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公子欢喜
公子欢喜  发于:2008年0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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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裡的婴儿依旧激烈地摇著头不住啼哭。小心地去擦他的泪,却止不住自己落下的泪水。从未体会过的情感,喜悦著他又重归於自己的怀抱,可听著他的哭声又忍不住心口揪紧,悲伤铺天盖地而来,嘴角却慢慢勾了起来:「不要紧的。我们……从头来过……」
屋中的眾人只见一阵紫烟在眼前升起,等烟散开,却不见了那个紫衣的男子和李家的小曾孙。
云端之上,有人喃喃念著:「我们还有三十年……文舒,我们……只有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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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在哭,小小的婴儿不会人言,只能以不停的啼哭来表达情感。凄厉的哭声传到房外,一声响过一声,恨不能将心肺都撕裂,碾碎了再随著哭声一起呕出来,侍立在簷下的天奴们侧过脸,再不忍听。却止不住那声响钻入耳朵,一路深入到心底,翻江倒海,搅得胸口生疼。
有胆子大的,趁裡边的人不察觉,透过窗缝偷眼往裡看。屋子裡一片狼籍,云烟般垂下的纱帘被扯破了,紫金的瑞兽样香炉被倾翻,檀香木的棋盘翻覆过来,躺在冰冷的地上,周遭星星点点散著几颗棋子,有一颗就落在眼前,能隐约看到玉石上绽开的裂缝。茶盅被扔到了角落裡,瓷片尖角上闪一点寒光。只有那张卧榻还是完好。
那人就坐在榻边,垂著头一瞬不瞬地看著在他怀裡呱呱哭泣的婴儿,神色焦虑而无措。
「别哭,别哭……」勖扬君慌乱地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泪,他却摇摆著头,哭得越发惨烈。
自从把他抱回天崇宫后,他就一直哭闹著。不愿进食,不愿安睡,不听他的任何话语,只是哭泣,哭得两眼红肿,满脸都是斑驳的泪痕。在他怀裡,他总是激烈地挥动四肢抗拒著他。哭到精疲力竭时,连声音都是嘶哑的,才闭上眼休息不到一刻,却又惊醒,黑白分明的眼裡满是拒绝。
「你别哭啊……」从来没有这样的经歷,说什麼他都不理。他的哭声声声入耳,心若针扎。眼看著他额上的微光因长时间的激烈情绪而明灭不定,勖扬君徒劳地收紧双臂将文舒牢牢抱住,连日不眠不休安抚他,他自己的嗓子也是沙哑的,「别哭……」
哭声很快就压过了他的声音,小脸憋得通红,急切得快喘不过气来。勖扬君笨拙地去轻拍他的背。他的手却抵上了勖扬的胸膛,力量很弱小,却仍一意地往外推著。
勖扬君察觉到胸前的推拒,心下不由大慟,罔顾他的挣扎将他抱紧,低下头,脸颊贴上他的,一片冰凉的湿意。
屋裡的哭声渐渐衰弱,直到再听不见。门外的天奴百无聊赖地想著自己的心事,不期然地,眼前跃出一双眼,心头一跳,忍不住轻轻地叹一口气。那时候,主子的那个眼神……
他前几日进去送食盒,主子忽然把他叫住。以為是又让主子捉到了什麼错处,正心惊肉跳时,手裡一沉,主子居然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到了他手裡。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哭闹著的孩子却慢慢止了哭。他颤巍巍地按著主子的意思给孩子餵食,那孩子小口小口地咽著,很乖,很听话。细细看,他的眉眼与之前的文舒确实有几分相似。不敢再往下乱想,只是专心地喂著。不经意地往身旁瞥了一眼,人就愣住了。他看到的是主子那双平素冷得叫人心惊的眼,很难说清他当时是怎样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一下子就印到了心裡,太悲伤,悲伤得叫人心惊。
