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差不多。」
姚金龙流著口水嘟囔著,突觉得身上一轻,整个人似乎被拎起来,一回头,对上谢言佈满血丝的双眼……
正待抱怨的怒吼一下子卡在喉口,姚金龙訕訕笑道:「老大……嘿嘿嘿……」
「柏渐离又不是你的。」谢言看样子也喝得差不多了,一脸愣头愣脑的表情,眼中焦点不断游移。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拎过桌中摆的两瓶五粮液,「怦」地一下放到姚金龙面前,「有种跟我拼酒,你赢了他归你,我赢了他归我!」说罢,他用手一指柏渐离……
柏渐离一怔,不明白谢言到底哪根筋搭错,居然為了自己和别人拼酒,还说得如此曖昧。
明明自那一次之后,他便一直避自己如洪水猛兽。
「好啊,拼就拼,老子豁出去了!」
若在平时,姚金龙哪敢去摸老虎屁股,但今天他实在是醉得厉害,醉到把老虎当成病猫,一脸豪情地应了下来。
「加油,姚金龙!」
旁边喝得车倒西歪的两人,拍著桌子,用力煽风点火。
谢言哼了一声,撬开瓶盖,塞了一瓶给姚金龙,说了句「开始」,便对準自己的喉咙灌了下去……
「喂……」
柏渐离根本来不及阻止,两人就视死如归地拼了起来。
姚金龙喝到一半就不行了,张嘴欲吐,张利群见势不妙,连忙将他架起来,才送到门口,姚金龙一把抱住灯柱,开始大吐特吐……
谢言把一瓶高纯度白酒灌入肚子后,抹了抹嘴角重重坐下,脸色铁青,胸膛上下起伏。
「你还好吧?」柏渐离忍不住问。
谢言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脸色一变,猛地朝洗手间冲去,柏渐离忍不住跟了上去……
激烈的呕吐声,响彻整个洗手间。
谢言抱住冲水马桶,吐了个天昏地暗。
虽说这完全是他自找的,但看到他脸红脖子粗、连吐带咳、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柏渐离觉得实在可怜,犹豫了一下,把手搁在他后背,轻轻拍打……
吐到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谢言才觉得胃部翻江倒海般的搅动感,稍微平復了一点,於是头重脚轻地站起来……
「小心。」
因為蹲的时间太久,一时眼冒金星。整个人站立不稳,幸亏被柏渐离一把扶住。
「谢谢。」
谢言没有拒绝他的搀扶,走到洗脸台前,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刷自己过度充血的脸。
胃部传来一阵阵烧灼感,难受得他浑身冒汗。
柏渐离倚在旁边,突然开口,「你没必要為了我,和别人拼成这样吧?」
谢言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扯下手纸擦擦脸,再仔细地拭去著手上的水珠……
洗手间一片寂静,水龙头没有关紧,一滴一滴,自管口汇聚成朱,无声坠落……
谢言凝视著透明的水滴,良久,才轻声说:「对不起。」
柏渐离和肖诚,两个都是纯洁的初生兽,或者说,太迟钝以至於完全没意识到友情和爱情的区别。不像他,对内心深处的欲望,有著野兽般的直觉。
柏渐离知道他指什麼,淡淡一笑,「算了,我早忘了。」
毕业在即,驪歌轻送,不过是年少轻狂、一时衝动的口不择言,又有什麼可记恨的?
过了今天大家将各奔前程。
从此是路人。
十年后,纵然相逢,满面风尘,又有几人能识?
「毕业后,你打算做什麼?」谢言开口道。
「亲戚叫我到他的公司去帮忙,是一个中型的国际贸易公司。听说你拿到了西门子公司的应聘书?恭喜你,这可是享誉全球的大公司。」柏渐离淡淡道。
「肖诚呢?」谢言又问。
「不知道,他应该会留在本市吧。」
「你不知道?」谢言很诧异,关係这麼好的朋友。居然不知道对方的去留?
