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好歹……这个词儿真耳熟。在哪里听过呢?对了……好像是在念书的时候。初三那年,在厕所的洗手台上,任啸徐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骂他不识好歹。
他本来以为熬了这么多年,这一切都会有改变。可事到如今这一切又有了什么改变呢?他还是那个顾家臣,是八年前那个被人家按在厕所洗手台上强暴的顾家臣罢了。
如今的生活,每一分,每一秒,不都还是强暴么?只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只不过他已经有了快感而已。
甚至于当初,因为听见任啸徐说要去娶别人的那些话,他那样的心痛,如今想起来都有几分想要嘲笑自己。你有什么资格心痛呢?你得到的难道还不够么?
顾家臣搬起指头来算,算他到底得到了什么。
是同事偶然看到任啸徐开车送他,在背地里嚼舌根子?是老北京乌烟瘴气的包厢里,看见二世祖们欺负人家姑娘,救人的时候被揍的一身伤?是在五星级酒店里偶然遇到任啸徐的妈妈,硬着头皮迎接她的看一条狗一样的眼光?还是季泽同发疯的时候,朝他扔过来的那些杯碗碟儿?
他却一声也不敢吭。
他还记得年少轻狂的时候,曾经效仿鲁迅先生,在桌上用小刀刻出来鼓励自己的话。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整整一百零六个字,不算标点。他拿着削铅笔的小刀,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压缩木板的桌面上。刀片那么软,那么薄,每刻一个字都必须使尽手指的全部力气。刻完之后,他的食指已经被勒出一道深深的印迹,乌红乌红的,似乎是血液生了气,堵在那儿不走了。手指仿佛要断掉了。
这一行字在当初看来是多么伟大而崇高啊,在现在看来又是多么辛酸和讽刺啊。解放全人类?呵,他根本连自己都解放不了!
季泽同的手受了伤,缠着白白的纱布。是那天他砸门的时候弄伤的。
季泽同的力气也很大,而且他学戏,有刀马旦的功夫底子。第七中学虽说是贵族学校,却也会偷工减料,给学生的桌子和其他学校一样,都是压缩木板的。那样薄薄的一层板子,季泽同一拳就能砸成两半。
可医院贵宾病房的门实在太结实了。他下死力气砸了那么多下,把指骨砸断了两根。关节全部肿起来了,丝丝往外渗着血。
洗胃之后他一直都没喝过水,喉咙干裂嘶哑,叫出的声音像是松了弦的二胡一样,浑浊而凄厉。顾家臣听得头皮发麻,心里都在淌血,耳边嗡嗡直响,整个人蒙掉了。
他不停地砸门,不停地砸,嘴里一直说:“让我看他一眼,我就看他一眼……”
四个保镖拉不住他。
可他最后自己喊得没有力气了。嗓门已经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像一只死去的章鱼,顺着门慢慢往下滑。眼泪夺眶而出,不断滚落在地面上,烫出一颗颗圆圆的水花。
看见他瘫倒在地上,顾家臣才被解了穴似的,走到他身边蹲下,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手机来,点开一张照片,送到季泽同面前。
照片上是纯净的蓝天白云,玻璃的琴房里站着一个背影,穿了和天空一样颜色的针织衫,米白色的裤子包裹着的双腿修长而挺拔。
季泽同看着照片,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满脸泪痕,哽咽了几声,喃喃道:“原来他已经长得这么高了……”腐书网 www.danmeiwenku.com
文章正文 二十八
季家的花园儿真是漂亮。|www.danmeiwenku.com|五月开的花儿都有。
石榴、白兰、含笑、木香、春夏鹃、紫藤、琼花、锦带花、八仙花、金雀花、芍药、百枝莲、虞美人、入蜡红、四季海棠、吊钟海、.鸢尾、矮牵牛、太阳花、叶子花、朱顶红、夏鹃、天竺葵、大花天竺葵、倒挂金钟、令箭荷花、茼蒿菊、樱草、香豌豆、爪叶菊、蒲包花、牡丹、月季、扶桑……
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花儿都有,独独没有玫瑰。
老爷子是个老派人物,说一看到玫瑰就想起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佬,不舒服,好端端的花儿也糟蹋了。所以季家的花园儿里是不种玫瑰的。
那么一大堆花儿的名字,当然也不是顾家臣自己就知道的。这花园又不是学校的花园,每棵树每种花都有小牌子写着它们的名字、原产地、科属以及拉丁语名。这些名字都是这园子的老管家说与顾家臣听的。
老管家是老北京人,是旗下人。跟着季老太爷回南方来的。他说话是京腔,圆润好听。那么大的年纪了,一长串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字字清晰可闻,实在是当之无愧的“大珠小珠落玉盘”。
五月的花园里已经有蝴蝶翩翩起舞,入对出双。
狂随柳絮有时见,舞入梨花何处寻。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月三更。
任啸徐的钢琴弹得很好。富贵人家的孩子似乎都要学钢琴的。任家大宅的琴房靠近游泳池,借着水声,钢琴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更加清丽雅致了。
