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神听去,便是一句格外小心的忧心话语。
谁说的没错?什么戒心?他对苏家又有什么打算了?这没头没尾的……怎么回事?赵禹宸心下又是莫名又是疑惑,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时顾不得细思,只顺着方才的动作,继续满面温和的扶起了她,带笑道:“太尉与苏夫人都已到了。”
苏明珠闻言,转身瞧见了父母,便也顺势上前,赶忙拦住了要起身对她行礼的父母,虽然昨日都已见过,却也仍旧是满面的欣喜与亲近,叫了一声“爹娘。”
对着苏父苏母时,苏明珠这笑容明朗纯粹,胜过春光的明媚娇艳,却又与对着他的冷漠戒备时大不相同。
“陛下先请。”与父母见过礼后,回过神,苏明珠便又恢复了方才小心谨慎的模样,格外规矩的低了头,请他当前动步落座。
不,也不是,赵禹宸回过神,忽的有些复杂的回忆了起来,应该说,是与近几年来对着他不同,曾几何时,苏明珠对着他,或许不及久别重逢的父母,却也是开心娇媚,烂漫肆意的。
就算是之后贵妃进了宫,他亲信奸人谗言,对明珠疏远了些,可他这些日子有了这天赐的读心之术,迷途知返,贵妃虽还未尽信,待他也已有隐隐有所缓和,比起从前自然是天下地下,但最起码,在他面前,不会故意冷嘲热讽,处处顶撞,甚至于,他偶尔认了错了,明珠她也会不忍心,甚至与他真心闲谈玩笑几句了,
如何只这半下午的功夫,便又一推千里,成了这般模样?难道是因着他下午与明珠说起的相守一世之言?
“西北大胜,戎狄认降,此乃国之大喜,臣恭喜陛下……”席间有一官员起身说了些恭贺的套话。
赵禹宸面上不动声色的点头,一面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一面又凝神多听了几回贵妃的心声,但明珠却并未再多想什么,心中也只是偶尔闪过几句零碎且不相干的的词语,并听不出什么来。
赵禹宸不明缘故,难免便想到了他来赴宴之前在昭阳宫里与明珠说过的的话语。
他下午所说之言,乃是满腔真心,却得来了贵妃如临大敌一般的慌乱嫌弃,他心下自然是委屈不满的,但说实话,自打他有了这读心术之后,所听到的众人心声,比这更叫他震怒委屈的也多得是,更何况,相较之下,最起码明珠还是真心在意他,且之前是因着他识人不清,待她诸多错怪,又有了苏家的担忧,才会如此,他难免就会比对旁人更添了几分体谅。
过了这一下午,赵禹宸委屈不满的心情多少还是缓解了些,此刻见了贵妃这般戒备小心之态,一时间甚至都忍不住有些沉思了起来:
他是不是操之过急,比起以往来,变的太快,太突兀,难免就会叫人暗自疑心?
如此说来,倒也难怪明珠如此。
这么一想,赵禹宸便略微平静了些,回过神,坐下那文官的恭贺之词都已说罢,又有旁人也起身赞了起来,他随意听着,又随口应了几句,也又顺势赞了一番苏将军的卓越军功,与百官用举酒盏,贺了一回苏战夫妇,贺了一回他这帝王,又贺了一回这太平盛世,三巡酒毕,便就顺势在这一派煊赫的热闹里上了歌舞,守在殿外的宫人们也给众人依次上了酒菜。
到了这个时候,席间就可以略微松快一些,在清平乐的掩盖之下,众人可以饮酒用膳,起身更衣,有相熟的,也可以略微走动闲谈一番。
右侧淑妃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般,呈上来的菜式都只略略沾了沾唇,便擦了擦嘴角再不肯多用,也并未说些什么,只是略微低头姿态娴雅的坐着。
只不过未过多久,下头的宋玉轮便忽的跑了上来,一口一个董姐姐的叫着,叽叽喳喳,抱怨着之前宫里嬷嬷对她管教极多,又不许她出门,这一遭好不容易才出来,许久没见董姐姐,怎的也不派人去找我云云……
玉轮的说话声有些咶噪,赵禹宸微微皱了眉头,一旁的淑妃便立即察觉到了一般,抬高了声音柔声道:“好玉轮,你略低着些,莫吵着陛下,我身上这病还未大好,还有些头疼呢。”
淑妃这般一说,宋玉轮的声音果然小了许多,只低头问道:“董姐姐病了?可厉害?怎的未听说过?”
