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公子欢喜
公子欢喜  发于:2008年0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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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中,文舒平静地抬起头来看,那双银紫色的眼暗藏了万年飞雪,围绕在身遭的温热气息早已烟消云散。
晚间有人悄无声息推开他的门,文舒警觉地抬头,一时怔然:「主子?」
「嗯。」
脸色都遮掩在月华里的天君忽然扔过来样东西,文舒下意识要躲。东西却有意识般飞进他的手裡。
巴掌大小的一面镜子,镜框上雕满菱花。
文舒愕然地看向勖扬。
「赏你的。」他抿起唇,语调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别开的眼中有什麼闪过,转瞬即逝。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文舒看著手中的镜子想。
澜渊曾趁无人时悄悄问他:「你怎麼认出来的?」
文舒说:「你叫我名字的时候。」
他,从未叫过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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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中的菱花镜精緻而小巧,举起来仔细看,纤尘不染的镜面上映出一张普普通通的脸。眉目是疏淡的,似弯非弯,不似有人,两道入鬢的剑眉,那般张扬又无忌。脸色是苍白的,昏黄的烛火下,一直隐藏著的倦怠慢慢自内而外显露出来,黯淡中透著憔悴。唇也是少了血色的,不知是因為从前一遇事就喜欢咬嘴唇的习惯还是天生如此,有些薄,更谈不上什麼莹润之类的形容。是跟人一样平淡的一张脸,最多不过是清秀而已。
嘴角微微扯动,文舒看到镜子裡的自己在对自己笑。看不到什麼十五好剑术,偏千诸侯,也看不到什麼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连故去林间的一片落叶或是夜下风中的一盏孤灯也看不到。能照出前世过往的「非梦」到了他这个早已脱去凡骨了断一切尘缘的人手裡,亦不过是一面寻寻常常的镜子。
把镜子收进柜子最底下的那个抽屉裡,翻开其它事物,叠放的青色衣衫中跃出一点突兀的红,猝不及防就扎进了眼裡,那麼一小点,大大咧咧地从一片黯淡的青色中跳出来,鲜活得不由你看不见,甚至能感悟到它被掩埋了数百年后终於能窥见天日的那一瞬的生动。
动作就顿住了,文舒把镜子放在一边,慢慢把手伸向那一点红。黑色的影子覆下来,红色在暗沉的光线中黯了下去,却依然倔强地固守在叠放的衣裳的缝隙中。手指已触碰到了那点红,捻住了一点一点缓缓地抽出来,小心翼翼得仿佛害怕会把正在沉睡的什麼东西惊醒。
是一截红线,安静地盘曲在文舒掌中。是凡间娶亲时新娘子身上穿的喜服的那种红色,在柜子裡藏了许久,顏色却仍灿灿地喜庆著,簇新如昔。
都说物是人非,有时候,明明那物还在,人却面目全非,连当日的那颗心也不知何时起开始学会遗忘和麻木。
文舒盯著它看了很久,再慢慢把它和镜子一起放回抽屉裡,盖上其它事物,一片青色仍旧是一片青色,任凭底下是另一个如何的世界,面上这个世界再无半点尘埃。
东海龙宫仍时不时地送些东西来,有时是一把素琴,有时是一本诗集,有时是一方丝帕,用同色的丝线在帕上绣几行诗句: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举到阳光底下才隐隐绰绰地显露出来,笔划勾缠,多少含羞露怯又多少急不可待。
