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无师啧啧一声:“我供你吃供你住,又给你提供这么多的消息,你却小气得连手也不肯给我摸一摸!”
沈峤不为所动:“晏宗主若是愿意,府中自有无数美人主动上前侍奉。”
晏无师:“阿峤,你可真是太无趣了!”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告诉了沈峤:“苏樵师从纯阳观,正是那个以半招输给郁蔼的李青鱼的师兄。”
沈峤想了想:“李青鱼名声在外,我也有所耳闻,但这个苏樵似乎没怎么听说过。”
晏无师:“他出身世族大家,上头还有一个如父如兄的苏威在,行事自然不如李青鱼高调,不过苏樵与李青鱼既然是师兄弟,后日苏威苏樵之母寿宴,李青鱼说不定也会去,你难道不想见一见这个单挑玄都山,差点打败你师弟的后起之秀吗?”
沈峤摸着请帖上的字迹,轻轻颔首:“我知晓了,多谢晏宗主。”
晏无师笑道:“我与苏家素无来往,只因地位超然,他们不得不发了张帖子过来,本也没想过我会去赴宴,你若拿我的帖子前去,便代我也送一份贺礼,也算尽了礼数了。”
他这样的人会注意到礼数问题,实在有点奇怪,但沈峤也没有多想:“好。”
……
苏威出身京兆苏氏,这一支也是名门望族,其父苏绰乃西魏名臣,妻子宇文氏为宇文护之女,细论起来,宇文氏还是当今周帝的侄女,周帝虽然诛杀宇文护,却没有株连他的家人,对这个侄女也照顾有加。
其时名门世家大多与皇室联姻,关系千丝万缕斩之不断,苏家也不例外,苏母生辰,前来贺寿的宾客络绎不绝,门前车水马龙,几近堵塞,苏家不得不派出一人专门疏导门前交通,以免阻碍了旁人行经。
沈峤也是坐马车来的,太子少师府的马车一到,便惊动了还在里面待客的苏威。
晏无师虽然没有在朝中担任实职,但周帝信重浣月宗,当年能成功诛杀宇文护,成功夺权,据说其中也没少浣月宗的助力,苏威是个典型的文人士大夫,他虽然无意为官,却也无意树敌,送帖子去给晏无师,本也是尽礼节而已,没想到少师府还真有人来,闻言赶紧亲自迎接出来。
马车里的人一下来,苏威就愣了一下。
他跟晏无师打交道的次数再不多,也知道眼前此人绝不是晏无师。
“敢问阁下是……?”
“在下沈峤,晏宗主被陛下召见入宫,无暇分身,沈某特代其前来贺寿,望苏公见谅。”
有他这一句,加上对方乘坐少师府的马车而来,苏威释然笑道:“原来如此,沈先生里边请。”
虽将人往里边迎,但他心里不是不奇怪的。
晏无师是江湖人,这苏威知道,浣月宗被许多人成为魔门,他也听胞弟苏樵说过,而眼前这人,既不像江湖人,又不似朝廷官员,看着病怏怏,倒是仙风道骨,难不成是晏无师结交的名士?
不单是他好奇,眼见主人家亲自迎出去,又接回一个瞎子的宾客也同样好奇。
晏无师之名在北周如雷贯耳,真正见过他本人的却很少,许多人见沈峤跟着苏威进来,只以为他就是浣月宗宗主,却又见出了名不苟言笑的清都公主竟然主动走过去与对方寒暄,心头越发好奇。
因苏樵之故,在场宾客并非全是世家公卿,也有些江湖人士。
纯阳观观主易辟尘没有亲至,却派了弟子李青鱼过来,李青鱼在前些日子的玄都山玉台论道上大出风头,无人不知,眼看纯阳观隐隐有取代玄都山之势,人人都想烧热灶,他身边自然也聚集了不少人。
但苏樵李青鱼师兄弟感情不错,前者给李青鱼介绍与苏家有往来的世交,李青鱼在与江湖人寒暄时,也不忘拉上苏樵,让这位师兄多露露脸。
沈峤婉拒了清都公主请他过去坐的提议,依旧坐在主人家为其安排的席位上。
他代表的是晏无师,座席自然也不会太差,旁边客人见沈峤眼睛不便,在侍女送菜肴上来时,还特意交代一声,让侍女将沈峤食案上的菜肴往右手边放,以便他夹到。
沈峤对人家的好意表示领情:“多谢这位郎君,在下沈峤,不知郎君尊姓大名?”
