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峤岿然不动,左手负于背后,只右手手腕微微一振,山河同悲剑跟着震荡起来,如歌如泣,如颂如吟,悠长空远,竟将重重佛印都破开,从无数幻影中一眼辨出真伪,直取雪庭右手!
雪庭化掌为拂,指尖若柳叶拂风,优美柔软得令人移不开眼,比起先前势如破竹的攻势,顿如从千里冰封之雪原寒风,瞬间过渡到天阔云高之江面春景,鹅子黄鹂,桃花垂水,曼妙之处无以言语。
但沈峤非但没有趁胜追击,反而立时撤手后退,但见雪庭手掌拂过之处,地上青石寸寸碎裂,真气四溢,竟连数尺开外的阿轻,也觉得面上似有利刃刮来,刺痛异常。
沈峤借着“天阔虹影”,身若飘尘,往后直去数尺,忽然又一跃而起,悬身倒挂,剑身化为白练,剑气由上而下,如无根之水从天而降,百万雪狮奔腾纷涌,伴随怒雷飓风,声势逼人,锋芒势不可挡!
方才那一系列变化,其实不过眨眼之间,雪庭从面沉若水,波澜不惊,及至此刻,终于微微露出一丝惊异,剑气如同龙卷风,将雪庭由上往下罩在里面。
那一瞬间,雪庭似乎有数种选择,但这些选择里头却不包括突围而出,剑气近在咫尺,他抬起左手,紫金杖与剑气相遇,彼此发出巨响,气息仿佛就此凝滞,谁也无法再朝对方前进半分,反倒各自被震开,纷纷后退数步。
“一别数月,沈道长武功又更进一层楼了,实在可喜可贺!”雪庭禅师神色凝重,终于不再分心在莲生莲灭那边,而是全神贯注放在沈峤身上。
但对沈峤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自己固然在进步,别人肯定也不会是原地踏步。
像雪庭禅师这样的宗师级高手,想要再往前一步自然很困难,可他们同样也会练功,同样也会参悟心境,心境越是纯熟圆满,表现于外在的武功威力必然就更大。
沈峤自问从前没有受伤之前,与广陵散、段文鸯等人,也可战个平手,但比之雪庭禅师,恐怕还要稍逊几分,如今就更不必说了。虽然借助于《朱阳策》的威力,他的筋骨重塑,从根基而言,融儒释道三家之长,就好比建房子的地基打得比别人牢固数倍,但这并不意味着建房子的速度也跟着加快了,沈峤在剑道上已然达到“剑心”之境,距离“剑神”仅一步之遥,但他的内力不足从前的七成,根本无法发挥出“剑心”的最大威力。
面对雪庭这样的高手,根本没有一丝侥幸可言。
但沈峤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底细,否则这将意味着在场再无人能挡得住对方。
沈峤剑尖下垂,立于原地,缓缓道:“说到底,佛门与浣月宗并无私怨,大师也已杀过晏宗主一回,又何必再紧追不舍?即便晏宗主不在,没了浣月宗,只要宇文邕一日是皇帝,也照样会有其它势力支持宇文邕,这层道理,以大师的睿智,不可能参不透罢?”
那头晏无师以一敌二,还抽空道:“阿峤,你这嘴皮子在本座熏陶之下,可是大有长进,这秃驴被你问得哑口无言,定要恼羞成怒变本加厉折腾你了!”
若放在以前,别说一个莲生一个莲灭,就是十个莲生十个莲灭,必然也不是晏无师的对手,然而现在这种情况必然不可能发生,雪庭也正是料到这一点,才会带上徒弟前来。
就算莲生莲灭一时半会拿不下晏无师,也足以拖住他。
雪庭看出沈峤的用意,摇摇头道:“沈道长应知,事关佛门生存根本,多说无益,今日贫僧所来,只为晏宗主一人,沈道长若肯撤手不管,贫僧自当感激不尽。”
这人很有意思,明明占尽上风,偏偏还对沈峤如此客气,不愠不火,淡若轻风,自有一派宗师气度。
若非二人目的背道而驰,沈峤倒是愿意与他坐而论道,而非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晏无师似乎偏偏见不得他对别人另眼相看,总要找机会打破他的认知:“阿峤,你这话问得太蠢,老秃驴他如何不知道杀了宇文邕就一了百了,偏偏要对我穷追不舍,那自然是因为佛门要维持光明正大的形象,不能沾上弑君犯上的罪名,就算要杀,那也得让别人去杀,自己干干净净,不染半点尘埃才是。老秃驴,你道我说得对不对啊?”
