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下头,拿出面纸擦拭被我洒落在桌上的茶水。这时,伊萨却意外的抓起茶壶替我添茶。虽然动作很粗鲁,还把茶倒出杯子,却感觉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我抬起头,惊讶的看著他。
他则放下茶壶,默默的说了一句:「我也很喜欢翡冷翠。」接著便嘟起嘴,看向窗外。「你还算有一点品味嘛。」说完,他便当作什么也没说过的默默喝起茶来。
我看著教授,希望教授能给我伊萨態度急遽变化的理由。
教授笑了笑,说:「他对翡冷翠也有一点回忆。」
「是这样吗?希望是好回忆哪。」我的回忆,已经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了。
「......是好回忆啊。」他小声的说著。
「好回忆啊......希望是像风吹过树枝,或是冬天的太阳那样舒服的回忆呢。」我拿著杯子,微笑道。
他却突然瞪大眼睛看著我,接著把杯子重重的放在桌上,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出室外。
「我说错话了吗?」我问。
教授则笑著摇摇头。
「並没有喔。」教授说。「那孩子跟你应该会合得来,因为兴趣和品味很相似。你刚才说到的东西,都是他喜欢的东西。他会离开或许是因为害羞吧,他总是不太敢在害羞时面对別人。」
这么说来他只是因为害羞才离开吗?这未免也太可爱了吧。
还真是完美的傲娇〈注一〉属性呢。
跟著教授长大的他,品味自然跟教授相似,而我会喜欢教授,也正是因为我跟他兴味相投。所以我和伊萨会合得来本来就是意料中事。
不过在看见他之前,我並没有想过他居然会可爱到这种程度。
虽然个性不好,对人不礼貌又任性,但这应该是因为他不常与人接触的关係。假如能够成为少数跟他亲密的人,应该会变得很有趣吧?如果能让他变得乖顺有教养就更好了呢,他一定会变成很可爱很可爱的孩子的。
不过这种想法说真的有点变態耶。
但在我这么想的瞬间,似乎就奠定了我和他未来的走向。
第三次见面,我是刻意去找他的。
那一天,我突然很想见他,想摸摸他柔软的棕色髮丝,看看他倔强的表情,所以我就去找他了。
下午没有课,我假装路过走进教授的休息室。教授却在看到我的同时,露出了惊惶不已的表情。他这极端的表情,让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话说明明是午茶时间,教授却没有坐在往常的位置,茶具也没有准备好,伊萨更是完全不见踪影。这些状况都让我感到不太妙。
一定有事情发生了。
「伊萨呢?」我问。
「他不在我这里。」教授回答。
但是教授一向很不会说谎,我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现在绝对不只是「他不在我这里」这么简单的情况。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又问。
口气加重后,教授便露出了尷尬的表情。
「什么都瞒不住你。」他叹了口气。
「总之......被他听到了......关於对他的研究报告的事情。」
听到这里,我点了点头表示瞭解。
伊萨在医院长大,医院供他食衣住行,努力让他活下去,自然也要收取一些代价----也就是以伊萨为样本来研究爱滋病,既方便也不会被指控不人道。
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伊萨一直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反而还比较不可思议。
不过討厌別人把他当成研究物件的他,却被自己最亲的人给背叛,他一定受到不小的打击吧?
「那么现在他在哪里?他又跑走了对吧?不去找他回来好吗?」
「我不敢去找他。」教授说。他垂著头,看起来十分沮丧。
「那我去帮您找。」我说。「您知道他大概会在哪里吗?」
「......或许在后山吧,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在那里。」
於是我离开了教授休息室。
教授目送著我离开的背影,我知道他看著我。我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也能谅解他。
因为我和教授一样。就算对伊萨颇有好感,也知道他不喜欢被研究,却还是打算利用他。
真要说的话,我也是共犯。
走出休息室,便是黑色的长廊。从长廊往外看,可以看见罗马式的拱门间缓缓的映出了雨的光景。
他绝对没有带伞,一定在淋雨。我光用想的就觉得心痛。
我连忙快步往医院后门的山丘走去。
看见他时,他正因为突然下起的雨,整个人蜷缩在大树底下,努力让自己不淋到雨水。
我撑著伞,走向他。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继续低下头抱住双膝,不发一语。
「你看你,身上都湿了。」我摸摸他的头。
他的头髮湿了,一点也不柔软。我身上並没有毛巾,没有办法替他擦乾头髮,只能努力用手帮他把他棕发上的水滴挥开。
「回去吧。我帮你撑伞。」我说。
他摇摇头,脸色很臭。
「看来你是坚持要待在这里淋雨了。」我叹了口气。
「我並不喜欢夏天的阵雨,难道你喜欢?」我问。
他猛烈地摇摇头,但依旧不肯跟我走。
「你生气吗?对教授生气吗?」
他不肯说话,这就代表著肯定句。
「我想也是。」我说。「毕竟你还只是个孩子。」
「我才不是孩子呢!」听到这句话,他猛烈的抬起头,对我大吼。
「你终於肯对我说话啦。」我则歪歪头,对他微笑。