「我从未问过他。」柏渐离淡淡道。
「你真是冷漠,难為肖诚一直纵容你。」谢言不无讽刺地看著他,「你关心过谁?又在乎过谁?」
「你说得没错。我是极端的自我主义者,天性凉薄自私冷漠。」柏渐离坦然地承受他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眸,苍凉平静得令人难过,「除非别人先对我付出一百分,否则,我绝不会对别人付出一分。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没什麼好处,谢言,你是知道的。」
肖诚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他先对他付出一百分,好到连他都不得不感动所以,他才终於敞闭心胸接纳了他。
人生就是这麼残酷。
想要被爱吗?想要爱到天荒地老不顾一切同生共死吗?想要像小说电影那样,爱得纯粹热烈一生执著吗?
可以的,但你必须先付出!
必须先死心塌地拋开一切,对他温柔呵护全身心奉献,让他觉得万一错过你,就是这辈子最不可饶恕的错误,除了你之外,将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好的人,就不怕得不到他同等的爱情回报。
可又有谁会这麼做?
现代新新人类,一个比一个聪明,谁不是明哲保身,谁不是自我中心、自私自利,只会守株待兔,等著不费一兵一卒,爱情从天而降,又有谁会那么傻,主动把自己放到以爱為名的祭坛上,供烈火炙烤,遭受焚心的痛苦?
万一投入一切后,只换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其实像柏渐离这样的人,并不少见,反而肖诚这种人,是块罕见的瑰宝。当然,他们之间只是友情,绝非爱情。
「是啊,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谢言苦笑,觉得胃裡的酒意又一个劲地往上涌,「我只是不甘心,明明是我先,可為什麼反而是他?」
「因為这世上没人能忍受我,只有他除外。」
「你不试过怎麼知道?说不定我也可以!」谢言大声反驳道。
「不可能!你我的个性都太高傲了,不可能忍受任何人。」相渐离摇摇头。
「肖诚也很傲啊,虽然他在你面前百依百顺,但事实上,他的高傲并不比我少。」
「那是因為你并不瞭解他。表面上看,他的确有一份傲气,但内心,他是个非常温柔善良的人。」
「你凭什麼这麼肯定?」谢言忍不住激动起来。一把牢牢抓住他的手,「柏渐离,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天……那一天是我和你一起去黄山,而不是肖诚,事情会变成怎样?」
柏渐离沉默了……
谢言的手劲很大,温度高得惊人,有种灼伤的感觉,他本想挣脱,但看著他充满痛苦的眼眸,终於还是没有动。
「谢言,人生没有『如果』,你是你,肖诚是肖诚。」
「柏渐离,你就用这麼简单一句话,把我全盘否定了吗?」谢言的声音哭然哽咽起来……
「对不起。」
柏渐离嘶声道,心在微微抽痛。
再迟钝如他,到现在,也不可能不明白谢言对他的感情。
难怪他一直和自己针锋相对,难怪他对自己和肖诚一起去黄山的反应这麼大,难怪他会在浴室说那些话……现在想来,全都有了解释。
他并不厌恶这种感情,对身為同性、却喜欢上自己的谢言也没有任何偏见,他只是无法接受。
并不是因為他是谢言,而是因為他自己。
如果,今天向他告日的人不是谢言,而是肖诚,他的回笞照样是「对不起」这三个字。但他知道,肖诚是绝对不会这麼做的,他对他,并没有像谢言那样的欲望。
这样的心情,谢言又怎会懂?
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懂。
有时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只是他必须这麼做。也只能这麼做!