雪庭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低低道一声阿弥陀佛,淡声道:“沈道长既不愿旁观,非要将晏无师护到底,那贫僧也只好得罪了。”
说话的时候,他不过抬起一步,人已到了沈峤跟前,伴随着玉铃铛声声悦耳,绵绵不绝,紫金杖轻飘飘点向沈峤胸口。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能让人看清每一个细节,可又极快,快到别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沈峤赫然发现,自己的功力果然还是太差了,即便能猜到雪庭的手可能伸向何方,但身体依旧无法做出及时的反应,待他刚将剑举起来的时候,胸口已觉沉闷一击,紧接着是从那一点迅速蔓延开来的疼痛,沈峤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向后飞去,喉头一片腥甜,在他瞬间的迷惘之后,口中已经吐出一大口血,人也重重撞上廊柱!
但沈峤并无片刻停留,他借力用力,剑光若月色入水,辅以江涛吞吐,霎时光彩莹煌,锦绣千重,层层叠叠,朝雪庭禅师翻涌奔腾而去,便连雪庭这样的修为,一时也分不清何者为人,何者为剑。
那头莲生莲灭二人相互配合,俨然默契天成,心意相通,晏无师武功大不如前,魔心破绽又尚未修补完好,出手难免留了几分余地,正是这样给了两人可趁之机,莲生与莲灭一人守则一人攻,围住晏无师,也并不下杀手,却如太极两仪一般无懈可击。
他们显然事先得了雪庭的吩咐,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就算晏无师功力大减,要杀他还是勉强了些,是以只求拖住晏无师,等雪庭那边打败了沈峤,就可抽手过来支援。
可惜等来等去,数百招过去,两人渐渐额头冒汗,雪庭那边却被沈峤拖住,根本分不开身。
莲生有些急了,趁着师弟莲灭出手攻击晏无师之际,他忍不住朝师尊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情势陡然发生了变化!
一直处于守势的晏无师忽然出手,并指为剑点向莲灭的掌心,莲灭先前见晏无师表现平平,不由存了轻敌之心,觉得浣月宗宗主也不过如此,结果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便觉得掌心一阵刺痛,仿佛被一根烧红的铁杵捅穿。
他禁不住惨叫出声,身体反射性连连后退,再看自己手掌,竟是破开一个血洞,鲜血汩汩流出,隐约可见筋肉与白色骨头。
莲生听见动静又赶紧回头,见状不由大吃一惊,可还未等他来得及动作,一道剑光倏然从面前掠过。
沈峤厉喝一声:“走!”
伴随着这句话,他挟起晏无师的臂膀,朝东南方向掠去。
沈峤丝毫不敢小看雪庭,所以“天阔虹影”几乎运到极致。
在旁人眼里,他还带着晏无师,二人几乎化作两道风影,但他却还犹感不足,生怕雪庭会追上来,一路只不断往前飞掠,两旁树木化为虚影飞速倒退,而他却半分没有缓下来。
虽然头也没回,可沈峤分明能感觉到身后始终有一道威胁,似远似近地缀着,如芒在背,那分明是雪庭追在后面,不肯罢休,即便沈峤快了一步,一时片刻想要摆脱雪庭的纠缠也不大可能。
沈峤带着晏无师出了城,一路直奔渭州旁边的过剑山。
山脚本有茂密树林,容易隐蔽身形,晏无师却道:“往山上走。”
沈峤想也没想,脚下未停,又朝山上掠去。
此时正值初春,冰河融化,百花绽放,山中泉鸣鸟叫,生机盎然,但正因为如此,林木交错,山石崎岖,山道陡峭,几无立足之处,从半山腰往下看,削壁笔直,云雾缭绕,更添几分险峻。
及至半山腰,沈峤发现一处洞穴,隐于丛林之后,里头幽暗曲折,溪流匆匆,竟颇为深邃,便与晏无师一并入内,约莫走了数丈远,眼前忽然明亮开阔,四周俨然石壁光滑,方圆如同大户人家厅堂大小。
再抬头一看,头顶已无山石覆盖,日光从交错繁杂的树叶间隙洒下来,落在他们脚下的枯叶上。
晏无师道:“就这里罢,雪庭只道我们会在山下树林躲避,绝对想不到我们会上山来。”
沈峤一直提着的心神方才松懈下来,但随着而来的不是放松愉快,而是弯腰吐出一大口血。
那是刚刚在与雪庭交手时就受的内伤,后来带着晏无师一路跑,他的胸口始终疼痛难当,却又怕一张口便泄了那口气,所以连说话都不曾,直到此刻。
天下排名前三的宗师级高手这一掌,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沈峤以功力尚未完全恢复的状态,能与对方交手这么长时间,还能带着晏无师逃跑,全凭他尚未完全纯熟的“剑心”境界,但境界用于剑上,不可能如同内力真气一般绵绵不绝,所以早在交手之前,沈峤就没有想过要与雪庭禅师血战到底,而是做好了随时撤退的打算。
要想从雪庭禅师眼皮底下离开并非易事,尤其还在带着一个“包袱”的情况下,但沈峤偏偏做到了。
很明显,两人之前虽然没有就撤退问题深入交流过,但晏无师必然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所以两人无须言语,便能在达成默契与共识。
伴随着这一口血吐出来,沈峤头晕眼花,几乎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功力耗损过度又受了内伤的后果,就是双目一黑,耳边嗡嗡作响,直接往前栽倒。
晏无师自然而然将他抱住,一面还笑道:“阿峤,我知道你喜欢我,可也不用这么急着投怀送抱啊!”