那里面有一台紫色水晶的三角钢琴,才送来的时候任啸徐给顾家臣看过照片。顾家臣说想听听声音如何,任啸徐就回去用那架琴弹了一首曲子,录下来带给他听。弹的是一首《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改成钢琴的。
梁山伯和祝英台……中国古代四大民间传说之一。
梁山伯辞家攻读,途遇女扮男装的祝英台,两人一见如故,于草桥结拜为兄弟,在书院朝夕相处,感情日深。山伯到祝家求婚遭拒绝,回家后悲愤交加,一病不起,不治身亡。英台闻山伯为己而死,悲痛欲绝。英台花轿绕道至梁山伯坟前,英台执意下轿,哭拜亡灵。祭拜时,惊雷裂墓,英台入坟。梁祝化蝶双舞。
化蝶双舞……
生不同衾死同穴,化作一对翩跹蝶。
魂梦相守且相依,猩红嫁衣浓如血。
我愿意千山万水都随你去,可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容易。
高中的时候文理分科,顾家臣读了文科,任啸徐读了理科。倒不是顾家臣的理科不好,而是他这个二十班的人,连读理科的资格都没有。任啸徐是尖子,当然要分到理科班,理科尖子班。
第七中实行彻底的应试主义政策,文科班的学生是一点理科知识也不用学的。所以顾家臣就没有学习理科的机会了。他本来生物很好,初中的时候每次都能拿全班第一,虽然这个第一在其他同学眼里看来根本没什么价值,但是他还是觉得很高兴,他还担任了生物课代表。
可是高中之后他没有机会学生物了,连生物教科书都没有领到。听说有一次生物老师带着高一·一班所有的人去参观了昆虫博物馆,可他们班没机会啊,顾家臣委屈得眼泪花子都要掉出来了。任啸徐本来想带他去,顾家臣又害怕别人说闲话,咬着牙说不去了。
任啸徐也没有勉强他,参观完回来的时候,他拿手机拍了好多好多照片回来,其中有一半是很漂亮很漂亮的蝴蝶。
那时候触摸屏的手机还很昂贵,任啸徐的手机就是触摸屏的,屏幕很大而且像素很高,拍的照片异常清晰。
他一张一张地给顾家臣讲:
这是粉蝶,有白黄两种颜色,体形偏小,多群聚,喜欢十字花科;这是凤蝶,是很漂亮的蝴蝶,每一只都有通常不止一种颜色,有的还能散发金属的光泽,喜欢芸香科和樟科的植物;这是灰蝶,大部分很丑,有一种紫色的很漂亮,常常生活在森林当中,飞的特别快,有的是害虫;这是蛱蝶,是种类最多的蝴蝶;还有这是弄蝶,是蝴蝶中生活习惯最特别的一种,喜欢吸食鸟类的粪便,翅膀上有很多小眼睛……
那么多那么多的照片,那么多那么多的介绍,顾家臣却是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了。
也不知道是他真的很喜欢生物呢,还是他真的很喜欢任啸徐讲解的声音。
顾家臣有时候会照着任啸徐给他说的,来分一分花园里的那些蝴蝶。
那一只树丛里面又小又丑的,灰不啦叽的,一定是他所说的灰蝶!灰蝶飞的特别快,是害虫……是害虫当然要飞得快了,不然就被人打死了!
那一只伏在香樟树的黄黄花瓣上的,蓝色的大蝴蝶,一定是凤蝶!凤蝶好漂亮,有金属光泽,喜欢樟科……
那一从聚在一起的小白蝶,不用介绍他也知道是粉蝶!这种蝴蝶在乡下很多。顾家臣很小的时候在田间玩耍,常常折一根树枝,冲到菜花里一阵乱舞,一丛丛的菜粉蝶就纷纷飞起。
他拿树枝扫一下,就打下来一两只,又扫一下,又打下来一两只……搞的最后菜花被他扫了一地,菜粉蝶也被他扫了一地。只见微红色或是淡紫色的土壤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满是零落的黄色花瓣,满是折了翅膀的白色蝴蝶……
顾家臣看着那满地的花蝶尸体,笑得好开心。
仿佛他是战场上驰骋的勇士,手里拿着的树枝是他的铁鞭,而这一地的花瓣蝴蝶,就是被他斩于马下的敌人……气吞山河,血染江山,好一副壮丽画卷!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他是多么残忍啊!
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杀死了太多的蝴蝶,老天爷才会给他这样的命运,当作是他的报应吧!
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应。
季泽同的房间里有一个很古老很古老的木质梳妆台。顾家臣觉得很稀奇,明明女孩子的绣房里才会有梳妆台这种东西。
季泽同那时候正拿着顾家臣的手机在手上。那天顾家臣给季泽同看了他偷拍的任啸怀的照片之后,季泽同就不愿意把手机还给他了。他把顾家臣的手机卡抽出来给他,让老管家去买一个新手机来。
顾家臣原来那个烂手机,季泽同当宝一样天天捧在手里。手机屏幕上永远都是任啸怀的背影。
季泽同自己反正是不用手机了。他的所有通讯工具都被没收,每一通电话都有人帮他过滤把关。顾家臣觉得自己应该不在过滤的黑名单上,因为上次他打季泽同的电话,是季泽同本人接的。
那天他大概是心情比较好,就跟顾家臣说,那个梳妆台是奶奶的,他说的奶奶不是他真正的奶奶,是他爷爷的二房。那个奶奶是当时的名伶,唱昆曲唱得很好。那时候的伶人一般都会兼学,他这个奶奶就是兼学皮黄的,也就是后来的京剧。
爷爷很喜欢那个奶奶,可惜奶奶死得很早。季泽同也没来得及见她一面。
梳妆台,是奶奶唱戏的时候用的,酸枝木,古董。
后来季泽同学唱戏,爷爷说他唱的很好,唱得很像奶奶,就把这个梳妆台给他了。里面有一张奶奶穿旗袍的照片,是个朱唇榴齿的美人。还有一张扮上的,和季泽同小时候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