他对这世上的离别深信不疑。
只有先闭塞双目,才能不被风雨侵蚀;只有率先道别,才能不被最终来临的分离伤害;只有拋弃一切,才能平静地活下去。
爱与被爱,对他而言,都是太过沉重而内伤的东西。
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
谢言吼道,一把推开他,朝外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双拳握紧又鬆开,似乎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挣扎,然后猛地转身,朝他走来……
没等柏渐离回过神来,他的嘴唇便掠过一抹湿润的触感。
没有强硬的侵犯,没有野蛮的掠夺,这个吻,浅得不像真的,如蜻蜓点水,一沾即逝。
「滚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谢言放开他,掉头离开。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
柏渐离一直佇立在寂静的洗手间,听著脚步声渐渐远离,然后,他抬起头……
一片白惨惨的日光灯,刺得他两眼酸痛,他紧紧闭上眼睛,感受著滑过冰凉双颊的……
滚烫湿意……
明明做过无数次心理建设,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坚强,一定要坚强,只有极端的坚强才能承载此生孤独的重量,可為什麼,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心臟却像濒临死亡般疼痛不堪?
内心出了深切的痛楚外,还有深深的歉意。
然而,对於爱这种东西,他已无能為力。
半年后。
N市中心,寰宇大厦。
下班时分,到底楼的电梯一开,人流便纷纷涌出,朝四面八方散开。
寰字大厦是位於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级办公大楼,柏渐离的亲戚在第九层租了五间办公室,主要从事贸易,生意虽称不上很红火,但也过得去。
毕业已有一段峙间,柏渐离已经习惯了每天西装革履、皮鞋发亮,见人必微笑,穿梭在公司和家之间。
青涩的大学生活,现在回想,犹如梦一场。
心裡没有半点怀念或不舍的感觉,即使那段日子拥有很多足以珍藏一生的温馨画面。
对柏渐离而言,这只是人生无数个网站中的一站,走过了,便是过去了。
过去的一切随走随丢。
他天生没有回头的能力。
除了肖诚外,他没有和寝室任何一个人保持联络,只听说除了钱进还在本市外,姚金龙等人都各奔他乡。
他们萍水相逢,聚首在生命最青春的一个节点,然后,又被流水四处逐开。
自那晚后,谢言就从他生命中销声匿跡。听说,他拒绝了西门子薪资丰厚的应聘书,一个人去上海闯荡天下。
乍听闻时,柏渐离的心突然抽痛。
他应该不是為了自己,才突然这麼做吧,然而心裡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件事,十有八九和他脱不了关係。
他不想做无谓的猜测,也叫自己别多心,可每当想起那一晚,他的心就像被什麼捏住一样,一阵阵收缩。
这件事,他对谁都没说,包括肖诚。
走出寰宇大厦外,柏渐离看到大厦外佇立的高大身影。
对方眼力比他好,在他还没看到前,就立即挥手跑过来,「渐离,终於等到你下班了。」
「我都告诉过你,不要这麼早过来。」柏渐离叹了口气,看著眼前这个怎麼也用不掉的男人。
同样西装革履的肖诚,打著发腊,剪了一个干练的髮型,五官俊朗有型、眼神自信温暖,看上去就像一位驰骋商界的精英份子。
肖诚的父母是本市颇有头脸的人物,一待肖诚毕业,就立即安排他进了本市最大的证券交易所——天海证券,再加上他自己努力,短短半年,就已经做得有声有色,颇得老闆赏识,前途将不可限量。
「今天非要拉我出来吃饭你到底有什麼企图?」柏渐离斜睨著他。
「是啊,我对你是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企图,怎样,你去是不去?」肖诚笑著看他。
「去,前提是……你请客。」
「绝对没问题!」
肖诚大笑著搂过柏渐离的肩膀,将他拉走。
出乎柏渐离意外,肖诚带他去的地方,竟然不是任何餐厅或酒店,而是他塚公寓。
