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不自觉地落到另张脸上,关崇善镜片后的眼睛,在看清那人的面貌之后猛然瞪大,身体也不自主的摇晃了一下。
坐在办公桌前的温文面孔是意料之中的,可另一张就……
虽然已有几年的时间不曾会面了,可他仍是一眼便将对方认出。
毕竟这个人在过去的岁月里,给了他许多印象深刻的回忆,这个在他这辈子,除了鬼之外最惧怕的人,他打刚才便在踌躇想念的人,他从小到大一直都从未真正了解、明白的人……
他的四哥,关崇肂。
「……四哥。」
喉咙干涩的开口轻唤,关崇善垂在身边的手,紧紧捏成了拳状。
那张原本没有面向他的脸孔,在他开口后猛地转向,瞳孔因为惊讶而微微的缩放。
不知是错觉与否,关崇善觉得自己似乎在那瞬间,除了瞥见讶异之外,还瞥见一抹在那人眼底,他从未见过的波动。
一抹称之为「思念」的感情。
关崇肂,男性,今年二十有八,已婚。
就如关崇善所唤的那样,他在关家中排行第四,是家里倒数第三小的孩子,长相据说与他们关家死去N年的祖母,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七十。
直接来说呢,就是个美人。但却是充满阳刚英气的那种,因此他走在路上被人叫帅哥的机率,多过叫美女。
当然,除了他那可怕的大姐之外,那些曾叫过他美女的,早都不存在于这世间了。
同时,他也是关崇善眼里、心中永远的大魔王,一个打出生开始,便没给过一次好脸色看,只会使出千方百计欺负他的可怕兄长。
也由于童年阴影过重之故,因此关崇善对他的恐惧,一直都远远凌驾于鬼怪之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
算是默许了关崇善对他的称呼,关崇肂收起脸上的惊愕询问,语气冷淡。
其实他早就知道,关崇善在这里工作的事情,也早有心理准备随时会碰见对方,只是当这一刻真的来到时,他仍是禁不住有些吃惊。
关崇善反射性的缩了下,表情变得有些胆怯的开口:「我是来跟经理大人借电话的……」
「你在这边工作?」
关崇肂故作诧异的回头望了崔白苌一眼,后者眉毛挑高,对他这种明知故问的举动,感到很不理解。
「……嗯。」关崇善没有发现异样,点头应声。
「现在是你上班时间?」
「嗯。」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刚刚说过了,我来这里借电话……」
「喔?你有说过吗?」
关崇善撇下嘴,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有。」
他拿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而在他垂头揉眼的时候,关崇肂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从他不曾动过的左手至看似毫无缺陷的右脚,闷不吭声的于须臾间尽收眼底。
「你上班时间不好好上班,打什么电话?」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情绪,他的语气仍是十分平静冷酷。
「……是客人要我帮忙,所以我才跑出来打的。」
关崇善低下头,不去看关崇肂冷然的面孔,左手与右手已经紧紧的交缠在一起,交握的方式仿佛是有人在紧握。「……而且我是要打去找你。」
听见对方后头补上的话,关崇肂霎时有些微怔,眉头微微揪起,语气变得更不好了:「客人要你帮忙打电话,跟我有啥关系?」
「……因为客人想要请你帮忙找人……」
「客人想请我帮忙找人?」关崇肂喃喃重复着,眉间揪得更深,「这种事情直接说就好了嘛!为什么说话老是要绕一大圈才能说到重点的坏毛病,你总是改不掉!你……」