他猛然知觉到自己落败的事实,咬著嘴唇又低下头。
「別这样,人要柔软一点。如果你要这么强硬的面对每一件事情,那么一定会活得很辛苦。」我摸摸他的头,然后蹲下来。「好好听我说。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在长大成人之前,你一定要知道这件事情。」虽然说这些话的我也很残酷,但是这么说是为了他好。
「这世上的人们,都是靠著互相利用而活下来的。假如一个人没有利用另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会很难在这个社会上生存。」將他的脸向上抬,我直视著他漂亮的碧绿色瞳孔,轻轻地说道。
「你现在认为教授利用了你对不对?但是事实上你也利用了教授。如果没有教授,你是不可能活到现在的,你应该知道吧?」
听到这,他突然不敢直视我,眼神游离,露出了一点不甘心的神色。
「看来你懂了。」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生活中多多少少还是难免会有不顺心的事情发生,但是你活著,並且感受到许多只有活著才能够感受到的乐趣对吧?所以活著真好,不是吗?」
「你要对我说的应该不是这个,偏离主题了吧。」他回嘴道。
「很好嘛,你有在听我说话。总之,人跟人之间本来就会互相利用。这是人类为了活下去所必要施行的手段。但是你知道吗?人跟人之间,也是会有除掉利益关係的別种相处方式。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我问他。
他呆呆的看著我,似乎是听到问题就想要知道答案。刚才明明才在回嘴,现在就忘了吗?
这傢伙,还真是令人受不了的天真可爱。
「那就是,我喜欢你。」
说完的一分钟內,我看到伊萨的表情从惊嚇,到皱眉,不自觉的摇摇头,然后拍拍脸颊。
他似乎被我衝击性的告白给嚇到了。我只是开玩笑嘛。
不过虽说是开玩笑,但这多多少少也是出自我的真心。因为这傢伙实在是太可爱了,不捉弄一下感觉很可惜。
「等......等一下,话题跳太快了吧,你有病啊?」他露出厌恶的表情,但是脸却红了。
「我没有病喔。听好,我觉得你很可爱,也很惹人怜爱。所以现在才会这样苦口婆心的对你说教。」我又摸了摸他的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不討厌我这样做。
「你这样难道就不是在利用我吗?」他抬起头,对我说。
虽然他是这样说,但眼中却没有不悦的情绪,这让我很意外。
「不是,我说喜欢是真的。」我回答。
「听好,只有喜欢这种心情,是人类无法利用理智去控制的事物。」
所以当初我会那么疯狂的喜欢上那个人,还有现在会对你感到喜爱,都是同一个理由。
恐怖的感性总是操弄著我们的命运。
「所以你要知道。我喜欢你,教授绝对也对你持有这份心情。虽然在理智上,教授必须要利用你做研究来交换扶养你这件事,但他在心里还是很疼你、很爱你的。你想想,他什么时候对你不好过了?」我说。
他看著我,脸庞上的表情相当复杂。
像是瞭解,又带著些许悲伤,还有一些不知所措、无法处理的成分。
「......我知道啊。」这句话则是糊成一团从嘴里发出来的,几乎难以辨认。
看著他什么事情都清楚的写在脸庞上的样子,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我真的好喜欢他的纯真。
因为討厌跟人相处,反而没有被世俗感染的那份纯真。
虽然因为被人排挤,而养成了比较激烈的性格,却又天真无邪到某种惊人的程度。
「啊,你这样真的好可爱,我好喜欢喔。」我忍不住一把抱住他,只差没有用脸去磨蹭了。
他则努力的推开我,並露出看到噁心东西的表情。
「你是变態啊?」
「才不是呢。」我笑了,他这个表情才是他应该要有的表情。「我只是忠实的表现出我对你的感情而已。」
听我这么说,他露出舌头,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样子。我则缓缓站起来,將伞撑好。
「怎么样,现在要不要跟我回去了?」我对他伸出手。
他看著我的手,思考了一阵子,然后也伸出手。
牵著他的手,小小的伞下很温暖。我们一步一步的走回医院,绵绵细雨似乎也变得没那么令人厌烦了。
一回到教授那里,神经紧绷到极点的教授连忙冲到我们身旁,紧紧抱住他,他也不好意思的回抱著教授。他们之间没有说任何话,但我相信教授的感情已经传达给他了吧。
从他出生开始,教授就一直照顾他到现在。
十五年了,他们就算不是亲生父子,也有了父子的情分。
已经是一家人了。
当教授放开他的时候,他转过头来对我害羞的一笑。
「谢谢。」
「不客气。」
该坦率的时候非常坦率,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想,从今以后,我们会相处的非常融洽。
而从那之后,伊萨也的確不会一看到我就露出討厌的神情。这算是一种进步吧。
「又来喝午茶啦,你真的是很厚脸皮耶!老是不请自来这样好吗?」
捧著茶杯露出一脸彆扭表情的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对我说这句话了。
我也一如往常的自动拉开椅子坐下来,好好享受教授的好意。
原本我就偶尔会跟教授一起喝茶,现在因为我跟伊萨处得来,所以教授就会特地叫我来喝茶。他一直都希望伊萨能交到一个好朋友,而那个雀屏中选的物件就是我。
不过这样也好,本来我接触伊萨就是为了更靠近教授。
现在我名正言顺的成了教授的座上宾,这孩子也非常的可爱,跟他相处是件相当有趣的事情,教我怎么可能放弃这种喝茶的机会呢?
