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会推开我,远远离开,对不对?”
“胡扯,我说我会不离不弃!”我恶狠狠地瞪他。
他惨笑,总算说了一句:“若是我向你借钱,可以借到多少?”
“是不是资金出了问题?”我跳起来,扑到床头柜处拼命翻存折:“我的银行户口里还有一笔钱。还有,我开的那间画廊,里面的画都挺值钱。还有……”
转头,却发现他颤抖着肩膀偷笑。
我恍然大悟,大喝道:“徐阳文,你耍我!”
徐阳文把握拳冲上去的我紧紧抱住:“穗扬穗扬,无人可以及你!”
“你这个混蛋!”我怒。
他哈哈大笑,无数热吻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我对他的爱与日俱深,我的眼光不自觉地追随他,心不自觉地想他。原来我不过是一只鸡蛋,敲破外面看似坚硬的壳,剩下的不过蛋白和蛋黄--------太软太软。
圣诞到了,他把我带到香港。
“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一贯纵容而自信的口气,仿佛即使我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他也可以为我摘下来。
我当然不会要天上的星星,今日的穗扬已经不同。
我说: “你想送什么?”
他微笑不语,将我领上车。
车停下的地方,是一个保养得当的美丽公墓。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送礼物的地方,我似乎又有不详之感。
他拉着我的手: “来,穗扬,我带你去见我的母亲。”
我愕然,没有见他亲人的准备,即使这个要见的人已经长眠在这个微风轻抚的地方。
站在他母亲静悄悄的墓前,我看见生育他的女人的照片。雍容华贵的妇人,是我想象中可以拥有徐阳文这样孩子的女人。
墓很庄严,墓碑照片里美丽的脸庞为这片肃穆带上些许温柔。徐阳文凝视着照片许久,才缓缓弯腰,把一束菊花放下。
他站起来,仔细看了看,又弯腰,把花束摆得更好看一点。
我知道,他一定深爱他的母亲。
他对着墓碑淡淡地说: “我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她一个人把我抚养大,还把家族中的事业管理得井井有条。”
单亲家庭,和我一样的遭遇。
徐阳文静静站着,他的腰杆挺直,视线落在母亲的照片上,深邃的眼睛深潭一般,看不见底。
我忽然察觉他藏在深处的悲伤,仿如断了骨头而皮肉无损,一种惨烈的痛从指尖蔓延到五脏六腑。
我情不自禁,抱着他的厚背,将自己的头枕在他后颈上。
“好象我们两人都有后父。” 他笑; “我的母亲疯狂地爱上了一个男人,并且嫁给他。于是,我有了一个后父。”
他的语气让我知道那个成为他后父的男人必定给他带来某种不愉快的记忆,我有点心疼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他又拉着我的手: “来,带你见一个人。”
他驾着车把我从公墓带回市区,在一个工地旁停了下来。他指着窗外,对我说: “看,我的后父。”
“他是个花心的男人,骗了我的母亲却让她伤心。但是母亲终究在死前把所有的遗产留给我,他所有的努力化为流水。” 他在我耳边苦涩地说: “我的母亲,以为找到了生命中的幸福,结果却发现不过是一个骗局。”
我呆呆听着,听他慢慢把心里的东西讲出来。
他问: “穗扬,你知道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在发现自己的幸福不过是一场空,从高处跌得粉身碎骨是什么一副模样吗?”
他又问: “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吗?我使手段让他失去所有的钱,绝了他的生路,让往日凭着我母亲一向耀武扬威的他堕落为地盘的建筑工人。本来,他也不过是一个小公司的无名职员。”
我冷得发抖,他的每一个字,夹杂着被冻成冰块的心破碎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膜里。
那个被他隔着太阳玻璃,被他用满怀恨意介绍给我的男人,我认识。
怎么可能不认识,我们有这么相识的眼睛、这么相识的嘴唇、这么相识的眉和额头。
我盯着远处坐在工地的休息棚中抽烟的男人,轻轻说: “他是我爸爸………”
“是吗?多有意思,你的亲父,我的后父。” 他抚摸我的后背,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认识他以来一切的一切在脑中走马灯似的重播。
他莫名其妙进入我的世界,莫名其妙送我黑暗的魔法。
为什么忘记,童话故事中,接受黑暗魔法的人总是要付出不能承担的代价?
