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听得惶恐,他从没觉得自己够好啊,但他不敢辩解。
柏东摁灭了烟头:“有后台不是一件坏事,但有后台能使你出唱片,却不能使唱片大卖。你得记住这点。走吧,今天不需要你。”
说罢柏东转身就走了,留下呆楞的黎里。
后台?可是,他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后台啊。
黎里身体难受,心里突然也说不出的难受。他有错吗?今天的意外本来不关他的事,公司并没说没安排课程的时候也应当随时待命。然而听了柏东的话,黎里却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他似乎很笨,笨得努力错了方向,没在最应该使劲的地方花百倍力气。
黎里浑浑噩噩走出公司。
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公车、地铁早就没了,黎里只能打的回去。这一来一回的,一天的辛苦费也折腾没了。
黎里站在马路边吹了一会冷风,还没见到计程车,只觉肠胃痉挛,难受得很。
“黎里?”
一辆黑色轿车从公司地下车库缓缓开出,停在了黎里身边。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熟悉的严肃脸孔。
黎里太难受了,反而忘记了紧张。
“录音结束了?”张先生问。
黎里想,张先生怎么会知道呢?
“没,找到别的和声了,用不着我。”黎里说。
许是看他脸色不好,张先生说:“上车,我送你。”
黎里摇了摇头,他住的地方离公司有点远,又不知道是否顺路,不好意思让张先生送他。他迷迷糊糊地想,张先生人真好,都没问是否顺路,就要送他回去。
张凛见黎里摇头,突地打开车门,下了车。绕到黎里这边,打开副驾的车门,以一种不容商量的架势说道:“上车。”
假如是平时的黎里,肯定会谢谢张先生的好意,但不敢麻烦人家。然而今天的他实在难受,只想着早点回到家,躺下休息。他想,就厚一回脸皮吧。
上车后黎里朝张凛道谢,问:“张先生加班到这么晚?”
张凛点头:“有点事。你以后有事,应当先告诉助理你的行程,免得公司找不到你人。”
黎里有点惊讶,怎么这事大老板也知道?
“好、好的。”黎里赶紧回答。不过他心想,他又不是什么大明星,只是去跑个龙套,也要煞有其事跟助理报告行程吗?
他想,总要跟老板说清楚自己去做了什么事,免得公司误会。
黎里赶紧把自己去做兼职的事讲了一下。张凛听得皱眉头:“你缺钱?”
黎里赶紧摇头:“我以后不去了,还是多花时间去学习。”
张凛沉默了一会,又突然问:“你脸色很不好,怎么了?”
经过这一天的波折,听到这一句关心自己的话,黎里感动得不行。他其实难受得很,胃里直泛酸,有点恶心。但他只说:“没事,今天太累了,回家休息就好了。”
像是为了打黎里自己的脸,过了一会,黎里突然一阵恶心,当场吐了出来。
顿时车里一股酸臭味。
黎里晚饭吃得不多,吐得也不多,全吐在了自己身上。
张凛似乎吓了一跳,赶紧靠边停车,给黎里递了纸巾。黎里歉疚极了,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赶紧擦干净自己,低头检查有没有吐在人家座椅上,嘴里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张凛见他一副慌乱的样子,伸手摸摸他头,安抚似的拍拍,说:“没关系。”他拿了瓶水给黎里漱口,然后说:“去医院。”
黎里出了这样的乌龙,怎么还敢麻烦张先生,连声谢绝。张凛却不再听他说话,直接踩了油门,一路开到医院。
到了医院,黎里也已经没有力气再婉拒张先生的好意了。他肚子疼得不行,几乎无法走进医院,最后是张凛帮忙半扶半抱进去的。挂号、刷卡都是张凛办的,挂的急诊,很快就有医生帮黎里检查,详细问了症状以及晚饭吃了什么。直到这时,黎里才想起那盒似乎馊掉的盒饭。这下找到罪魁祸首,黎里被医生骂了个臭头。
“这么大的人了,饭都馊掉了还吃掉半盒!是不是傻?!半夜跑医院好玩吗?”