已经听不到屋子裡的声响。院中有风拂过,叶片沙沙作响。就听得身边一声「咿呀——」的开门声,是主子出来了。陷入沉思的天奴赶忙回过神,低下头等著主子吩咐。
却许久未听到他说话,耳边只有婴儿的啜泣声。低下眼能看到主子的衣襬,紫衣上用银线绣著繁复而华美的纹饰。他看著风将衣襬微微吹起,上头的纹样就如同活了一般,银线绣成的瀚海汪洋粼粼地荡开了波光。风停了,衣襬也不动了,接天的波涛凝固在了眼前。
时间仿佛静止,只看到那衣襬被风吹得掀起又落下。看得脖颈上一阵酸楚。那孩子还在哭,嗓子显然是哭哑了,只能低低地哽咽著,断断续续的,却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
手上又是一沉,婴孩窝在他怀裡,鼻翼抽动,红肿如核桃的眼慢慢闭上,陷入安睡。天奴惊异地抬起头看向勖扬君。
「我要他好好的。」
他说完话就快速地背过身又跨进了屋裡,快得让天奴看不清他的脸。
院中有风拂过,带来一丝淡淡的花香。怀裡的孩子沉沉睡去,眼角边还沾著泪珠。
曾去人间看过澜渊,蓝衣的太子摇著竹扇看著远方的群山,幽幽地说:「再重的刑罚也没有心疼来得更疼。」
勖扬君站在廊下远远看著花架下的身影,不期然就想起了那时的情景。那时还没有找到文舒,只觉满心都是空,拿什麼都填不满。此刻找到了他,却依然空得厉害,空裡还带著疼痛。
他排斥他。幼时只要他出现在他眼前,他便不停啼哭,拒绝他的拥抱,拒绝他的接近,哭声裡都是拒绝。哭得天昏地暗,他无法眼睁睁看著他在他怀裡不断衰竭下去,只得将他交给旁人抚养。夜半时悄悄过去看一眼,他似有所觉般惊醒,惊惧的表情刺得他只能转身离开。
总是远远地看著,看他慢慢长大,看著时间慢慢流逝。那种将珍宝抓到手,又只能无奈地任由它从指间悄悄逝去的无力感。
文舒长到六岁时,他已然是那时初入天崇宫时的模样。勖扬君忍不住将他叫到跟前,蹲下身来,细细打量著他的样子,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他乌黑的发:「那时候,你就是这样子……」
话未说完,手下便空了,文舒瑟缩著身子向后退去,眼中依然写满拒绝。
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勖扬君看著他紧紧抿起唇,忽然一个回头,转身向外跑去。他还是不愿留在他身边的认知让他连起身去追赶的力气都没有。
他还是从前那样平和的性子,不吵不闹,安静而听话。他的排斥只针对他勖扬君一人,在他面前他总是不愿说话,他想伸手去牵他,他总是背过手僵硬地立在那裡,淡色的唇快被咬破。
勖扬君曾教他念书写字,贴著他的背,手握手写下满纸的「文舒」二字。鬆开手时,笔「啪——」地一下落在纸上,抹杀了一纸的回忆与思念。
三十年,转眼便溜走了一半光阴。
他去地府问那冥王,有什麼法子可以為他续上阳寿。
幽冥殿中的黑髮男子面容惨白,冷冷地说:「魂魄衰竭,纵使你為他改了生死簿也是枉然。至於从前用在他身上的脱凡骨的法子,依他现今这魂魄,你為他施法就是让他早些来我地府。」
无药可救。
他為他炼下诸多药丸僊丹,能為他续下多少阳寿却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焦躁得狠极时,他抓著他的手将他紧紧按在胸前:「文舒,文舒,文舒……」
一遍遍地叫著,恨不能揉进骨子裡去。鬆开时,却不敢看他的眼。
文舒不愿进他的寝殿,连殿门也不愿靠近。勖扬君尝试著带他往裡走,还没到殿门他便慢下了步伐,站到殿门前时,他停住了脚步,如何也不能再往裡跨一步,满脸都是绝望。
勖扬君站在门内看得分明,抓著他的肩喃喃问他:「你还记得多少?你记得我?」
他摇头不语,挣扎著连连后退,一身青衣抖得仿佛快要化去。
殿裡殿外,两人皆是哀伤。
一年又一年,时光如离弦之箭再不回头。他的阳寿剩下不满十年。