见他一脸想当场开骂的模样,崔白苌立刻开口打断他:「四先生,我想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
接着他又抬头转向关崇善,对后者露出安抚的笑容:「小善,既然你要找的四哥已经在这里了,那你就先回去继续工作,等下我再安排你跟你四哥说话,好不好?」
关崇善迟疑的瞥了关崇肂一眼,后者在他望去的时候,「正好」偏开头看向别处,于是他又将目光转回崔白苌脸上,点了点头,旋身退出办公室。
两人待他走远后,才又开始对话。
「我家这笨小孩承蒙照顾了,他想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关崇肂偏头对崔白苌微微颔首,同时轻啜了一直搁在手旁的龙井。
「哪的话,小善是个十分能干的好员工,」崔白苌微笑着回答他,垂眼继续扫着刚才被打断的文件:「再说,能够有他这么善良又热心的人当我的属下,我可是感到十分荣幸呢!」
「是吗?」关崇肂淡淡的应着,目光转到刚刚关崇善站的地方,手上的龙井轻轻搁回桌上。
「是啊!他可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孩子!」
崔白苌提笔在文件上唰唰签下大名,然后俯身递至关崇肂的手上:「人见人爱,因为浑身总是散发着好亲近的气息,所以饭店里的人都很喜欢跟他接近。」
关崇肂接过文件,瞥了一眼后,便施法将它快速传回人间,交至于在另一头,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某人手里。
「……我知道,他的这些特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轻轻的开口,语气与表情是不同于刚才冷漠的极尽温柔。
因为当年的那件事情,还有那个一开始令他厌恶对方的理由,这两个看似永远无法跨过、抹去的鸿沟,使得他的关心,总是只敢在关崇善转身时才显露,那是后者永远瞧不见、也感受不到,他最柔软的一面。
离开办公区后,关崇善眼睛鼻子红了一圈的走在大厅区,一脸恍神。
「……喂!前面那个!你给我站住!」
一阵毫无预警的无理叫唤,忽地自背后传来,那低沉的嗓音如雷贯耳,令关崇善从失魂落魄中猛然惊醒,拉回神智。
回头望去,一张放大数倍的脸孔贴近,吓得他差点整个跌倒在地。
好高好魁武的一个人!
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咋舌的看着眼前这个横眉竖眼的男人,为他那一头像在燃烧般的红发与身高,感到吃惊。
而他那副吃惊的呆样,则是惹得对方火气上冲。
一把揪住关崇善的衣襟,男人气呼呼的破口大骂:「你好大胆子,朕叫你叫了这么多次,你居然充耳不闻!还劳驾朕追着你跑!」
被他这么突如其来一吼,关崇善怔了片刻,眨眨眼,原本就红了一圈的眼眶,就这么在下刻溢出了不明液体。
男人见状,立即吓得放手。
「喂喂,有没有搞错啊,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像个娘们一样,居然被吼一下就哭了?」
看着关崇善开始抽抽噎噎哭起来的模样,他忍不住失声大喊,显然对关崇善这么容易就哭的个性,感到很不可思议,也很懊恼。
毕竟,人是被他弄哭的。
可他却不知,其实他只不过是个引爆点而已,导致关崇善会哭的真正原因,是他四哥关崇肂那副对他一脸冰冷不在乎的模样。
不过关崇善哭的样子,让男人不禁想起,在好多年以前的一个夜晚,在平静漆黑的河水上,轻舟微晃,有一个人也因为他的一句话,落下了从不在人面前轻易落下的泪水。
后来才知道,即使是那个在对方心中占了很大分量的凡人,也从没见过对方落泪的模样。
这点让他沾沾自喜了好久,心想自己其实是不是在她心里,是属于特别的?特别到连那个凡人也比不上?一定是的吧?