「姓肖的,你最近是不是穷得叮噹响?如果是的话就早说,不必搞得这麼寒酸。」
这是柏渐离第一次去肖诚家,难免有点好奇。
三室一厅的小居室,近三十坪,装修十分精美温馨,收拾得窗明几净,几乎找不到一丝灰尘。
「你一个人住?」柏渐离问。
「嗯,有时候父母偶尔过来一下,不过他们大多待在香江花园那边,随便坐,就当成自己家好了。」
肖诚脱下西装,扯下领带,解开扣子,颇有大干一场的气势。
「你做什麼?」柏渐离看他装模作样的,有点好笑。
「你不用管了。给我四十分鐘,我给你变出一桌菜。」肖诚系上印有熊猫图案的围裙,走到厨房,打开瓦斯炉。
这是柏渐离第一次看到肖诚下厨做菜,很有新鲜感,於是倚在一边看他忙忙碌碌
他切菜的手势似乎很专业,至少骗他这样厨艺白痴,是绰绰有餘。
「你真的会做?做出来的菜能吃?不会被毒死?」
一连三个疑问,肖诚不高兴了,怒目瞪著他,「什麼话!柏渐离你到底还想不想尝我的菜?」
「好好,请你自由发挥吧。」柏渐离竖起双手。
「这裡油烟大,会熏坏你,出去看电视吧,我马上就好。」肖诚推他出去,把日式风格的玻璃隔板拉上。
柏渐离淡淡一笑,走到客厅的阳臺上。
正是晚餐时分,黄昏的慵懒取代了白天的嚣张,空气中弥漫著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饭菜香气,眼前层迭的住宅楼间,星星点点,亮著柔和的灯光,隐约可见一家人共进晚餐的画面。
这就是平凡生活的幸福吧。
柏渐离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自己那严重缺乏人情味的「家」。
懂事起,他就很少看到一家人团聚的画面。
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并不是一起,而是各有各的生意,一年到头,聚少离多。
他小时被丢给外婆,直到上初中,才被母亲接回,开始共同生活,一家人疏离得如同陌生人。
柏渐离相信父母还是在意自己的,毕竟他是他们的唯一骨肉。只是他们太过粗线条,又太忙,根本无暇照顾他,即使在一起生活,他们身上,也从来没有身為父母应有的觉悟和情感表达力。
对他们而言,照顾小孩更像浇灌植物,只要定时浇浇水,给点零用钱应该就可以了,他们从未意识到,还需要经常对这株植物说说话,或者至少听它说说话。
在父母的字典裡,除了工作赚钱,就再没有其它任何感情化的东西。不管做了什麼、做出怎样的成绩,都无人喝彩,更别说鼓励了。甚至有时候,父母不但不支持,还会不时对他冷嘲热讽,虽然都是无心之举,但对幼小的他而言,造成的后果却是毁灭性的。
从小到大,柏渐离唯一学会的就是,凡事要靠自己不,要指望别人,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帮到你,除了你自已。
他至今记得十六岁生日那一年。
那天,家裡什麼人都没有,父母也不在。他没有买生日蛋糕,只是用拙劣的厨艺,给自己做了满满一桌的菜,翘首以盼门铃响起,然而一直等到深夜,都没有一个人到访。
黑漆漆的房子,静得让人越坐越寒,冷得整个人几乎冻成冰块。
那个时候,只要有人,任何人都好,不必特地记得他的生日,只需过去和他说说话、聊聊天,也许他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但是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看似都是芝麻织绿豆般的小事,不值一提,但恰是这样的小事,才一点点筑就一个人的性格。
冷漠的家庭和感情能力為零的父母,日积月累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决定了柏渐离一生的命运。
他对家庭的温暖没有任何憧憬,对幸福生活没有任何幻想,对爱情这种童话般的东西,虽然相信它的存在,却从不认為真的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小培养的独立和坚强,形成大过自我的世界,已经让他无法忍受任何人介入自己的生命。
是今生註定的宿命吗?
眺望远处的风景,他淡然而无奈地笑了。
[发表时间:2008-4-5 14:3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