赵禹宸顺势回头,便瞧见淑妃果然正在抬眸瞧着他,眼神专注,眸光湿润,仿佛藏着数不清的情意,与他对视之后似是一愣,接着便有些羞惭一般,微微垂眸颔首,侧过了头去。
叫玉轮小声体现自个的体贴温存,用病体未愈来与他求怜示弱,最后再暗送秋波表出情意,嗯,若是从前,他看见这一幕,应该是会心软,又怜惜淑妃这阵子受的冷待吧。
只可惜,自从有了读心术之后,听多了众人心声,他此刻不用凝神去听,便已能将淑妃的目的手段瞧的清清楚楚。
赵禹宸抬手饮了一杯浊酒,略微盖下了些自己漠然的目光。
因着今日的酒宴是为了庆贺西北大胜,与苏战的军功而办,他担心梁王若是出现,又会故意说些攀扯的荒谬之言叫苏将军多心,更叫明珠不悦,这才有意没叫梁王进宫赴宴。
但此刻见了淑妃这般作态,他却是忍不住想着,若是宣了梁王在前,却不知淑妃还能否这般冷静的算计于他?
【哎,这宴席上的酒菜,煮出来热了又凉凉了又热,都没什么味。热菜都吃不得,要我说,也就是那一道冷腌猪脚了,腌菜不怕坏,又是冷的,没失了味……刚尝了一只,嗯……要的就是猪脚心里那一口啊……软、烂、咸、香、那个可口哟——吸溜溜——等席散了,咱家得再好好的啃上几只!】
在上前上菜的魏安心声里回过神来,赵禹宸的目光就也忍不住在在桌案上寻到了这一道冷腌猪脚,色暗无味,放在最角落处,瞧着平平无奇。
赵禹宸咬了一口,只觉鲜香满口,的确是别有一番滋味,他便摇摇头,暂且放下了淑妃,只转身又与还在出神的苏明珠温声开口道:“明珠,你不胜酒力,才已饮了三杯,不可再多饮,这猪脚滋味极好,你先尝尝垫补着。”
陛下都这般开口了,一旁自有侍膳的宫人将这猪脚夹到了苏明珠的面前,她回过神来,低头看瞧见了碟子上一只黑乎乎,油汪汪,瞧着毫不起眼的猪蹄,一时颇有些犹豫了起来。
【真的假的……这尝上一口,嘴上的胭脂得掉一半吧?说不定脸上的粉都擦上油……怕不是记仇……故意害我?】
啊?还有这么一说?朕不知道啊!赵禹宸一时哑然,竟是愣在了原处。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着,但按着规矩,帝王赐下的菜,是不能拒绝的,更何况苏明珠才从二哥那一番警醒的话语里走出来,疑心赵禹宸这般作态是别有用心,就越发不敢推辞,反而咬牙低头,谢过了这恩德,便当真去拿了象牙筷。
赵禹宸只瞧着又是无措,又是焦急,有心拦下,又觉着这般实在是反复无常,全无道理,眼看着明珠已端起菜碟,满面凝重的寻着可以下口,又不沾染唇脂的地方,他直觉明珠这一口咬下去这账一定又得记在自个的头上,一时也顾不得那许多,忽的起身叫了一句:“等等。”
在苏明珠诧异的目光下,赵禹宸轻咳一声,将那碟子上的猪脚端了过来,又吩咐魏安拿了银刀来,亲自将这猪脚最中的地方一点点的切下来,这才叫宫人重新送了回去,温声道:“是朕疏忽了,如此正好入口。”
满以为这般就无碍了,但赵禹宸凝神听去,明珠心声竟是越发小心了起来——
【……居然这么细心,太不像你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还能这样?赵禹宸心下满是无奈委屈,偏偏面上一点不能露,正憋气之时,这样的举动落在周遭宗室重臣的眼里,一个个的皆对苏家越发在意,更有几个殷勤识趣的,立即开口赞扬起了陛下与贵妃的情深义重,伉俪情深云云。
“瞧她那张狂样子,若不是……”右边宋玉轮看着忍不住的开口抱怨了起来,前面还很是清楚,后面许是叫淑妃拦了,劝了几句,便低了下去,听不出又说了些什么。
但即便如此,赵禹宸不留神间,身旁董淑妃那不忿的心声却还是清楚的传了过来——
【一时长短算的了什么?如今苏家正在势头上,陛下有意抬举你罢了,我且不与你计较,等得苏家遭了陛下疑心获罪,我倒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哼?伉俪情深,你一个妾,算什么伉俪情深,我中宫为后,我迟早要将你打入冷宫,过得生不如死才罢!】
听着淑妃这样的心声,赵禹宸暗暗皱眉,嫌恶之余,却也像被什么提醒了一般,心头忽的一动。
没错,他知道明珠为何对他诸多怀疑戒备了!