要不,那人怎会在那时答应与自己离开,离开那个太过依赖她,却从未弄清她到底是谁的笨蛋!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都答应自己了,却仍是在这最后关头的时候,转身逃走?即使闹到要与自己决裂,也要回到那里,去见那个凡人的坟冢一面,纵使对方的魂魄早已不知轮回到人界的哪个角落。
「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你哭的那么大声,都有人在看了!」
瞥见附近有人开始在指指点点,男人急忙将关崇善拉到一旁角落,压低声音安抚,表情有些气恼与无措。
关崇善闻言抬眼,眨了两下,嘴巴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在话要出口的瞬间,眼睛突然瞪大,脸色刷白的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跑了。
「喂喂!你回来啊!我都还没开口问问题呢……」
对关崇善这一连串像突然见到鬼般,落荒而逃的举动,男人是又惊又怒又莫名其妙。
「……搞什么啊!这客栈里的人果然还是一样奇怪……」
悻悻然的碎念转身,打算再抓下个穿制服经过的人询问,却在目光与身后不远处的一人对上时怔住。
那人有张美丽却不失男性英气的脸孔,可此刻却是布满寒霜,还有对方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让他神情一凛。
他记得那双眼睛,因为掺了外族血统之故,而十分深邃清澈,却也总是在瞥向自己时,充斥着淡淡的厌恶与不耐。
「……你是那个凡人的后代?」
那人被他这么一问,怔了片刻,脸上露出困惑。
五楼,508号室。
在窗边来回踱步,黑曜的表情有些焦急不安。
虽然打来到琉光饭店开始,她便从未踏出过这房一步,不过外头的动向,她仍是透过关崇善知道的一清二楚。
所以她也知晓那个人追来的事情。
不过其实就算关崇善不说,她也能感受到对方。
因为对方那如同性格一般霸道不饶人的气息,已散布到饭店的每个角落,甚至连这些有着结界阻挡的楼层,也是一样。
因此,即使明知每一楼层都有布下阻挡其他楼层客人乱闯、只有持有此层房间钥匙的客人,及其负责者才能通过的结界,她仍是无法放下那颗悬在半空的心。
以那人不将猎物追回不死心的个性,这些结界又算什么?
多年前,这个地方也曾因为自己而遭对方毁之大半,害得几乎在这里工作久远的员工至上级主管,都对自己记忆深刻到见人如见瘟神!
「敖光,为什么你不懂呢?我不是要离开你,我只是想要跟那个人好好的道一次歉,我欠那人的歉意,已经折磨我太久太久……」
她摀住脸,肩膀因为啜泣而微微的发颤,手腕上的玉镯子在烛光下闪着光芒。
如果将距离拉近细看,便会发觉那看似无瑕的绿镯子上头,其实布满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裂痕,那是镯子曾经摔碎,又被人一块块粘回的痕迹。
这只镯子,是当年那个人独立之后,用第一次靠自身本事所赚到的钱,买给黑曜的礼物。虽然只是随处可见的便宜镯子,可是那份心意,却让黑曜感动了好久好久。
可这只镯子却也在两人最后一次的吵架中,被对方摔个粉碎。接着两人便因为对彼此的负气而分手,继而导致了错失解开心结的机会,造成今日的永远分道扬镳。
「……祥!」
颤声的低唤,最深刻的,不是最后两人负气离别时的哀伤,而是那远久到泛黄,却仍是鲜明不已,得知自己必须负起照顾对方成年时,对方望着自己,可怜兮兮又担忧的表情。
「……我好想你……」
就平常的整体表现来说,关崇善并不是个爱哭的人。
他之所以那么容易在难过时掉泪,是因为哭泣是他认为最快、也最有效的纾解方式。
每大哭一次,他就会觉得放松,好像那些痛苦,都随着他痛哭时的泪水一起排出体外,一去不复返。
所以即使这样的举动,让大哥他们都叫他爱哭鬼,朋友们都嘲笑他,一个大男生老像个女生一般,动不动就哭,他还是无动于衷,径自在难过的时候哭给他们看。
