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万华地区一条老旧肮脏的小巷弄里,绰号阿憨师的五十岁矮小男子,用铁钩勾住扣洞,使劲拉下那扇涂抹着大大“柏青哥小钢珠”字样的铁门,喀啦啦的嗓音中,他一边擦汗,一边嘟囔着:“夭寿歹年冬,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今天的生意有够冷的。”
“呵呵,那我来跟你做笔生意吧,欧吉桑。”
听到身后这句话,阿憨咂舌回头说:“恁伯要打烊了,你是不长......哇啊啊啊啊!”
不看还好,一看差点没把他吓死!身着黑西装的气派、高大男人,不光是一个人站在那儿,前后、左右,自已什么时候被“兄弟们”包围了,他怎么都不知道?这些人是哪一路的?都是些不熟的脸孔耶!
这下歹志大条啊!阿憨师捧着七上八下的心,堆出客气、讨好的笑脸说:“这位大哥很面生耶,您混哪里的?”
“你就是阿憨师吧?”
“唉......我是没错......啊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男人下颚一扬,旁边的几个人迅速上前把阿憨师架起来。
“哇啊!你们冲啥咪?给我放开来!我、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捉我要干什么?”
面无表情的男人靠近阿憨,冷傲地说:“你最好不要大吼大叫,引起别人的注目,否则到时候若惹出麻烦,倒霉的是你自已。”
“啥、啥咪?你在讲三小,我扰总听呒......”
男人扯唇一笑。“要装也装得像一点嘛,阿憨师。不然,我们现在找条子来,把你这间柏青哥店的机台搬开,再把中间地板的几根假木条也搬开,看看那个特制地下室里头有些什么,好不好?”
身子一抖,自已的“最高机密”居然被这家伙摸得一清二楚?哭夭,这下没搞头了!
脸色苍白地点点头,晓得把柄被握住的阿憨师,不敢造次地说:“我宰影了,我不吵就是了,不过大家有话好讲,我不会跑的,我们进去再说吧?”
取得他的配合,男人不再多说地让人放开他。阿憨师把拉到一半的铁门重新打开,他们鱼贯地跟着他走进店里。随着男人到店内的只有四、五个兄弟,剩下的都站在铁门边。照这意思看,是在警告阿憨师,插翅也难飞出去吧?
“说吧,你们找我要做什么?”被押坐在板凳上,阿憨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悻悻地问:“是想买‘家伙’?还是要卖‘家伙’啊?”
“都不是。”男人黑眼犀利地看着他。“我问你,认不认识一对骑乘越野机车办事的杀手?武器有轻型冲锋枪、P7手枪。”
阿憨师一听描述,就知道是霁狼和......会找他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要委托,另一种是要寻仇的。再次盯着男人瞧个仔细......等、等等!这人有点儿眼熟,虽然和照片上有点儿不一样,可他不就是......
“我啥咪扰不知道喔!”急急地冲口而出。阿憨师没想到“全宇盟”大哥会站在第一线,那......这姓夏的是来找仇家的?“我没看过什么两人一组的,普通干杀手的都不会想和人组团,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男人沉默片刻,一笑。“这就很奇怪,我听说你旗下的杀手,有一组刚来没多久的,正好符合我的条件呢!”
“您不要听别人胡说,我连看都没看过......”除了极力否认到底之外,阿憨师没有第二条路可以活命。
男人忽然一脚踹向他屁股下的板凳,阿憨师重心不稳地摔个四脚朝天,当他在地上哀嚎叫苦的时候,男人的皮鞋踩到阿憨师的手腕上,揪住他头顶为数不多的毛发,威吓地瞪着他说:“别跟老子装肖仔!阿憨师。你以为我会两手空空来找你吗?我是有相当的人证告诉我,你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现在我给你两条路选,一条是会痛的,一条是不会痛的,你想要走哪一条,快快作决定!”
什么痛或不痛,只要一讲出口,自已肯定就会变成乱葬岗的游魂,这点他比谁都清楚。这已经不是什么职业道德不道德的,而是生或死的问题!
“饶命啊,这位大哥!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就算把我的嘴撕破,我也说不出我不知道的事啊!”能骗多久是多久,阿憨师抱定一路否认到底,他便拿自已没办法。
“......”男人眯累眼。
阿憨师汗涔涔地等着。
“我不喜欢滥杀无辜。”男人咧嘴笑说。
阿憨师吞下一口口水。
“可是我更不喜欢被人当成会轻易上当受骗的笨蛋。阿憨师。你继续守口如瓶下去,下场只有更难看,我是不会跟你客气的......”
阿憨师低估了对方“势在必得”的决心,可是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他再也坐不住地跳起,朝着店后门的方向奔跑!
“把他逮回来!今天一定要让他吐出那组杀手的资料!”
“是,夏哥!”
阿憨师没命地跑着,心存侥幸地以为自已能射过一劫,却不知自已早已用光所有的运气,如今......地狱阎王前来索命了!