黎里又疼又觉得胃里恶心,只觉自己真是活该被骂。
医生开了单子,让黎里先去化验粪便,确定是否肠胃中毒。
黎里肚子疼得几乎走不动路,单子跟装粪便的盒子都是张凛帮他拿的。在厕所时,黎里又拉了肚子。张凛在门外等了他许久,甚至怕他出事,还进来问他没事吧。
最后那臭气哄哄的盒子,还是张凛帮他拿去化验的。
黎里被强按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死。
八百年的脸,今天都在张先生面前丢尽了。
第11章
化验结果出来,果然是肠胃中毒。医生说情况有点严重,让打吊瓶。
张凛扶着黎里,跟着值班护士走到输液室。输液室里已经有八九个人,张凛扶着黎里,找了个靠门边比较近的躺椅。护士给黎里扎了针,嘱咐了一句:“这两天三餐吃清淡点,喝粥就好。”
黎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折腾张凛到现在,黎里不好意思极了,忙说:“张先生,太谢谢你了。很晚了,你赶快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没事,现在好多了。”
其实他还是难受得很。
张凛盯着他看了一会,说:“我出去一下。”说完出去了。
黎里以为他回去了,便把自己的背包扯到胸前抱住,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无奈肠胃还一阵阵痉挛,完全睡不着。晚饭吃的一点东西,早就没了,胃里空空的,痉挛起来更是难受。
黎里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输液室里有八九个人,有几个像他一样,孤身一人打吊瓶;有两三个有家人陪同的,有的小声跟家人聊天,有的闭着眼睛休息。黎里突然就想家了,小时候生病,打吊瓶总是爸爸妈妈一起陪着他。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有点脆弱,特别是经历过这样倒霉的一天。
黎里正发着呆,张凛却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袋东西。
黎里见张凛去而复返,有些吃惊。
张凛搬了张椅子过来坐下,打开袋子,端出一个塑料小碗,说:“喝点粥。”塑料小碗里是青菜瘦肉粥,清淡爽口,正适合黎里吃。
原来张凛是出去帮他买宵夜,黎里一时有些感动,又有些惶恐。
“张先生,太麻烦你了,现在这么晚,会影响你休息的。”
张凛却不理他,也不说自己要回去,直接打开碗盖,拿出小勺递给黎里,示意他快吃。黎里想说我自己吃就行,你快回去吧。然而他一手扎着针,根本腾不出手拿碗。张凛自然知道,只是端着那碗不动。黎里知道他是好意,只好一口一口吃起粥来。
黎里还是第一次离张凛如此之近,几乎就是面对面。一旦意识到这点,黎里突然紧张得不行,舀粥的手都有点抖了。
张凛见状还问他:“非常难受?需要我喂你吗?”
黎里惊得连连摇头,脸热得不行。
不知是药还是热粥的作用,黎里立刻就觉得好多了。肚子饱了,人也舒服许多,赶紧又跟张凛说:“张先生,你先回去吧,我真的好多了。”
吊瓶大概要一个多小时才能打完,那时都几点了,张先生该多累。
张凛依然不理会他,自己收拾了碗勺,拿到外面垃圾桶扔了。随后又进来坐下,一副不走的架势。
黎里心里感动得不行,又愧疚得不行,连连说:“我真的好多了,等下自己打车回去就行,实在太晚了。”
张凛看看他,起身脱下身上的毛呢外套,盖在黎里身上,说:“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厚厚的毛呢外套上,还带着张凛的体温,甚至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男士香水味道。黎里“刷”地一下,血直往脑袋充,顿时什么都不能思考了。他赶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张凛。然而过了一小会,他想起自己盖的是张凛的外套,又赶紧睁开眼说:“我不冷,张先生你快把外套穿上。”
张凛回他:“别说话,好好休息。”
张凛的话带有命令意味,黎里也不知怎的,顿时不敢再说。他乖乖闭上眼睛,但张凛就坐在他身边,他还盖着张凛的大衣,怎么可能睡得着。他两只眼睛虽然闭着,却一直骨碌碌地转,张凛自然看见了。
过了一会,黎里听见张凛问他:“今天柏东训你了?”
黎里心里“咯噔”一下,老实回答:“是。柏制作找我有事,打了十几个电话我都没接到,是我的错。”
有的病人已经轻轻打起呼来,张凛弯腰凑近黎里,压低声音说:“柏东个性向来如此,不给任何人面子。就算是林恬,录唱片时照样被他训得流眼泪。”林恬现在可以说是国内乐坛的天后之一了,张凛举出这个例子,大概是想安慰黎里。黎里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吃惊得睁开眼睛看他。
“你明白你的问题在哪吗?”张凛严肃地问。
黎里看着老板那张严肃的帅脸,老实回答道:“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不够认真吧,不想着提高歌唱功力,却跑去做兼职。”
“因为你在给自己留退路。”张凛说,“还没真正踏入这个圈子,却已经在想不红的话该怎么办。你不自信,因为不自信,所以没有安全感,浪费时间在预留后路。”
黎里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刻的感觉。就好像最自卑的弱点,一下被揭开了遮羞布,袒露在人前。
你不自信。
张凛说完这番话,就陷入了沉默。
空气中除了药水味,还充斥着难言的羞惭。
黎里想,是因为很明显吗,张凛一下就揪出了他内心最大的弱点。他不敢去看张凛,他很羞愧,很尴尬,又很惊慌。
“我见了你两次面,就决定要把你签下。这样的机遇,正常人应该是强烈提升了自信心。不过在你身上,我看不出来。”张凛说。
黎里想把自己埋进张凛的大衣里。
“你长得很好看,又会唱歌,会作曲。你拥有这些,已经超过了这圈子一大半的人了。”
“超过了一大半的人”——听到这句话,黎里眼眶一热,差点控制不住情绪。
被人这么肯定,似乎还是第一次。
张凛说了这许多话,察觉黎里情绪的变化,停了下来。
黎里闷闷地说:“我、我是个很普通的人。”
我是个很普通的人。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黎里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他的秘密,他内心的一个阴影,他的自卑。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家人,包括好朋友,齐杨,小雅姐,都没有。
因为自卑到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