「……哭有什么不对?在难过、悲痛、受尽委屈时就该哭泣,因为这是被生为灵物的一种天赋,是一个比同是生为有知觉生命的植物、与昆虫类们,更受到上天眷顾疼惜的证明!因为它们也会感到喜怒哀乐,却无法像自己一样,以泪水来表现它们的情绪……」
哭泣不是种软弱的象征,相反的,它是种勇气的证明。
它是每个人生下便与生俱来的天分,是种发泄内心痛苦情绪,最古老的管道,也是天上赋予身为灵物的我们,最美好的礼物。
可是真正懂得珍惜运用这项天赋的人却很少,这也是导致,女性总是比男性活得还要长久的原因之一,因为她们比男性们更懂得运用眼泪,发泄自身的情绪,解放自身的痛苦与压力。
这段话打自他有意识开始,就充斥在他的耳边,沉稳有力却又不蛮横,好似一种魔咒、一道烙印,深深打印在他的脑海里,每当他难过的时候便会出现,让他有勇气在人前不顾一切的放声大哭,并以此为傲。
面对他这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莫名其妙的振振有辞,孔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关崇善是在他带着三眼回到宿舍,晃了一个小时后才突然出现的。
当然,是带着一脸的泪痕,跟肿得几乎变成核桃的双眼。
面对对方突然的出现,孔雀有些手足无措,他本来还在为关崇善没照约定时间回到管理室待命,而暗自窃喜,因为关崇善前脚离开后的三秒,他就与三眼打了起来。
结果想当然尔,一只出世顶多只有两百年的**小嫩狐,跟活到不知该用哪个单位来计算年龄的老妖怪,当然是后者不费吹灰之力,获得胜利。
在制服这只顶多只会吐大冰渣,加用毛针吓人的小毛狐后,孔雀一脸狞笑,拿起奈雅之前随手摆在桌上的剪刀,在空中挥舞恐吓一番后,便动手把三眼身上,那身光滑柔顺的皮毛,摧毁殆尽,剪得东一个坑、西一个疤。
到最后还因为剪到兴致上,竟然还顺手,把三眼那九根象征法力的尾巴,剪得光秃秃,只留几根残毛挂在上头,弄得活像九根长了须根的肉色瘦萝卜!
本以为对方见状,一定会质问自己对三眼做了什么,可没想到对方不但没有,反而还在自己面前放声大哭……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
把三眼丢到一旁,孔雀在关崇善面前弯身,拿掉他的眼镜,然后胡乱抽了几张面纸,在他脸上乱抹:「你哭不是软弱,不是不对,我以我娘的名义发誓,我绝对不会笑你啦!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哭了?你哭的样子真的很丑……」
关崇善听了,瞪他一眼,却因为没有眼镜而焦距分散,毫无威力可言。
「……你讲话就不能不那么毒吗?」
不知为何,这话听进孔雀的耳里,居然撒娇的感觉过多埋怨,搞得他一时间,心里有些莫名痒痒的感觉!
「还有你之前,不是明明就是以男性姿态出现的吗?怎么又变回女性了……」
孔雀闻言嘿嘿笑了两声,答道:「因为以女性姿态出现,比较不耗体力跟法力嘛!」
不过话虽如此,他平常仍是以男性姿态示人居多,因为就本质上,他仍是比较偏向男性的阳刚,多过女性的阴柔。
再者,真要说耗体力跟法力,其实也没耗到哪去,纯粹只是孔雀的个人心情,及喜好问题罢了!
「对了,关小善啊——」
孔雀随手将替关崇善擦完鼻涕眼泪的面纸丢在地上,往后者旁边的空位一屁股坐下:「你之前出去打电话,不是还好端端的嘛,怎么回来的时候就哭成这样?」
不提还好,这一提,关崇善嘴角一抿,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掉了起来,再度放声大哭:「哇啊啊啊啊──」
孔雀这下真是那个后悔啊!
早知道就不问了!
他心想,可是仍是抽了几张面纸,很「贤淑」的替关崇善抹眼泪:「哎哟,别哭啦!算我求你好不好?我这辈子可没有求过人的哟,你是第一个……」
关崇善扁扁嘴,噗的笑了出来,可是没笑多久,又变脸继续哭下去。
那瞬间,孔雀真是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上刻天堂下刻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