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秘书的认知里,但凡是大老板,或者说他这样的中产阶级眼里的有钱人,无一不是带点毛病的。重的动辄肿瘤癌症,轻的常见三高一糖,倘若幸运点,只有个腰肌劳损或者颈椎风湿,揉揉按按就能舒缓很多的,那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有句老话是挣多大的钱操多大的心,富人之中二八开,大多数还是拿命换钱的俗人。
然而这事想归想,真落到身边人的身上时,又难免多了一些怅惘。徐青枫的体检情况以及后来和各位医生的往来信件,大多经过他的整理,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他却很清楚徐青枫想要痊愈的心有多强。因此当梁晋来电说到徐青枫在抢救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徐青枫的病本身就是个慢性病,即便是因为诸多因素发病快,那也有好几年才可能发展到肾衰竭的。
这个疑问很快有了答案。
他赶到医院后,梁晋指着长椅上一个黑脸的中年男人说:“你过去处理一下。”
萧秘书一头雾水,扫了那个男人一眼后更加迷惑——那人一看就是常年干苦力的,个子挺高,肩膀往前缩着,脸颊凹陷。这会儿察觉到萧秘书打量的视线,有些拘谨又讨好地扯了扯嘴角,明显的一脸示好的模样。
梁晋明显的脸色不太好,他的一颗心都飞到了抢救室里,连带着语言功能也不太全,说完上句便没了下文。好在萧秘书平时最擅干这个,心里揣着糊涂,仍不动声色地听完了中年人的哭诉。
中年人现在的心情并不算轻松,他是乡下的,今天跟老婆一块进城里卖野菜,见这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顺带就带上了孩子。他本是好意,从他们老家到b城,至少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那孩子是他四十岁上才得的,长到现在五岁多了,一共也没来过几次。
然而谁也没想到,原本挺好的事情,中间出了意外——老两口卖完菜要领孩子逛逛的时候,在一个坡路上停车忘了拉手刹。孩子顽皮,正好就给送到了溜坡的车轮底下。
中年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乎泣不成声,连声喊着救命恩人,萧秘书心里却更不是滋味。
徐青枫救了孩子。然而由于瞬间用力过猛,肌肉中的肌红细胞融入血液导致了肾衰竭。这种突发情况换做健康人还好办,然而徐青枫本身就是病人,这一下过去,以后好坏很难说。
中年人的孩子也在急救室,他让老婆在那边守着,自己过来的。萧秘书听到后来也明白了,对方是来感谢的,絮絮叨叨的一通话,最后翻来覆去的都是救命恩人四个字,他说自己一家都忘不了徐先生的大恩大德,以后一定会报答云云。
这样的客气话萧秘书听得很多,然而此时徐青枫就在急救室里生死未仆,梁晋从开始到现在动作都没变过,这边的人心都吊到了半空里,谁有那么多的耐心反过来安慰你说没关系啊他就这样古道热肠而已?
萧秘书劝了这中年人几句,见对方还没有走的意思之后,也忍不住有些不耐烦了。
他一时冲动,也没想到说出来那话却有些尖刻:“你报答?你们怎么报答?是给钱还是给命?做不到就不要说空话好不好?上下嘴皮一碰好听的话谁不会说两句,可是现在这边什么情况你又不是看不见,怎么还说没完了呢?……”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再抬头的时候却发现中年人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这人本来就佝偻着腰,这会儿面露难堪的一缩,叫人看着又可怜又客气。
萧秘书顿时有些后悔,挥了挥手再次赶人:“你快走……你……”
“让他等一下吧……”梁晋突然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道:“赵先生是吗?”
中年人连忙弯腰点头。
“刚刚我朋友的话有些重,希望您不要介意。”梁晋脸色发白,然而语气还算稳得住,他问中年人:“孩子没事吧?”
中年人的神色顿时黯下去,随后又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事,就是……”他顿了顿,叹口气道:“就是压倒了左腿,情况还不知道,可能……可能不太好……”
他们两口子出门的时候欢欢喜喜,说什么没想到会遭此祸事。然而小孩能捡回来一条命已然很庆幸了。
中年人说完,从裤兜里掏出来一把钱,然后用粗糙皴裂手小心翼翼的抽出几张粉红色的,放在一起整了整,又把其他的放回了兜里。
梁晋和萧秘书都是一愣。
中年人郑重其事地往前一送,对梁晋说:“我这也没多少,这点……心意……您先拿着。”
几百块在此时看起来有些可笑,然而中年人却又捏的很小心。萧秘书面色复杂的看了中年人一眼,反倒是梁晋愣了愣之后,摆了摆手。
“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梁晋说:“但是孩子看病也要钱的。”
中年人执拗地一动不动。
“这孩子是青枫救得,他肯定希望孩子能好好的,你这一上午卖菜的钱,留着给孩子买点好吃的补补吧。住院费……”,梁晋顿了顿,看了萧秘书一眼,“萧秘书,孩子的手术费和住院费,我替他们付了,你一会儿去处理下。”
他的话锋转的太快,以至大家都愣住了。萧秘书愣了愣,见梁晋微微皱眉,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好的,我这就去。”
那男人被吓了一跳,张嘴结舌的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
梁晋回头看了一下急救室,对他说道:“你如果过意不去,就当我是借给你们的,写个借条,以后有钱了再慢慢还。”
“可,可……怎么……”
“你可以记下我的电话,”梁晋淡淡说道:“我就是想给他祈福,你不用感激我,我也用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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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秘书连拖带拉的把几乎要跪下磕头的中年人带走了,医院的走廊里暂时恢复了安静,梁晋在门口来回走了两步,最后坐在了门口的长椅上,脊背挺直。
医院他并不陌生,当然也算不上熟悉,小时候感冒发烧,大了偶尔有点小事故,加上前阵子他撞车的那回糗事,他来医院一共也就十来次。
然而没有哪次,像现在这么感慨过。
他知道急救室的走廊尽头,稍一转就是隔离病房区,sars肆虐的时候医院设立的,哪里前前后后陆续关过十几号人。活的活死的死,如今十几年过去,依然是块禁区。他也看到了刚刚到医院的时候,一个老妇人歪着脑袋坐在轮椅上,喉咙里像是拉风箱似的直喘,被儿子推出去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