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美令人胆寒;那种冷令人心碎;那种绝尘的艳,教人死不足惜。
在那一瞬间,单若水不只是被她的美丽所震撼,也为她的美带给他的似曾相识而震惊。他与蓉儿未曾谋面,怎会觉得如此熟悉?
他单若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见过她,绝不可能认错!
慕芸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躲在暗处,动也不敢动。她从没见过口才如此之好、内力如此之强的人。蓉儿现了身,她一点忙也帮不上了。
单若水头一次陷入思绪浑沌的困境,他几乎要蹙起眉来盯着她看了。他想起身,蓉儿却朝他轻轻摇头。
他从她眼中读出了讯息:你能见到我是凭你的实力,千万别再轻举妄动。
单若水决定不动声色。他必须想起他在何处见过她,如此佳人,他怎会如此熟悉却又毫无印象?
回礼一曲,大概是她对他最高的评价与妥协了。蓉儿轻垂密长的眼睫,秀发如瀑披垂于肩,白葱般玉指撩拨琴弦,丝丝扣绕听者魂魄。
由她指尖凝气看来,刚刚在纱幕后与他比试之人的确是她;由她无瑕的玉容端来,也的确是貌胜芙蓉的美娇娘,但为何……
单若水沉醉在她悠扬的琴曲中仍细细思考。这名蓉儿姑娘的确神秘,她有倾天下之美丽,却无弱女子这阴柔之气……
倏地一愣,单若水猛然想起,她身上的香味和前夜在芙蓉坊屋顶巧遇的黑衣男子一模一样。
她弹的曲调那样柔美,她身上的冷傲气息却那样浓重,仿佛她身上降了霜,冻结了她的美丽。她的美,很无情;既是名妓,不该无情。
一曲下来,她没有任何笑容,纤指一收,她无惧的迎视他。
单若水按捺下不解的思绪,绽放笑颜,鼓起掌来,他举杯道:
“多谢蓉姑娘赏脸,在下万幸,能与佳人同欢。”
她仍无动静,只是望着他。
单若水又添一杯,也在另一只杯中倒了酒。
“蓉姑娘愿意再弹一曲,以慰在下苦候多时之心吗?”
她仍无言,手轻挥,檀香已熄。她的回答很明显了。
单若水无所谓的笑道:
“能亲耳聆听蓉姑娘的精湛琴艺,在下已不虚此行了。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请姑娘见谅,我先干一杯。”
他将酒一饮而尽,摆下酒杯,望了不为所动的蓉儿一眼,他笑道:
“希望蓉姑娘接受我的道歉。”
他非但聪明,也十分狡猾。蓉儿终于起身向前,暗处的慕芸万般紧张。
她愈靠近,那醉人的香气愈令他迷乱。那是一股十分淡雅的特殊气息,在她身上,没有一丝青楼的庸脂俗粉之味。
蓉儿并无就座,她走到桌边,拿起酒杯向他致意,并掩嘴饮干了杯中物,算是接受他的道歉。
她的傲气他欣赏,但她的冷漠令人沮丧。
摆下杯子,代表了结束。蓉儿微向他颔首示意,立刻反身就要离去。
而他不能这样就让她走。他明白,她这一走,要再有机会见她一面,恐怕难上加难。
“蓉儿。”他起身一唤,并没有成功挽留她的脚步,眼看她就要消失在另一扇门后,他随即问:
“你有位孪生兄弟吧?”
蓉儿终于顿住脚步,她轻蹙眉。
“前夜我遇见一名黑衣男子,他……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单若水静观她的反应。她的沉着冷静令他佩服,也让他确信上次见到的那名少年,应该与她关系密切。
暗处的慕芸大为一惊。单若水居然见过他!