文舒还是先前那个文舒的样子,眉眼身量俱如从前,仿佛他从未离开转世。只有勖扬君看到他额上的微光愈显微弱,都快看不见。将他抱得越来越紧,他不再挣扎,身体仍是僵硬的。
「你总是这样……」勖扬君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什麼都不肯说,都一个人埋在心底。连脸上都不肯露出来。」
他回过头来疑惑地看他,勖扬君道:「还是不肯跟我说话麼?」
环著他的腰的手臂拢得再紧些:「这样也好……」
心裡还在矛盾著,他不愿想他已经忘了他,却怕他仍记著从前的事,还是一心要走。私心地想,这样也好,他不记得过往的那些事,可对他至少记著几分。排斥著他总比对他完全漠视来得好。慢慢来,兴许真的能从头来过也不定。
「你回我一声吧。」
「……」
「算了……」
「是。」
声音低低的,顺从的,极熟悉的口气。听得勖扬君一怔,一把将两人拉开些距离,眼对眼,震惊地看著文舒迷茫的双眼,复又拥紧,声音低哑:「不回也没事。别回。不愿回就别回。」
[发表时间:2008-3-16 13:34:44]

天天爽一回


0 0 [10楼]

第十章
天崇宫前有万阶登僊梯,飘渺云雾下能依稀瞧见凡间千峰翠色。
文舒坐在阶上往远处看,那抹疏淡的翠色随著流云游走而显得忽近忽远。
勖扬君站在宫门之下,那青衣人眼中看的是流云,他眼中看的是他。犹疑了半晌,终是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下:「怎麼还想著凡间?」
不是问话,倒有点叹息的意味。感叹著他即便什麼都不记得,却仍记著要远离他。如果有朝一日,他什麼都记了起来,怕是逃到凡间还会嫌离他不够远。
文舒照旧是沉默,转过眼来看他一眼,又转了回去。
勖扬君已习惯了他的疏远,顺著他的目光看去,悠云之后浅浅一抹翠绿,或许是凡间哪座奇岳险峰。
两人就这麼肩挨肩坐著,看得云烟都化作了红霞,天际火红一线,仿佛天女织就的緋纱一般。周遭也暗了下来,凡间应近黄昏。
文舒站起身来要走,勖扬君仰起头,道:「你想去,我带你去。」
看到那双墨瞳中闪过诧异的神色,勖扬君缓缓道:「从前……你一直想去。」
祥云之上,他伸出手来牵他的衣袖,轻巧小心中带一点怯意。察觉到衣袖被轻轻地牵动,心便如同被牵住的衣袖般微微一颤。勖扬君想起当年去东海龙宫,凌云乘风时,衣袖也被文舒牵著,背后便有一股小小的力道紧紧依附著他。万顷高空之上,他只能依赖他,半步都无法离开。那时候通身都是愜意,满腔的志得意满快衝破了胸膛。
又想起那一次,他平静地说,他无法既往不咎。挣脱了他的钳制纵身跳下云端。
心中一揪,勖扬君忙回手去抓文舒的手腕。文舒猝不及防被他抓到,想要挣脱,无奈他抓得紧,怎麼也甩不脱。反被他拖著往前跨了一大步,一前一后的两人立时成了并肩而立。
抓著他的手腕的掌慢慢前移,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掌下的手一缩,又被他牢牢牵了回来。手掌又慢慢地游移,掌心对上掌心,手指固执地插入他的指缝之间,紧紧扣住,再不放开。
「我知道晚了。」
天风远大,话语都被吹散在了风裡。
勖扬君不喜欢凡间的嘈杂,尤其是现下身处的闹市街头。拥挤而喧闹,人声乐声车马声都混到了一处,听在耳裡就成了一片恼人的「嗡嗡」声,搅得人心烦意乱,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文舒却似乎很享受,东看西看,眼中满是新奇,一直淡淡掛在脸上的笑容渐渐展得更开,眉梢边都含著喜悦。勖扬君跟在他身侧,看著他的笑,不觉百般滋味都上了心头。
街边有家铺子专卖竹伞,店裡桃红柳绿,新制的伞仿佛花一般奼紫嫣红开了一墙。繁华遍眼裡,一把竹伞静静打开在角落裡,白色的伞面上细细勾描了几片青翠的竹叶。
勖扬君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两眼,再回头时,文舒正挤在对面的人堆裡。