对方笑道:“举手之劳,某不过多嘴一句罢了,沈郎君不必客气,在下普六茹氏,单名一个坚。”
普六茹坚坐在沈峤旁边,却未询问他身份来历,更没对他的眼睛表示好奇关切,只与他说起主人家苏威颇有才干,深具名望,又精通诗赋,长于律法,言语之间,多有钦佩。
聊到诗赋文学,难免就要涉及佛道儒法百家学问,北周崇佛之风甚重,先时宇文护摄政,还封雪庭和尚为国师,如今周帝宇文邕在位,虽然竭力清除宇文护留下的影响,但崇佛之风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彻底消灭的,普六茹坚本身信佛,对道教也甚有兴趣,并不排斥,他显然也没料到沈峤对道派学问钻研颇深,彼此交谈之下,不由生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
彼此相熟之后,见清都公主那边又派人过来相邀,普六茹坚便调侃道:“能让清都公主折节下交,放眼京城也没几个,说出去得有多少人欣羡?”
沈峤:“让普六茹兄见笑了。”
普六茹坚:“听说苏威之弟苏樵师出纯阳观,今日也来了不少江湖人士,想必都是冲着纯阳观的面子。”
沈峤:“普六茹兄都认识?”
普六茹坚:“旧时羡慕江湖人自由自在,也曾学人家游马浪荡过几年,算是认得几张面孔。”
沈峤:“那能否请普六茹兄帮我介绍介绍?”
普六茹坚爽朗道:“这有何难!”
他便给沈峤道:“苏樵你认识了罢,他旁边的就是李青鱼,这两人合称青城双璧,不过论名气,还是李青鱼更大一些,前些日子他在玄都山上的威风,你想必也听说了,正在与他们说话的人叫长孙晟,师从终南派,终南派虽然名声不显,不过长孙晟也是高门子弟,箭术奇佳,罕有敌手。长孙二郎旁边那个穿黄衣的叫窦燕山。”
沈峤不由咦了一声:“六合帮帮主?”
普六茹坚:“正是。”
那夜在出云寺,多方为夺《朱阳策》妄意卷各出奇招,结果六合帮辛辛苦苦护送的东西,直接就被晏无师碾为齑粉,虽说当夜云拂衣等人也听见了沈峤所念的内容,但回去之后又如何保证他们写出来的真实无误?晏无师这一手,直接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窦燕山心里必定恨极了他。
只是眼见沈峤而非晏无师进来,他便只朝沈峤看了一眼,兀自安坐不动,也没过来寒暄的打算。
普六茹坚又道:“雪庭禅师原是宇文护所封国师,因这层关系,宇文护虽死,他与苏家也渊源颇深,照理说今日应该到贺,不知怎的竟还没来,连个徒弟也没派过来,倒有些奇怪。”
“还有那边一男一女,应是泰山碧霞宗与方丈洲琉璃宫的人,这两个门派与纯阳观素来交好,约莫是冲着这个面子来的。”
“余者碌碌,不过都是些寻常门派的小人物,你认识了也无大用,我就不费口舌了。”
其实他没介绍的那些人里,也不乏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高手,只是到了普六茹坚这里,却成了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强者为王的江湖规则,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也许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混得如鱼得水,但普六茹坚平素打交道都是游走周国上层的顶尖人物,自然不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沈峤将他所的人都一一记下,离得远,他目力弱,对方面容看得不甚清晰,只能记下服色与身形举止。
二人正说着话,门口又进来两个人,沈峤看着眼熟,对方与主人家寒暄完毕,环视一圈,正好也与沈峤的视线对上。
谢湘略略一怔,只点点头,他旁边的展子虔却已经走过来:“沈郎君,原来你也在这儿啊!”
沈峤笑了起来:“原来是展兄,好巧!”
“是啊!”展子虔对沈峤印象不错,想在他旁边坐下细谈,谢湘却走过来道:“师兄,主人家已经安排好座席,你胡乱坐,岂不失礼?”
