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被郁蔼背叛都没哭过,眼下却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哭?”
“我所遇到的,挫折也好,困境也罢,那是我足以承受的。可这个小童,他可能根本没有去伤害过别人,上天让他生下来,本不应该是为了受罪,人人都有活着的权利,即便再苦,也该有让他看见出路的希望。”
旁人说这番话,晏无师必然觉得虚伪,哪怕直到现在,他不可能也不会去做沈峤做的这些事,但不知不觉,自然而然,他已经从一开始的心生不屑,到如今沈峤做出这些举动,他也毫不奇怪毫不意外。
“你太天真了,谁该给他这种希望?别人也要活下去,也要为自己着想,凭什么要对他好?”
沈峤起身:“我愿意对他好,可还是晚了一步。”
晏无师淡淡道:“你一人,顶多只能救得了一两个,天底下那么多人和他一样,你却熟视无睹,这反而是伪善罢?”
沈峤:“若总有一天能结束乱世,天下一统,这样的情况不说完全绝迹,总会少很多,到时候就不是一两个人被救,而是成千上万人被救了,你说是不是?”
晏无师懒得理他,直接走到旁边,以掌为刃,用内力在树下劈出一个深坑,四方平整,深浅一致。
沈峤见他动作,就知道他的意思,不由一笑:“多谢。”
他将小童的尸体平托放入坑中,又要伸手将土拨入坑中盖平。
乱世之中,能不曝尸荒野已经算好的了,若是立了墓碑,反而可能会被以为底下有随葬品,而遭窃贼光临。
做完这一切,沈峤与晏无师就入了城。
城内城外,俨然两个世界。
据说齐主高纬听见外面灾荒连年,流民遍地,不吩咐底下赈灾,反而在京城华林园建了个贫儿村,将自己打扮成乞丐,又让内宦宫婢扮作行商路人,亲自体验行乞的乐趣,所以邺城人一说起华林园,脸上露出来的不是对皇家园林的向往艳羡,而是心照不宣的嘲笑暧昧。
然而不管如何,即使面临北周大军压境的危险,这里依旧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与沈峤前几次来的时候并无多大差别。
宝马香车,金粉银雪,长袖飘飘,锦带罗裙,玉簪华裳,暗香盈盈,满目缤纷,这就是齐国都城邺城的面貌,俨然充斥荣华富贵的世界。
初到这里的游人,乍一看,几乎看不见一个穷人,甚至可能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太过穷酸,然而街巷角落,匆匆一瞥,偶尔还能见到衣着简朴的寻常百姓,与骤然看见的遍地繁华格格不入。
这么大一座城池,想找几个人,不是一两天工夫就能找到的,郁蔼等人也许在某处道观挂单了,也许换上寻常衣裳,隐瞒身份,如果是后者,就如大海捞针,更加难找了。
入城之后两人就分了手,晏无师没说自己要去哪里,沈峤也没多问,只道:“晏宗主保重,祝你一切顺利。”
晏无师:“你准备寻客栈住下?”
沈峤想了想:“先去城中道观找找,若是找不到人,就顺便在道观住下。”
晏无师点点头:“本座尚有些事要办。”
也不说什么事,转身就走,不过眨眼工夫,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内。
沈峤在原地站了片刻,目送他于茫茫人海中消失,不由微微一笑,也跟着抬步离开。
刚走没几步,迎面就来了一大队人马,为首士兵前行驱赶路人,行者纷纷往两边闪避,以免冲撞了后面的贵人,惹祸上身。
沈峤也跟着避让到一旁,就听见身后有人奇道:“这回来的又是哪位公主王子?”
回答他的人笑说:“你猜错啦,看这仪仗,应是城阳郡王!”
问者轻轻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就是那位深得天子宠爱的城阳郡王?”
答者意味深长:“不错,就是那位。”
城阳郡王穆提婆鼎鼎大名,几乎无人不知,但他的出名却并不是因为政绩能力,而是源于皇帝。
沈峤与这位城阳郡王,也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渊源,因为他,穆提婆从此再也不能人道,估计早就把他恨到骨子里去了,沈峤并不畏惧,但他是在找人的,没必要多生事端,闻言就往人群后面又退了退,准备到旁边店铺里先避一避。
此时便又听人咦了一声:“那不是城阳郡王啊?”