原来是对面的街角裡有人正摆摊说书。说完了三皇五帝,宫苑秘闻,就再说些奇事逸闻,神僊鬼怪。说是从前从前,数十年前,曾有银赤二龙鏖战於天际,如何的飞沙走石,如何的风云急走,他绘声绘色娓娓道来,仿佛亲眼目睹。听书人听得聚精会神,连连称奇,还有几个老者都说当年确有这般异象,是魔星下凡,是大凶之兆,一时眾说纷紜。勖扬君见文舒听得入迷,忙一把将他拉开,转身带著他往别处走去。
刚过晌午,忽有大雨瓢泼而下,立时,摆摊的收摊,屋内的人忙著收衣关窗,街道上的人匆匆散开,连屋簷下都站满了躲雨的行人。文舒刚要寻一个地方避雨,头顶暗暗罩下一片半明的天空,素净的伞面上寥寥勾几片翠绿的竹叶。
不消一刻,道上就起了积水,雨点落下,溅起朵朵水花。狭窄的巷子裡只有他二人并肩独行,雨水沿著瓦面淌下来,两边的屋前仿佛都掛了层晶莹的水帘,雨落青石,响声清灵仿佛罄声。
伞下的两人都默然无语。雨势渐大,他微微将伞偏过来一些,文舒抬起头,看到他的侧脸,飞眉入鬢,一张略薄的唇,那双银紫的眼仿佛也落进了雨水,紫中泛点点银光。他忽然转过脸来,正对上文舒的眼。文舒一惊,倏然向后退去,刚退出一步,身后就浇了一背的雨水,冰凉彻骨。
「当心……」勖扬君忙将伞罩过来。身躯贴得更近,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热。
一时又是无声,只听到「哗哗」的雨声。
文舒看著他伸过手来,细心地理他垂到胸前的发。他的指细长而白,却又骨节分明。怔怔看著那指,视线渐渐模糊,何时,也曾见过这样的指,缓缓拈起一颗墨黑的棋子。却不急著下子,举到颊边,衬出一张水红色的唇,唇角是微微翘起的,唇边一抹讥讽的笑。
「以后,我们好好过。」
雨声裡他听到身前的人这样说,神智却还留在方才模糊的影像裡。思绪纷杂,有什麼东西正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勖扬君说:「你若是想,我们以后再来。」
文舒点点头,手又被他牵住,同来时一般,掌心贴著掌心,手指插进指缝裡,紧紧相扣。
那天,勖扬君正坐在回廊下与文舒说话。斟上两杯从澜渊那儿得来的琼花露,那些年,每日每日抱著,却始终没捨得喝。勖扬君也是不多话的人,偶尔说两句,更多的时候,两人只是默然立著。
回廊一面临湖,湖中有成群游鱼游弋往来,一面栽花,风拂过就有繁花簌簌而下。时光易转,几度离合,百年间落花却是不变,飞扬下落,始终一派悠然。
勖扬君说:「你叫我一声吧。」
文舒沉默。
「那时候……」勖扬君又忍不住说道,「澜渊……」
想说,那时候与澜渊伯虞等人打赌,见他认出由澜渊假扮的自己,他心裡其实很高兴。勖扬君踌躇再三,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正难以啟齿时,见文舒正偏过头往他身后望著,勖扬君回身,只见天边一朵红云正急急而来,转眼就行到眼前,云上那人赤发红衣,左耳边掛一隻杯口大的金环。
「文舒啊!」赤炎跃下云头,直往文舒奔来。
勖扬君忙闪身挡在文舒跟前,将二人隔开:「他不记得你。」
「老子找的也不是你!」赤炎被勖扬君挡住,怒声骂道。复又隔著勖扬君对文舒急急说道,「文舒,文舒,还记不记得我?我们先不说这个……当年老子要不是被老头子关著,老子一定比他先找到你……不,不对,我个……的,我们也不先说这个。那个……老子现在还被关著,今天是逃出来的,我个……的,你怎麼还是这麼个瘦不拉几的样子?他是不是又亏待你?你等著啊……老子……」
天边忽然一阵雷鸣,东海老龙王站在云间怒喝:「你个孽障!在西海龙宫闯下大祸,仍不知悔改!还不速跟我回龙宫思过!」
赤炎抬头见了,低咒一声,匆忙从怀裡掏出样事物扔给文舒,道:「文舒,你等著啊。等老子出来了,老子再来接你!老子绝不由著他来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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