“方才姑娘与我相谈甚欢,为何露面一见之后,却不愿再开口呢?”单若水笑道。
背对着他,她依然可以想像他那张带笑的俊容,此时绝对漾着促狭的得意。她当然无法开口,她甚至担心一旁的慕芸沉不住气而说了话。以单若水的实力,一听便知道声音来自何方。
“那个雁字,我方才指有两位佳人在内,我想也可以将之解释成双人藏匿于内,双人也许是你,和你那位兄弟。”
慕芸急得冷汗直流。蓉儿黛眉一紧,倏地拨开珠帘离去。
啊!果然是傲骨一身,想他单若水行走天下,还不曾碰过比她更古怪的对手哩!
蓉儿一走,慕芸松了口气,立刻转身要躲入暗门,不料她才反个身,单若水的声音已来到她身后。
“姑娘何必情急呢?”
慕芸一吓,赶紧将胸前的白纱罩上面颊。如此丑陋的脸,她从不敢示人。
“你很尽责。”单若水笑道。
慕芸吓得心脏狂跳,以为他看出了什么。其实单若水只当她是蓉儿的贴身丫鬟罢了。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他的语气带笑,却有一股腻人的温柔与坚定的气势,慕芸根本无从招架就被他轻轻扳过身子。她重重一愣,传说中的单若水居然这般俊美!
女子半张脸全藏在面纱之后,一双盈盈若水的星眸满是恐惧。单若水无奈一叹。他长得这么吓人吗?瞧她那种见鬼似的眼神,真要伤他的心了。
“姑娘怎么称呼?”他柔声笑道。
慕芸无从抵抗。
“芸……芸儿。”她刻意压低了声调。
“芸儿,你在秋月阁多久了?”
“我……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
嗯,换个方式问吧!
“秋月阁开张多久了?”
“十年……”
“十年?你家小姐十年前恐怕还只是个小女娃而已。”
“蓉儿出道才三年……”
她一惊,赶紧垂下头去。望着他的眼睛,不自觉话就说溜了嘴。
直呼小姐的名字,看来她们主仆关系也甚为密切,单若水笑了。
“我听说蓉姑娘现身青楼,也不过最近的事,她倾国之貌一夕间就传遍天下,秋月阁也因而声名大噪,人人趋之若骛,只想探佳人一面。”
“公子……”慕芸不知如何招架,只能哀求他放过她一马。
“单公子。”
慕芸见状,立刻仓皇而去。单若水转身,慕妈立刻使子眼色,两名保镖也退去。
“真有你的,人人抢着见我家蓉儿一面,你轻而易举就让她曝了光。哎哟!害我损失不少银两呢!”
单若水潇洒自若。
“承蓉姑娘看得起,在下身无分文,慕妈您说怎办可好?”
“你呀!”慕妈戳了一下他的胸膛,瞪眼娇笑。“你上门来我就知道拿你没辙,现在我那群女儿全被你收买了,要是把你赶出去,丫头们恐吓我要全体大罢工呢!我倒要问问你,你要怎么补偿我啊?”
“慕妈一句话,我两肋插刀,绝无二言。”
“是吗?”慕妈掩嘴一笑,“我只有一个请求。”缓缓移下手绢。她虽带笑,眼眸却犀利无比。
“别再去招惹蓉儿。”
单若水浅浅一笑。
“今日一见,吾已不枉此生了。”
“呵呵,见过蓉儿的人哪一个不是为她醉生梦死?”
“我的目的已达到,所以该离去的时候了。”
啊?慕妈不小心愣了一下,想不到他这么干脆,她还在伤脑筋怎么让他知难而退呢!
单若水笑得自信迷人。
“我怕再住下去,醉生梦死的不是我,也许会是蓉儿呢!”他爽朗一笑,迈步而去。
这个单若水,自大得令人讨厌!慕妈阴沉的瞪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的意思是说蓉儿会爱上他了?哈!那他的自信恐怕要遭到前所未有的摧毁了,因为,蓉儿可不是一般“姑娘”!