赤炎皱著眉摇著头说:「日子都定了,下个月十八,可这丫头还……」
文舒陪著他一起苦恼,没告诉他那素琴一曲未曾弹过,诗集一页未曾翻过,至於那丝帕,恐怕那个人压根就不知道上头绣的是蝴蝶还是鸳鸯,更别提那几行含蓄地藏在边角上的诗。
赤炎感叹:「劝了百来遍她也不听,眼裡除了那个勖扬就没旁人了。」
「她是真心喜欢。」文舒说,脸色从容,半点波澜不惊,「恋上一个人就是这样。」
一天一地一世界都是那个他,睁开眼,闭上眼,恨不得到哪儿都是他。
这一日,远远飘来一顶桃红的软轿,春情半露的顏色。轿旁伴两个伶俐的蚌女,乌龟精变做的小廝麻利地撩著衣襬在前边开道。
早有天奴奔进来回报说:「主子,东海龙宫瀲灩公主求见。」
斜靠在榻上的勖扬天君手捧一盅清茶,懒懒地把视线从窗外的桃红柳绿裡收回来。
站在榻边的文舒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瀲灩早候在了门外,髮髻上插一支金步摇,身上著一条鲜艳的石榴裙,明艳动人。她手裡还亲自提了个食盒,头半垂著,能看到她嘴角边一抹喜悦又羞怯的笑。
「瀲灩见过天君。」她逕自跨进门来,柔柔顺顺地拜下。
「公主不必多礼。」勖扬君直起身,脸上仍是淡漠。
瀲灩忙又施礼谢他。
「不必。」
再往后却是沉默,勖扬天性冷漠,旁人与他搭话,他尚且惜字如金,更遑论与人攀谈。此时便面无表情地在榻上坐著,看不出有开口的意思。
瀲灩在堂下红透了一张俏脸,未经情场歷练的女子,能不顾闲言站到这裡就已用尽了所有力气,哪裡想过到了这裡又要说什麼做什麼?几度想要出声又踌躇,只紧紧抓著手裡的食盒,那食盒都快让她抓出印子来。
时间久了,银紫色的眼中便有了不耐之意。瀲灩低垂著头看不见,文舒却看得清楚,心想要再这麼僵下去,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人指不定又要生出什麼气来,便冲那乌龟精化成的龙宫小廝打了个眼色,擅察言观色的人立刻心领神会,在后面偷偷扯了扯他家公主的袖子。
正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的瀲灩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对勖扬君道:「小女子学艺不精,熬了些暖汤,请……天君不要笑话。」
这话说得连调子都是颤悠悠的,文舒从她手裡接过食盒时,她一双葱白的手绞得关节都泛起了青白的顏色。
文舒把食盒呈到勖扬君面前,勖扬君垂眼看了一眼,客套地说:「公主费心了。」
瀲灩通红的脸上立刻焕发出了光彩,连眼中也晶亮起来,低声说:「没有……没有……」
语调还是抖的,却是因為兴奋。
此后,瀲灩公主几乎天天都来,乘一顶桃红的软轿,轿帘一掀,露出一张又羞又喜的脸。
僊宫中的天奴们凑在一块儿,噰喳喳地议论她:「真不害臊,天界各家都收到她的喜帖了,还往这儿跑,也不怕人家休了她!」
「就是,不安分。老龙王怎麼也不管管她?东海龙宫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你瞧瞧她那样儿,天君都不理她,她还使劲贴上来……」
这边议论得热火朝天,她正从那边缓步行来,金步摇,石榴裙,随著她的步子在风裡微微地晃著。
勖扬君总是疏远地敷衍她几句就不再搭理她,她也不在意,安安静静地守在一侧看著他下棋、看书、喝茶……一瞬不瞬地看著,似乎要把所有都看进眼裡,继而刻进心裡。文舒在另一侧看著她把脸涨得红透又把手裡的帕子捏成了一团。
有一回,文舒把她送出僊宫时,赤炎正追来,也顾不得旁人在场,瞪起一双眼就怒声斥责她:「你是快嫁人的人了!」
她扭过头,满脸倔强的神色。
「那个勖扬有什麼好?老子怎麼有你这麼个妹妹?龙宫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赤炎怒气更盛,扬手作势要打。