展子虔只好止步:“能在此地遇见沈郎君,实是幸甚,某正有事相求,还请沈郎君宴后留步。”
沈峤与临川学宫八竿子打不着,展子虔也不知他的身份,两人萍水相逢,沈峤实在想不到对方有什么事要求自己,但他仍是点点头:“好的。”
谢展二人一走,普六茹坚就道:“临川学宫雄踞南陈,自视甚高,光看那谢湘便知道了,此番周国欲联陈伐齐,谢湘二人想必也是随陈使前来,但到了长安,这里却不是由他们说了算,你大可不必对他们如此客气。”
沈峤笑道:“谢湘虽然傲气些,展子虔却要随和得多。”
那天谢湘与他交手,却还记得刻意缩小战圈,没有累及街上无辜,可见人虽然傲气,心性却不恶毒,相比之下,他对沈峤表现出来的矜傲,沈峤也就不觉得多么难以忍受了。
说话间,寿宴已经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人民群众发来贺电,热烈庆祝阿峤这章没吐血。
晏无师:哦——(意味深长)
沈峤: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31章
此时宾客已陆续到齐,席上济济一堂,高朋满座,既有皇室宗亲,名门望族,又有江湖人士,各门各派,此番景象难得一见,也因苏威苏樵两兄弟身份不同的缘故,才会如此。
时下民风开放,每人各据一案,男女宾却可同屋,只是厅堂中间摆上一面小屏风,以作象征性隔开,女客那边自有苏威妻子照料,苏母秦老夫人高坐主位,左右下首分别是苏威苏樵两兄弟,侍女捧着美酒佳肴流水般奉上,一时间谈笑风生,宾主尽欢。
席间乐师鼓瑟吹箫,舞姬着华裳翩翩起舞,沈峤眼睛看得不大清楚,却也能瞧见女子身姿曼妙婀娜,襟飘带舞,宛若天人下凡,鲜花临道,这种神圣无邪之中又带着不自觉魅惑的舞蹈,迥异于时兴的胡舞和戎舞,也与南朝“低鬟转面掩双袖,玉钗浮动秋风生”的乐舞不同,在座宾客耳目一新,纷纷叫好,酒过三巡,有些平日喜好舞蹈的客人,还大声击节伴奏起来。
普六茹坚见沈峤看得有趣,便顺口解说:“这种舞曲叫《小天》,传自龟兹,龟兹人崇佛,龟兹亡后,乐曲传至中原,是以这曲子里也带着佛门色彩。”
沈峤恍然笑道:“莫怪这些乐姬袒肩露脐,首饰繁多,原来是龟兹风格!”
普六茹坚亦笑:“正是。”
客主融融之时,便有一名仆从自门外匆匆而入,小跑至苏威旁边耳语一阵,苏威脸色微变,作了个手势。
伴随一声悠长金鸣,舞蹈骤停,乐曲消失,宾客们仿佛从无边无际的极乐世界中回过神来,都不解地望着主人家。
苏威起身拱手道:“皇后闻知家母寿诞,特请人送来贺礼,诸位还请稍待片刻,待威迎了来使,再回来待客。”
周国皇后姓阿史那,正是突厥人,也是周帝为了笼络突厥而迎娶的妻子,平素与苏家并无交往,苏母生辰,皇帝已经送来贺礼,照理说没有皇后什么事,但她却偏偏也派人送礼过来。
这一出闹得大家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但皇后使者到来,主人理应出迎,于是乐曲停下,众人正襟危坐,都瞧着门口方向。
苏威整整下摆,正要出门,便听门外传来爽朗笑声:“不必劳烦美阳县公出迎了,我自己进来便是!”
这声音甚为陌生,在场许多人都没什么印象,只觉得此人殊为无礼,唯独沈峤微微蹙起眉头,心生不妙感觉。
进来的是一名年轻男子,身形高大,络腮胡子,虽是穿着中原服饰,却有一股剽悍之气。
他一双眼睛锐利有神,侵略性极强,进门之后并未去看苏威,反是四下先搜寻了一圈。
除了江湖人士之外,被他看到的人,无不主动移开视线,嘴上没说什么,心里都觉得有些不舒服。
普六茹坚咦了一下,小声道:“此人神采充盈,怕是先天高手,我在长安怎么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苏威也问:“皇后殿下青睐,苏家上下感激不尽,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对方一笑:“在下段文鸯,美阳县公不必多礼,令堂慈名远播,皇后也早有耳闻,可惜缘锵一面,听说令堂寿辰,特命在下送一份薄礼,聊表心意。”
苏威拱手:“多谢皇后惦记家母,臣等在此拜谢,来者是客,段使若有余暇,不如也一并入座。”
对方代表的是阿史那皇后,所以秦老夫人并苏樵一道在苏威身后,也朝段文鸯行了一礼。
段文鸯却笑道:“且不忙入座,我此番前来,另有一事,想请教秦老夫人。”
自己母亲名门出身,从未去过突厥,段文鸯一个突厥人,别说八竿子打不着,又能有什么事情要请教,苏威有些不明所以:“段使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