沈峤回头一看,好巧不巧,高头大马上的人也正往这里看过来。
二人视线对上,沈峤淡然无波地移开,反是对方微微一愣。
“噢,的确不是城阳郡王,那是天子新宠,据说是由城阳郡王进荐给陛下的,如今很得陛下宠爱呢,连冯淑妃都得往后排!”
“冯淑妃就是那个……嗯?”
“嘿嘿,不错,就是那位被陛下脱光了衣服,以千金之价出售给大臣们观赏的冯淑妃!”
周围人群跟着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天子大臣皆如此,家国又如何?
想想自己见过的宇文邕,沈峤摇摇头,转身没入人群离开。
北齐尚佛,邺城也成为佛都,道观几乎没有,沈峤询问了几个路人,大都不知道城中哪里有道观,问到一位老丈时,对方才道:“城西倒有一处白龙观,只有观主与两名道童,平日里很是冷清,没几个人会去。”
沈峤谢过老丈,很快寻到白龙观,发现的确简陋,从外面看,除了白龙观三字匾额还算清晰,余者苔痕处处,屋瓦腐朽,不知已有多少年没修缮打理过。
说是有两个道童,可大门虚掩,从外面走到天井处,却连人影也未见一个,直到沈峤扬声询问三四次,方才有个小道童打着呵欠从里头走出来。
“郎君所为何来?”
沈峤施礼道:“请问这位小道长,前些日子是否有一行人来此借宿?为首的是一年轻男子,带着一名女子,两名老者,兴许还有门人若干,那男子耳朵下方有一颗红痣,他们也许穿着道袍,也许没有。”
道童摇头:“没有,我们道观一日到晚冷冷清清,都已经许久未曾有人来过啦!”
沈峤有点失望,眼见天色稍晚,便道:“那不知此地可有空余客房?在下想借宿一宿。”
道童:“有是有,不过客房久未打扫,你得自己清理。”
沈峤:“多谢,有栖身之处足矣,请问小道长,此间观主可在,借了主人家的地方,总要去道谢一声。”
道童:“不用啦,我师父不见外人的,反正你也只是借宿而已,又不是要借钱,见不见都没所谓。”
他带着沈峤穿过道观正殿,来到后院其中一间屋子门前,推开门,一股经年陈腐的尘土味扑面而来,小道童自己都连连呛咳起来,手一边在鼻子前面使劲扇。
“瞧,这么脏,你真能睡?”他拿眼睨沈峤。
沈峤看了一下,床是脏了点,扫帚抹布却都是现成的,前边也有井,打扫一下就能将就,从前玄都山上,他即使贵为掌教,住宿也未见得就多么豪华舒适。
“可以的,多谢小道长了。”
他既说可以,道童也就没管他:“过午不食,灶房不开火啦,要吃饭你就自己烧,水壶水杯,灶房里都有,不过没米没面,你若想买吃的,出门过一条街的集市就有,得赶快,晚了人家就收市了。”
这样的招待,也难怪坐落京城,却根本没有香客上门,除了百姓尚佛之外,恐怕此间主人的态度也很成问题。
沈峤却什么也没说,只含笑一一答应下来,待道童一走,他就开始洒水扫地擦拭床铺。
不一会儿,道童去而复返,却带着一股兴奋:“这位公子,你快出去看看,外面来了好几辆马车,载了好多东西过来,指明说是要送给你的呢!”
第44章
沈峤:“对方可有报上姓名?”
道童:“没呢,你快出去瞧瞧罢!”
他自小在道观长大,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没等沈峤回答,又大呼小叫跑去找观主。
沈峤走到门口,果然见到几辆马车停在那里,几口箱子从车上被搬下来。
为首之人作仆役打扮,却非寻常仆役,从模样衣裳来看,起码也该是在主人身边听差的侍从才是。
对方见沈峤出来,上前一步,却不走近:“敢问来者可是沈峤?”