我以为我已经付出代价,在那个交出自己的夜晚,他一直对我说--------我很抱歉。
今日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看着他从天堂摔下来,但是不够。我还要继续看,继续看着有人摔下来,象我母亲一样摔下来。” 他挑起我的下巴,这么陌生的眼光,我从没有见过。
他问: “穗扬,告诉我,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多久以前,我曾经回答过这个问题,我晃晃头,试图记起来。
“穗扬,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想看我发狂,看我哭泣,平日我乐于演戏,可惜今天没有心情。
我安静望着他。
我说: “徐阳文,你是徐阳文。”
他有那么一点点诧异,充斥着精明睿智的眸子微微一震,定下来,似乎要看清我的模样。
好可笑,相识这么久,居然还会被我奇怪的反应唬到。
我朝他温柔地笑笑,潇洒地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他无声地在我身后注视。
你想看我掉泪,看我软倒在地,看我藏在角落舔伤口?
我不需掉泪,不会软倒在地,更无伤口可舔。
不要惊讶,徐阳文。
难道李穗扬真的会死心塌地爱一个人,真的会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真的会一步一步毫不顾虑地踏上别人为他搭建的登上天堂的梯子?
我慢慢走到那个人的面前。在他愕然抬头望向我前,举手擦干脸上的泪水。
“爸爸。” 我平静地喊了一声。
这么相似的脸,怎么都不会是冒认的。虽然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消失在我的世界。
“穗扬…….”
不错,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欣慰一笑。
“穗扬,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微笑,看看天。
“我刚刚,从天堂跌下来。”
多蓝的天,多美的云,多柔的风。那登天云梯,断在云深不知处。
有人痛不欲生,魂飞魄散。不是我,我浅笑嫣然,口齿伶俐,神智未失。
有人,曾借去我生日愿望。他说,愿能为我的穗扬,搭一把通往天堂的云梯。
言犹在耳。
但父亲不知道,茫然看天,看我。
“穗扬,出了什么事?你来找我……”
“什么事也没有。”我淡淡截断他的话,扯着嘴角。
下了决心,不让他知道任何事。
他已经老了,白发掺杂在黑发中,只留下沧桑,没看见悔意。他永远也不知道,他曾经犯下的错已经有人为他付出代价。
我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他没有唤住我,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在离婚书上写得明白-------子女归女方抚养,男方不付抚养费,一切法律关系完全解除。
幸亏他没有唤我,否则只怕我会转身扑到他满是泥土的怀里,哭个痛快。
徐阳文的车还停在那里。他必定看我徐徐远去。
从高处坠下,应该有一段时间停留半空,那想必是自由无比、此生难遇的享受。可惜穗扬福薄,只被徐阳文在身后轻轻一推,还不曾停在空中半秒,便已跌入泥泞,扎扎实实摔个粉身碎骨。
确实已经粉身碎骨。
姑且不论我可笑的心,那实在不足道哉。
魔法已经失灵。
工作没了,一纸公文便了结我在公司的赫赫辉煌。
我心血来潮开在闹市、极少看顾的画廊被铺主催缴租金,里面昂贵的存货早被徐阳文一个电话,以一元一幅的价格卖个精光。接到通知匆匆赶到的我,看见门口挤满了因为买不到便宜画而哭丧着脸的客人,好大一个临时纸牌挂在墙上---------跳楼大甩卖。