「没办法,教授喜欢我来喝茶,所以我也只好来了。」我对他耸耸肩,「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来喝茶的吗?我是因为喜欢教
授才会来的。结果教授现在居然不在,要一直看著你这张恶鬼般的脸,我也很难过啊--」
「你这死同性恋。」听到我这样说,他轻轻別过头,从嘴角挤出这句话。
这意外的发言让我有点生气。
挑了挑眉,我放下茶杯,盯著他。
「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同性恋啊?不是说对同性抱持著好感就算是同性恋喔,知不知道?还有,你那种歧视的说法也会被討厌的。你难道会喜欢人家叫你死爱滋病吗?」我说。
虽然明白他八成是因为別人都误传爱滋病是同志造成的,才会这样说,但这种话无论如何听了还是很不爽快,忍不住想狠一点教训他。
「还有,不管我是不是同性恋,我都绝对不会喜欢你的啦,你大可以放心。」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背部,害他喷出嘴里一大口茶,不过我一点也不在意。
因为我真的是同性恋。
不过这种事他不需要知道。
说完这番话后,他没有回嘴,也没有生气,只是默默的低著头喝茶。但我知道,他现在这个动作八成是心虚的表现。
「我说你啊,不是已经十五岁了吗?为什么思考模式还那么像小孩子?个子也那么小......」
我用一只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则伸出手指戳戳伊萨的额头。
被戳的伊萨一开始是一脸错愕,接著便怒目圆睁。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他用力拍桌,站了起来。
「喔......是吗?等你长得比这个书柜高之后再说这句话吧。」我指了指他身旁五层的书柜。
不知道是不是生病造成的,站起来的他,甚至比不到一百六十公分高的书柜还要矮,以西方血统来说,他还真是矮过头了。
这句话让他整个泄了气,放弃爭辩。他坐了下来。看来身高对他来说是很大的致命伤。
这孩子也真有趣,明明总是嚷嚷著自己死了也没差,却会在乎身高这种小事。
我喝了一口茶,在无聊的爭辩后,茶已经冷掉了。
气氛也很冷。
放下空了的茶杯,我伸手將茶壶拿起,倒入热水。
教授的休息室位置非常好,既安静,窗外看到的景致也很漂亮。
窗外的风吹进来非常舒適。是初夏的风。
將重新冲好的茶放到桌上,伴隨著鸟鸣声,我忍不住哼起歌。
「你在唱什么歌?」伊萨问。
他会在这种时候说话,我实在有点惊讶。
「《小白花》,电影《真善美》的主题曲,你没听过吗?这很有名耶。」我说。
有古典乐的知识却不知道《小白花》,这孩子还挺神奇的。
「因为医生不喜欢看电影。他说有很多电影看了只会对身心有不良影响,叫我不要看。」
......看来教授应该也不会看电视。
「教授太极端了......其实有一些电影是挺值得一看的。」
「是吗?我並没有太大的兴趣。」
气氛又冷掉了。
「......不过那听起来的確是一首旋律优美的曲子。」大概发现自己是冷空气的源头,伊萨补完了他的话。
「我有CD喔,你要听的话可以借你。」
「......嗯,好啊。」
虽然两人都不再说话,但是空气之间却不再冷冰冰的。
夏风吹著。
「......有夏天的味道了。」看著窗外,伊萨这样说著。
说起来,这样的相处模式,我觉得还挺舒服的。
某一天课后,同学叫住了我。
「听说你最近跟兰迪儿教授照顾的那个小恶魔感情很好喔?你还真厉害哪!」他自以为爽朗的拍拍我的肩膀,他算是我同
学群中处得比较好的人,不过实在是没什么神经。
「喂喂,不要叫人家小恶魔啦......」我苦笑。
「不过,你居然敢让这样的孩子一天到晚在你身边跑?你难道都不怕自己某一天会因为他而间接感染到爱滋病吗?」他问。
这世界上就是有很多不懂得看人、看时间、看情况说话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