☆ ☆ ☆
蓉儿当然不是一般姑娘,“她”可是闻名天下的第一名妓,“她”更是神秘无情的冷面杀手。“她”就是雁子容,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只噬血的孤雁,一名以杀人为乐的刽子手。
江南第一名妓居然是个男人!就算单若水智慧再高,再如何神算,也算不出他今日所见的倾城佳人与那名黑衣男子是同一人吧!
然而,这是雁子容头一次如此心浮气躁。他气单若水的过分自信,气他的口齿伶俐,气他文武皆胜自己一筹。
他冷,他傲,他未逢敌手,所以他气,他恨,他厌恶他的轻佻傲慢、他的从容不迫,和他凡事都不放在眼里的那副笑看世事之态!
雁子容重重地在梳桩台前坐了下来,花了好些时候才平息心中的紊乱。
他是怎么了?他向来少有表情,少有情绪,但望着镜中那张绝色容颜,他几乎感到陌生。人人爱慕他这张脸,他却不曾如此端祥自己的容貌。
然而,此时在镜中他却只看见一张刚毅的俊容,那是真正男人的脸,像烈阳一般豪迈潇洒——是单若水!
他重重一惊,瞬间举掌震碎了铜镜,吓坏了刚推门而入的慕芸。
“子容。”
她失声惊叫,朝他奔去,心慌的捧起他冰冷的脸。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这么多年来,她不曾见过他生气得砸了镜子。
他怎么了?雁子容也愣住了。他只是不想见到单若水的脸,奈何他的影象却挥之不去。
他锁眉,不语,扯下了头饰。慕芸心疼的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
“让姐姐来吧。”
从小,她就是这么心疼他。娘刚把他带回秋月阁时,他拒绝与任何人接触,当时他才只是个十岁的小孩童,她却在他眼中看见对这世界的憎恨与愤怒。他只尊敬慕妈一个人,只跟她说话。
他总是在半夜一个人偷偷练武,拒绝所有人的关心。他身上有一套剑谱,听娘说,那是他双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此后,每有江湖中人来秋月阁,慕妈总是千引万诱取得许多武学,给天资聪颖的子容自学。
他慢慢长大,武功愈来愈好,人愈来愈美,但他眉间只有仇恨,他活着只为复仇。
所以慕芸心疼他。几年前,她惨遭恶霸蹂躏毁容,雁子容第一次杀了人,为她报仇,也在刀口上发现这是他唯一可以泄恨的途径;杀人时,他非常快乐。
那是雁子容第一次敞开心门让她进入——他杀了欺负她的歹徒,捧着她的脸,叫了她一声姐姐。
那声姐姐让慕芸心碎,此后她便知道,她只能成为他的姐姐。她遭受到这样的凌辱,而他一声姐姐,让她有勇气活下去,却也更令她痛苦。
她相信他明白,她不只是想当他的姐姐而已,然而,像她这样被沾污过的女子,且容貌不再, 怎配得上他呢!
至少,从那之后,她成为了他唯一的知已。
卸下他柔软的长发,破裂的镜中仍反映出那张绝色的容颜,慕芸温柔的拿起木梳梳理他的秀发,柔声启口:
“子容,是单公子令你不开心吗?”
他双眉轻蹙,不愿承认他的烦躁竟是来自一个轻薄的男人身上。
“从来没有一个客人能这样从容与蓉儿对话。”慕芸的声音极轻,她一向是蓉儿的代言者,当然发现他的不寻常。
就是这样,所以他相当不服气。
“而且,他知道你有武功。”
“姐姐。”他制止了她再开口。
慕芸低下头,怅然若失。
“对不起……”
“何必道歉?是我不好。”
“子容,娘会很快打发他走的,你千万要沉住气。”
子容一向高傲,没吃过败仗,她怕他咽不下这口气,主动找上单若水。毕竟他年少气盛,暗杀的任务也不算真正出入江湖,而单若水却是个江湖老手。即使她对雁子容有信心,却不想让他惹上是非,她根本不愿他步入复杂险恶的江湖。
子容在她心里,还只是单纯的孩子。
雁子容眉宇一紧。他的确有这个念头,但他不会这么傻。他当然想看看单若水真正的实力,他所杀的人实力都在他之下,所以他根本无从得知自己的武艺究竟到何境界,他会找他比试的,但绝非此刻,他还有未完的任务。
那就是唐鹰!