果然是“跳楼”甩卖。
现在才发现,平日所用存折都和徐阳文联名,如今自然是分文都取不到了。
我想起他那次和我开玩笑。
穗扬,假如我一文不名,你是否会不离不弃。
我的银行户口里还有一笔钱。还有,我开的那间画廊,里面的画都挺值钱。
他早有预谋,看似随意的一切,自有不传之秘。佩服。
我并不慌张,十二点已经来临。
一切是我咎由自取,不但马车变回南瓜,还要未能及时离开舞会,以至于原形毕露,伤痕累累。
我和自己说不怕,谁一生不留几个伤口,低头一看,鲜血潺潺,滴滴都是心头血。
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千里。
不出三日,家里众人似乎都闻到味道,电话纷纷而至,我对电话逐一说: “请某时某时至我家,我详细回答。”
如此戏言,居然都被当真,成就我某日被众人逮住的契机。
那日我正看手上的单据,忽然发现买下别墅也并非好事,这东西的每月管理费,足可以用去我抽屉里少得可怜的现款。
就在这个时候,我被母亲叫下楼。
楼下好多人,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六姑爹三姨妈,让我惊叹家族的庞大。
“穗扬。”
“你总算出现了。”
“穗扬,穗扬下来了。”
被众星拱月围在中心,张张关切的脸,让我害怕--------我怕忽然吐出来,坏我多年谦逊尊长的伪装。
母亲问: “穗扬,你最近很不对劲,是不是公司有事?”
我环目四周,“据实”而答: “公司的老板涉及走私,我的经济出现问题。”
众人脸色大变。大舅母脸色变红,二叔脸色变白,姨父更加夸张,是完全的紫色。姨父的脸色变紫完全可以理解,他利用我的影响力在内部大量认购公司股票,万一公司出事,岂不是血本无归。
一时姹紫嫣红,好不有趣。
我又说: “其中很多文件由我签署,可能会有很多问题会牵扯到我。”
想起有本描写豪门恩怨的小说,有整个家族齐聚听逢大变的情节,穗扬何幸,也可当一回如此威风的主角。
最后,我缓缓叹气: “我的户口已经被冻结,可能会被查封所有资产。” 稍停,强笑着加一句: “其实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资金周转问题,如果谁可以稍微借贷……….”
我转着眼睛四望,惟恐漏看一个画面。
看翻脸如翻书不难,但看这么多张脸同时翻给你看,机会难得。
一句话吓走四方亲友,只剩下母亲和伯父。
伯父的脸历来象没有神经线,坐在一旁看不出喜怒哀乐。母亲倒真的忧愁,木着脸站在当场。
空荡荡,安静了好些。
“把别墅卖了吧。” 我站起来上楼: “这里的管理费,我已经交不起了。”
黑暗魔法随风飘散,我暗自期盼黑暗也随之而去。
忘掉徐阳文,忘记他。
绚烂回复平凡并非易事,我开始找工作。
面试官问: “李先生,你有如此资历,在大公司做过总裁助理,为什么来应聘一个小小的营业助理?”
我说: “不过暂时混口饭吃。”
结果可想而知。
似乎我离开人群太久,忘记了穷人不能实话实说。
下一次我学乖,准备满腹让人听了点头的好话。
结果面试官说: “李先生,我们对你的能力非常认可,但是……….”
我没有接口,冷冷等他的“但是”。
“但是……..恐怕我们这么小的池子,容不下李先生的大才。”
一次又一次,我已经心里有数。
一位经验稍嫩的面试官对我漏出片言只字: “李先生是不是得罪了某些人………”
我苦笑,原来要忘记一个人并不容易,尤其对方有权又有势。
工作没有着落,总不能坐吃山空。
住回以往的小屋子中三个月,卖掉别墅偿还管理费和处理往日奢侈留下的后患,我决定重新开始------摆个摊子在街边卖杂志。
正宗落水狗的样式,我暗看熟人在身后眉来眼去道是非,甘之如饴。
每天看我出去摆小摊的母亲总是一脸委屈,我不知道她是为我委屈还是为她曾经的富裕生活委屈。直到那一天晚上,她坐在我的小房间中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