!”喜乐跳下船后,不顾水边泥泞,便立即跪地行了一礼,苏明珠叫起之后,还没能开口,喜乐便立即开口抬头道:“陛下行宫遇刺,派了小人来禀您一声。”
“遇刺!”苏明珠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回事?陛下龙体如何?”
“事关重大,内情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师父叫小人与您说一句话。”喜乐说罢,便压低了声音又继续道:“刺客似是西北而来,您诸事小心。”
西北?
苏家!
苏明珠手心猛然一颤。
第93章
“贤弟且坐!”
粱王府内,一身宽袍缓带的梁王只着木屐行于阶下,打着哈欠将李明理迎了进来。
一身青衫的李明理抬手为礼,说的客气且疏远:“见过王爷。”
“贤弟不必多礼。”梁王殷勤抬手,将李明理让到了廊下后院的竹席之上,面上微微带着笑,却又格外叹息的摇了头:“贤弟当真是许久不来了,若非昨日本王派人去请,只怕今日,你我都不得一见啊!”
梁王这话说的其实一点没错,但是李明理自然不会承认,当下只是低了头,仍旧客客气气的模样:“哪里,只是在下不敢叨扰王爷清修。”
“哈哈,分明幽禁罢了,还说什么清修,贤弟当真是会说笑。”梁王说着,一甩袍角,大模大样的在竹席上坐了,轻轻拍手,一旁便自有侍女低头呈上了玉壶美酒,又起身款款退下。
梁王低头往玉杯中亲自倒了葡酒,上进的好酒,质地浓稠,色泽嫣红,在碧玉杯中相互映衬,相得益彰。
梁王拿起一杯来,在手中轻晃着,不急不缓的欣赏了半晌,又一伸手,示意李明理也品尝品尝。
李明珠见状微微皱了眉头,梁王能这般不着急,他却再没有这么好的耐性陪着,因此只将玉杯推到一旁之后,便径直开了口:“王爷今日召在下前来,可有吩咐?”
“是有事,只也不是什么大事。”梁王坦然一笑,借着却又提起了另一遭事:“贤弟心心念念的佳人都已出家,为何贤弟却还这般不慌不忙,瞧都不去瞧上一眼?”
自从出了上次梁王诬陷明珠的事后,李明理对其的戒备更甚,之后明珠果然如愿出了宫之外,梁王还满面替他高兴的模样,只说着什么一双有情人,终究是能重逢,叫他万万当心,切莫再错过良机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