秋月阁出入人士繁多复杂,一旦成了熟客,与慕妈谈起交易,慕妈才会巧妙的接受委托人的任务,由神秘杀手雁子容取命,再要委托人将约定的钱放在指定的地方,钱财到手,雁子容便会再不动声色的取走委托人的性命。
神不知鬼不觉,任谁也不会知道谁被谁暗杀,而谁又是杀人的主凶。这便是近来江南几起喋血案件的内情。
没有人知道,歌舞升平的青楼暗藏玄机;更没有人知道,江南第一名妓是个冷血杀手。
但慕芸始终担忧,每次子容执行任务,她就害怕得不能成眠,非要等他平安归来才能放心。
“子容,答应姐姐好吗?”
雁子容机械性的卸掉了脸上的彩粕,清丽的容颜依然冷艳,看得慕芸是心醉,也心痛。
“子容……”
“我知道,姐姐,你不用担心了。”他微微别过头,“姐姐,你回房休息,我想睡了。”
“子容。”不舍的望了他一眼,她轻声一叹,悄然退去。
雁子容在她离去后,立刻换下罗衫,披上黑衣旋身而去。
忘却千山浮生路,翩翩落花舞风尘;渡水万里寒月飘,潇潇似雨映青竹。
他给他的第一首诗,那么深刻的印在他脑海里。雁子容轻功直奔,思绪混乱。单若水的可怕,不在于他神秘难测的武功,也不在于他才气纵横的文诣,而是他一双透视人心的双眼,与笑看天下的气度。
雁子容在夜黑的旷野顿下急促的脚步,却停不住狂乱的心跳。单若水到底是什么人物,他非调查清楚不可!
是该走的时候了!
然而他居然万般不舍。为了躲避秋月阁的众姑娘,他选择在深夜悄然离去,就在他步出华丽的大门之后,竟又却步不前。
他纵身一跃,再次来到芙蓉坊屋顶。那位阴冷的美少年和那位孤傲的蓉姑娘,他十分想再见他们一面呢!
今夜浓雾罩天,不见皓月星辰,少了个夜观天象的好借口。他收回仰望的目光,忍不住自嘲:单若水,你何时变得这么不脱了?想见人家一面,居然还找借口。
是的,他不曾如此迫切想见一个人,是蓉儿,还是那名神秘少年?他也搞不清楚了。他们太相像,像得几乎是同一人。
怎么可能?他摇头甩掉这个荒谬的想法。蓉儿之美,绝对是娇柔女态;而那少年,则是充满了傲骨冰心。是他们太相像的美丽模糊了他的判断力?单若水被考倒了。蓉儿、神秘少年、芸儿、慕妈,这看似一般的秋月阁,居然这么诡异!
就在他陷入沉思之时,夜风轻微的改变,他文风不动,只轻轻的扬起青竹,飞快的往后一挡,那仅差一寸就刺入他后脑门的冷剑瞬间僵住。
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剑,竟削不断那脆弱的竹子!
“还好我反应快,否则脑袋就开花了。”他还有心情说笑。
剑气一旋,单若水立刻移动身子。他只是轻轻晃动脚步,身形却已快到剑不触衣。黑衣少年怒气攻心,招招猛烈。
“我与你无冤无仇,何必置我于死呢?”他俐落的闪避黑衣少年的攻势,神情依旧轻松。
黑衣少年面对他的从容不迫,更加怒不可遏,长剑直刺,单若水青竹一转,剑尖削落了竹叶,飘然落地。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同样一句老话,这次的口吻更冷,而且充满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