疑心他猜忌苏家功高震主,日后会在董家梁王等人的挑唆之下对苏家出手固然是一段,另一头,也是因着明珠如今才位居贵妃,虽已是后宫之首,但不是中宫皇后,终究是妾,并不是真正的夫妻一体!
都不为夫妻,又谈何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也难怪下午听了他的话后便心存犹疑,并不在意,都是他一时疏忽,忘了这个,又说的太过着急的缘故!
这么一想,赵禹宸的心中瞬间清明,他侧过头看着正小口吃着冷腌猪脚,面上似有赞叹的明珠,这么长时间以来,心下终于是一派坦然。
不成,如今提还太早,只会叫明珠越发怀疑罢了。不过他此刻并不需太过在意,操之过急,等得他揭穿了太傅的不臣私心,废去董氏,最好能肃清朝纲,叫苏家急流勇退,真真正正的放下心来,再无鸟尽弓藏之忧。
等到了那时,他便再寻机会,与明珠重新开口,册她为后,与她夫妻一体,名正言顺的举案齐眉,相守一世!
第51章
这么一想,赵禹宸便好似终于彻底想明白了一般,心下一时释然,只眉目舒展的又饮了一口酒。
心下一松之后,赵禹宸再往下看去,便也瞧见了离他最近,刚刚升为太尉的苏将军桌案之前,正有文物官员流水一般的一个个上前恭贺不停,连貌雄声巨的苏夫人,也在水榭之外,正被一团云鬓华衣的夫人拥簇着,个比个的殷勤周到,当真是一副烈火烹油,一呼百应的势头。
这还是在御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呢,苏家都已是这般显赫,更何况私下背人之处?
若是从前,他应当会这般想吧……赵禹宸低头又饮了一口温热的黄酒,此刻心下却是一片清明———
事实上并非如此,苏家在朝中从来都没有这般威势。
赵禹宸垂了双眸,他还记得,苏战领兵在外的这两年里,朝中对苏家、对西北的议论就从未断过。
尤其打今年开春之后,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朝中粮草亦不富余,一过大年,朝堂之上为了西北粮饷的事只争的是焦头烂额,户部算着西北这一年多所耗的粮饷,只恨不得将算盘拨拉出火花,嚷嚷着这钱足够大焘再开一条运河,再建一座前朝最高的云殿,一洲百姓饱腹三年,拿来送给戎狄议和都足够两三次了!
这话其实是有先例的,在赵禹辰登基之前,先帝在位时,大焘就已与戎狄议过和两回和,两次所耗费的钱粮数目都还记录在册,若赵禹宸刚刚登基之时,戎狄又借着苦寒之名与大焘讨粮草,求“恩典,”赵禹辰决意不肯再这般养虎为患,执意要出兵征讨,这场仗,还不一定能打得起来,甚至直到西北大捷之前,朝中私下里还有言论,只说是他年轻气盛,好大喜功,苏战更是屈意媚上,只求一家之功,不顾黎民苍生,生灵涂炭。
大焘打太祖卸兵权,兴科举起,就一直重文轻武,朝中即便是同品的官员,文官也要比武将更贵重几分,事实上,若非苏将军这一仗胜的还算及时,想来朝中马上就该有人上奏,论一论苏家作战不利、甚至于养匪为患,拥兵自重的罪名了。
这样在文臣眼中与他们背道而驰、压根不放在眼里的武将之首,如何能胜了一场,回朝之后便这般的一呼百应,百官拥簇?
他的气节颜面呢,竟是丁点儿不要了不曾?
而纵观朝堂,能叫他们不顾风骨,这般殷勤吹捧着大胜归来的苏战,齐心协力的将整个苏家都架上火去的人——
却也只有一个历经三朝,姻亲遍地,门生无数,又极得他这个帝王“真心依赖”的文官之首,董峯,董太傅了。
想必,今日这宴席之上,且还只是一个开始,之后他的太傅,会叫这一幕幕一次次的在他眼前出现,直到将这怀疑的种子播下,发芽生根,由不得他日思夜想,坐立难安,直到出手将苏家连根拔起才罢。
也难怪贵妃心下诸多顾忌,竟是丁点儿不肯相信他的真心,想必明珠那般通透,又有跟朕自小一并长大的情分,只是对朕知之甚详罢了。
只可惜,太傅,朕虽说的确是你一手教导启蒙,照着你框出的模子一日日的长到了今日,但从今往后,却再不是任你修剪操纵的盆栽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