沈峤:“不错。”
对方:“在下奉彭城县公之命,前来送礼。”
沈峤心中其实已有数,嘴上却问:“彭城县公是何人,我并不相识。”
对方面露不悦,不答反道:“彭城县公说,你对他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命人送来礼物,还请公子笑纳。”
没等沈峤说话,他就拍拍手,朝车夫与随车侍从道:“打开箱子。”
白龙观观主此时跟着小道童匆匆出来迎接,也来不及与沈峤打招呼,便先被正在打开的箱子吸引了注意力。
但他们随即啊了一声!
声音并非惊叹,而是不可思议。
只因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而是满满的驴肉夹饼。
箱子一打开,热腾腾的驴肉香气就扑鼻而来,观主与两名小道童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对方面露不屑,冷笑道:“彭城县公让小人转告,当日他承蒙恩惠,吃了你几个夹饼,如今加倍奉还,不知这几箱够不够,如果不够,小人再送几箱过来!”
沈峤没有愤怒惶恐,反是笑道:“够了,我正愁道观里没开火,晚饭不知如何解决,多谢你家主人的及时雨,这两日的伙食总算有着落了。”
那仆从许是没想到沈峤会如此反应,微微一愣之后,脸上的轻视之意更浓,显然觉得沈峤太好打发,自家主人用这个法子来报恩,必然也是此人曾得罪过他的缘故。
如此一想,便没把沈峤当回事,点点头道:“那小人就回去复命了。”
他作了个手势,左右立时将箱子里的驴肉夹饼倾倒出来。
观主与道童大急:“你们作甚!好端端的夹饼都弄脏了!”
侍从哈哈一笑:“主人说送饼,可没说连箱子一起送!”
驴肉夹饼被倾倒一地,汁水流溢出来,香气很快吸引了蚊虫过来,围着夹饼嗡嗡作响,观主他们就是想拿起来拍开尘土了吃,也不敢了,只得敢怒不敢言,满脸可惜地看着那些夹饼。
沈峤脸上终于没了笑容,面色微微沉下来。
当年的陈恭在破庙里,连个夹饼都吃不上,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便兴高采烈,心花怒放,如今却也能为了一己之喜怒而做出这种事来,也不知是权势富贵当真熏人眼,还是环境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站住。”
侍从施施然停步回头:“公子有何见教?”
沈峤:“你们将这些夹饼吃完再走。”
侍从失笑:“公子说笑了,这本来就是主人送给公子的,我们如何能吃,公子慢用啊!”
他转身没走几步,得意洋洋的笑容就变成了惊恐。
因为他的手腕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而原本距离他十来步远的沈峤,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
侍从满脸痛楚:“松手……松手!”
沈峤沉声道:“天赐五谷,珍之重之,城外尚且还有许多人吃不上饭,劳烦你们将这些夹饼吃了再走。”
侍从既惊又恐且怒:“凭什么,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彭城县公可是如今最得陛下宠爱的……”
沈峤面色淡淡:“我不认识什么彭城县公,若不肯吃,你们今日一个也别想走。”
似乎有人偏偏不信邪,沈峤才刚说完,一个车夫转身就跑,还未走出三步,整个人蓦地往前扑倒,直接没法动弹了。
沈峤:“吃吗?”
侍从:“沈峤,你别后悔,你若敢羞辱我,主人它日必将百倍千倍奉还!”
沈峤:“吃吗?”
侍从:“你不敢……啊!!!”
他惨叫起来,色厉内荏瞬间化为痛苦,原来是沈峤按住他的手腕,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明明对方手腕也不见骨折受伤,他却已经露出一脸难以忍受的模样,旁人看着都心头一寒。
沈峤:“吃吗?”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视线却从那侍从转向在场众人。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纷纷低下头,不敢与其直视。
此时此刻,侍从哪里还敢嚣张,语气大为转变,抖抖索索道:“好教公子知道,主人只让我们送夹饼来,并没有让小人将夹饼都倒出来,是小人,是小人自作主张,还请公子原谅,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人计较!”
沈峤道:“不想我计较,就将夹饼都吃了,否则我若找你们主人算账,你们主人回头难免要将火发到你身上,你自己可想好了。”
侍从欲哭无泪,只得趴在地上捡起夹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