他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明显也是受了点伤,但毫无减损晏宗主话语里的肆意调笑。
话刚落音,沈峤又吐了一大口血出来,几乎半个身体都靠在他的臂弯,面色苍白,奄奄一息。
晏无师啧了一声:“不会这样就被气得吐血了罢?”
沈峤自然不是被气得吐血,但他也没力气反驳,只软软道:“我们走了,吴伯和阿轻他们会如何?”
晏无师:“雪庭不是桑景行,他毕竟还要挂着佛门的脸皮,又知道拿那两人威胁我也无用,自然不会做无用之事。”
沈峤点点头,血迹沾在唇上,更显唇色冷白,鲜血殷红。
晏无师伸出拇指,将他唇边残血揩去。
沈峤胸口闷痛难当,连呼吸都放轻了,根本无法再集中精力关注身外事物,连感官都变得迟钝起来,猝不及防被对方塞了一小块东西入嘴,又被对方捂住嘴巴不准吐出,他瞪大了眼睛,身体已经先理智做出反应,将那块东西吞了进去。
喉咙干涩发疼,差点没被噎死,他剧烈咳嗽起来,牵动内伤,连眼睛都洇上一层湿润。
“玉……苁蓉?”
第75章
晏无师语带诧异:“你又没有吃过,怎知是玉苁蓉?分明是毒药。”
沈峤虽然受了内伤,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毒药和补药他还是分得清的。
“玉苁蓉只能治外伤,于我没有太大用处……”
方才雪庭一掌将他胸骨打断一根,现在呼吸起伏都觉得刺痛不已,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种外伤已经算是三不五时的常事,尤其沈峤与昆邪一战之后,受的伤更是数不胜数,断骨头之类的根本不足一提,比较麻烦的还是内伤。
晏无师懒懒道:“那你吐出来好了。”
那东西已经被沈峤吞入腹中,哪里还能吐出来?
事实证明跟晏无师打嘴仗是完全无用的行为,沈峤索性闭上嘴,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他并没有睡多久,即使闭上眼,身体也总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警戒状态,醒来的时候才刚刚过了晌午,再看四周,晏无师已经没了踪影。
晏无师独自走了?这个想法从沈峤脑海浮现出来。
他勉力坐起身背靠石壁,尽量不牵扯到伤口,湿润藤蔓从头顶垂下,水珠滑落在他颊边,带来冰凉的触感。
胸口原本的刺痛化为隐隐作痛,可见玉苁蓉还是起了作用的,沈峤盘膝运功疗伤,一周天之后,体内真气在全身流淌,为四肢百骸带来暖洋洋的酥麻感,连带内伤的伤势,似乎也有所好转。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山洞通往洞口的狭道正好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沈峤没有起身,因为他从步伐节奏听出了来人的身份——自从眼睛坏了之后,他便有意训练自己的耳力,甚至琢磨每个人步伐上的细微不同,时日一长,他的耳力比寻常习武之人还要更敏锐两分。
果然是晏无师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串麻雀。
沈峤:“你出去过了?”
晏无师嗯了一声:“把你的山河同悲剑借我一下。”
沈峤自然不会认为晏无师拿剑是为了杀自己,他将寸步不离身的剑递过去,一面问:“你在外面没碰上雪庭罢?”
话刚落音,他就发现对方拿了自己的剑,居然是用来给麻雀剃毛。
“你作甚!”沈峤怒道。
晏无师奇异反问:“你吃麻雀连毛吃的?”
沈峤气血翻涌,差点没又吐出一口血:“那是师尊留给我的山河同悲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