文舒忙去阻拦,赤炎犹嚷道:「你当我和父王不愿让你好过?他若也喜欢你,任他渭水府再好的人家,这婚事哥哥我也一定帮你退了。可现在,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个勖扬有没有正眼看过你?嗯?」
最后一句直直刺痛人心,四下无声,瀲灩一头钻进了轿子裡。
「你这是何必?」看著那顶小轿急急离去,文舒对赤炎说道。
「不提了,不提了。」赤炎烦躁地挥手,「一提这事老子就火大。就那个勖扬,哼!就算他想娶瀲灩,老子还不乐意给呢!对了,我这阵子忙,瀲灩那丫头的婚事老头子都交给我了,我个……的。一丁点的事还那麼穷讲究,都累死我了都,得亏我那个未来妹夫能干,省了我不少事……啊啊,不扯这个了,我是来告诉你一声,等这阵忙完把瀲灩嫁出去以后,我就找勖扬君去把你要过去,你呀,以后就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吧。我看那个伯虞还敢不敢再拿话来刺著你,老子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上回你是没看到……」
文舒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谢谢。」
「谢什麼呀?朋友嘛……我赤炎还能让朋友受委屈麼?」
他左耳边的金环随著说话声一荡一荡,在夕阳下耀眼得仿佛又一轮艳阳。
「我就是喜欢他。」
翌日,九曲连环的廊桥之上,文舒正领著瀲灩往前走,她忽然道。
文舒回过头,女子倨傲地抬头挺胸,闪闪的金步摇下是一双执著的眼,跟赤炎一样是墨中带著点赤色,一直用温婉小心地掩藏起来的张扬完全地显露出来,艳得刺目。
「从见他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他。」她继续说道,说给文舒听也说给自己听。
那一年,天帝御驾降於东海,水陆各路僊家齐会。水晶宫裡歌舞昇平,极目繁华。东海龙宫的小公主还未成年,正是懵懵懂懂情竇初开的时候,好奇地躲在珊瑚丛中偷偷看一眼。便是这一眼,没看到那个风流倜儻的二太子,没看到那个俊朗非凡的二郎神,偏偏看到的是那个紫衣银髮,冷漠又傲然的天君。这一眼看过去,是夜明珠的光芒太柔,还是四溢的酒香也能醉人,脸上发烧,心如鹿撞,迷迷离离的,梦裡也是那道贵气天成的身影。
她抬起眼看向文舒:「我也知道不能,可谁叫我那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天註定的事,我又能怎样?」
文舒不出声,想起今早的情形。
今早為勖扬君更衣。文舒拿出那身紫衣為他换上,衣襬上绣著银浪泼天,瑞气祥云。又為他掛上香囊,腰上悬一块莹白无暇的玉,紫线缠著银丝打成盘龙的样子周密地护在玉的周围。
勖扬君不说话,目光狠狠地看著镜子裡的文舒。
文舒佯装不知,垂下头為他整理,满眼都是一片笼在烟雾裡的紫。细细密密的针脚在眼前连成繁复的花纹,一线连一线,仿佛蓄了无穷无尽的话无从说出口,只能借著这针脚来默默地倾诉。
「换掉。」
文舒回过头,对上镜子裡那双带著戾气的眸。
「换掉。」
他又道,语气更沉,厌恶的态度显而易见。
那袭紫衣被压进了箱底。
「我只要再多看他两眼就好,真的。再多看他两眼,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瀲灩低声道。
廊外的落花依旧如飘雪般地落著,女子擦乾了眼直起腰杆向前走去。文舒留在原处,看著她渐行渐远,遍地哀凉。
[发表时间:2008-3-16 13:32:19]

天天爽一回


0 0 [4楼]

第四章
渭水神君不过一介下界河神,与堂堂东海龙宫相较,当真只是汪洋中一脉细流,不可同日而语。那瀲灩公主是龙族之女,姿容殊丽,出生高贵。那渭水府少主,元神為蛟,其名不彰,其貌不扬,若不是这婚事,天界裡怕也没几个知晓天下还有一处水域名為渭水,府中有位少主唤作容轩。无论从哪裡看,渭水府显然是高攀了。
「累死我了。」局内人火热朝天地张罗著婚事,赤炎胡乱地抹著额上的汗来跟文舒抱怨,「我个……的,娶个媳妇还要闹这麼大动静。」
粗枝大叶的人哪裡受得了这麼些个琐碎又细小的事。他一大把喜帖看都不看就挥手撒了出去,下面的人急得差点没跳起来:「哎呀呀,我的皇子哟,您怎麼就这样送出去了?那谁家是派个小廝去送就成,可那谁家可得您亲自去呀!还有那谁家,不单要请那谁,还得请另一个谁。那谁谁谁虽不会来,咱帖子也得送呀,礼数缺不得的……还有,酒席哪能这麼摆?谁和谁酒品都不好,把他俩排一块儿准要出事;啊呀,那谁和谁八百年前就有仇的,怎麼排到一桌去了?这谁呀?刚入僊班的小僊怎麼跟上僊们排一桌去了?这不对呀,那也不对……都不对呀……」
怎样的酒席,怎样的佈置,上轿前该怎麼著,上轿时该怎麼著,回了门又该怎麼著……听得云裡雾裡,还让老龙王叹了一长串气:「你怎麼到现在还不通人情世故?」
一个头两个大。
文舒给他换了一杯凉茶,坐在他对面浅笑:「来年生下位小少主,得管你叫舅舅呢。你当这一声舅舅是白叫的?」
「还小少主呢!那丫头能乖乖上轿我就谢天谢地了。」赤炎沉下脸感叹,「那个容轩挺好的,她也见过,是个能容得了她的性子,你说她怎麼……」
这一下就要提起勖扬,赤炎的脸色变得更难看,眼裡都蹿出了火苗:「这也是為了她好。那个勖扬哪裡有个能疼人的样子?」
文舒心说,就你这毛毛躁躁的脾气也好不到哪裡去。脸上的笑容深了些,听他东拉西扯些别的。
各家对渭水府有的羡有的妒。曲水府的公主扯著她爹的衣袍哭:「人家渭水府才这麼大点地方都能和东海龙宫攀上亲了,咱家好歹也比他们家大些,你怎麼就不能在天帝跟前露个脸说个话?要不然,我指不定就能嫁给澜渊太子呢!」这话一传出来,笑煞了天上地下多少好事的人。
有人说:「真是好福气呀。」
又有人说:「说不準什麼时候就分了呢。」
局外人沸沸扬扬地传著各种流言,倒不比局内人清閒。
话题兜兜转转地绕回来,还是扯到了瀲灩身上:「到时候她要是跑了,这笑话就大了。她看上谁不好?亲事是一早就定下的,人家都等到现在了……还有五天,我个……的。」
赤炎一把抓起茶杯一口灌下,脸上皱得能挤出苦水来:「文舒啊,我算看透了。这情呀,爱呀,什麼缘不缘的,说穿了就是折腾,还是自个儿折腾自个儿……嗯,碰不得的。」
「孽缘也是缘。」 嘴角边的弧度扩大了,文舒笑著他的简单,「碰上了就要恨当初為什麼要碰上。」
天界日短,百年不过一瞬,何况五天。
今日,便是东海龙宫的大喜之日。
天崇宫已送去了贺礼,看勖扬君的意思,他是不会去了。
窗外有风吹过,一阵「沙沙」的叶响,文舒看著他如往常般倚在榻上看书,书卷掩住了银紫的眸,长长的发用冠束起再直直地披泄下来,落在纱衣上,衬著上面云样舒展的饰纹。叶响过后又是寂静,簷下的滴漏声入了耳,「滴答滴答」的,仿佛是滴在了文舒的心头。
快到吉时了吧?说不清是喜是悲。
「茶冷了。」勖扬君忽然道。
文舒一惊,赶忙回过神来看,榻前的矮几上放一盅清茶,伸手去碰,果然早失了温度。
「把魂丢了麼?」银紫色的眼从书裡抬起来,眸光裡闪著不悦。
「……」文舒刚要回答,眼中一闪,便再说不出话来。
说上来是怎样的心情,似乎等待了许久终於等到了他意料中的结果,又仿佛是用尽心力去祈祷,厄运却依旧降临。
天边掠来一朵红云,转眼人已站到了门边。艳红的喜袍,艳红的鬢花,艳红的唇,只有脸色是惨白。
「公主……」文舒开口唤她。
瀲灩仿佛置若罔闻,只睁著眼一步步走向勖扬君。失了往昔莲步轻移的羞羞怯怯,这缓慢的步子和这一身的喜色隐隐透露出几分偏执的意味。
「我……我原本想好好看你几眼就好。」红唇颤动,瀲灩幽幽地看著面前的勖扬,「我不想问的。可……可是,我……」
高高筑起的壁垒绽出了裂痕,压抑了许久的感情前赴后继地要挣扎著从缝隙中解脱出来,心胸都被沾满。满腔的爱恋到了嘴边却只化成了一句:「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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