☆ ☆ ☆ ☆
“妈麻,这个叔叔是谁啊?”
童稚的嫩声闯入睡眠状态的意识中,英治皱了皱眉。
“嘘,叔叔要睡觉,你别吵他喔!”
陌生的女子语声,柔柔地加进来。
“太阳公公都这么大了,叔叔还在睡觉觉,好丢丢脸喔!”
天真的用词,让人在梦境中都不由得面露微笑。
“我们到外头去看幼幼台好不好?还有布丁可以吃喔!”
“哇!布丁、布丁、布丁!”
不知缩减音量的尖声欢呼,终于成功地把英治由深沉的睡眠中拖了出来。他一手搭在额头上,呻吟着,勉强自已苏醒......睁开眼睛,寝室里并没有什么女人或小孩......难道刚刚的......是梦?
这时,寝室门扉所阻隔住的外头客厅,隐约传来笑声细语。英治撑着两条软腿,摇摇晃晃地下床,披件睡袍开门走出去。
“......妈麻,快点嘛!”
背对着英治,摇晃着肥嘟嘟小胖腿的小男孩,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含着汤匙催促着厨房里的女子。
“好了、好了,布丁来喽......啊,早安,欧阳医师!”端着两盘点心的女子,一接触到英治惺忪困惑的双瞳,立即笑容灿烂地说:“其实已经是中午了,我该跟你说午安吗?”
“......不好意思,您是?”换面平常,英治的反应不会这么迟钝,可是昨天折腾掉的体力,到现在还未完全复原。
女子先把布丁放到小男孩面前哄他乖,再转向他,笑说:“我们在阿超的葬礼上有一面之缘,但我想你那时仿应该没有特别注意到我吧?我叫阿莉,这是我的儿子小罡。”
搜寻着稀薄的印象,好像有这么回事。“你是那时候站在阿超的......”
“对,我是阿超的‘亲属’。这么说好像太僵硬了,其实就是阿超未过门的妻子,我们已经同居七、八年了,只是一直没去办结婚手续而已。”
“那这孩子?”
点头肯定了英治惊讶无比的问话,阿莉笑着说:“是我们的儿子。”
4、
原来阿超有老婆和孩子了?
难怪在夏寰的哥儿们当中,阿超显得和那些吊儿郎当、冲动鲁莽的伙伴不太一样,性格成熟安定得......虽然偶尔会给人抓不着边、摸不透他想法的感觉。但英治终于知道,阿超那份超龄(起码超越夏寰的EQ)的稳重是来自何方了......家庭的存在,会让男人懂事多了。
不过阿超也太见外了,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他却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夏寰也是,竟能守口如瓶至今......
看穿英治讶异的眼神里有一丝责难,脂粉未施仍然美艳动人的阿莉,微笑地说:“以前他们不提我的事,应该是阿超的要求吧,怕我和‘全宇盟’走得近,会对我和孩子造成什么危险。帮里头,在我参加丧礼之前,就知道我和阿超关系的,可能没几个。其实我真的不在意这个,既然都在一起了,嫁鸡随鸡,我早有准备,知道日子不会永远安稳地过下去......”
刚刚先回房去盥洗、换过便服的英治,坐在餐桌旁,和阿莉、满五岁的小罡一块儿用着午餐。
这是近日英治生活中难得出现的平静景象。
桌上摆放着几盘阿莉炒的可口的家常菜,散发出“母亲”的味道。身边的小罡不断好奇地对他发问,从英治的工作一路问到英治与爸拔、夏叔叔的关系等等等,英治都尽量以小罡能理解的话来回答他。只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吃没两口饭,小罡已经不耐烦地玩起手上的模型小火车,若不是阿莉一口饭、一口饭地逼着他吃下去,小男孩的心早就飞到客厅的42寸大电视机前了。
当英治由阿莉口中得知,是夏寰拜托她带着儿子一块儿住进这间新“家”时,霎时尴尬地红了脸。
......前夜的失态、失控,让夏寰误以为我是“疯了”吧?
为了防止我再做蠢事,还派了人来“看护”我?唉,欧阳英治啊、欧阳英治,你还算是够落魄的了。
还好阿莉见状,解围地说:“这样真的帮了我自已一个大忙呢!老实说,我晚上十点要出门去工作,以前都是让阿超在家陪小罡上床就寝的,现在我只好委托保母,可是我和那个保母又合不来......我正为了该不该炒她鱿鱼而大伤脑筋,凑巧就接到了夏寰的电话......我想你不会介意帮我哄小罡睡觉吧?欧阳医师。”
英治心想,阿超的眼光真好,阿莉这点细心又善体人意的温柔,不是每个女人都会拥有的。
表示自已乐于接受这“重要任务”后,阿莉眉开眼笑地道谢,他们两个很快就聊天了。由她口中,他知道了许多过去自已所不知道的事,像阿超是怎么会加入“全宇盟”、当初夏寰如何牵红线让阿莉与阿超认识、或是阿超是个怎么样的“标准好爸爸”等等。
说着说着,阿莉的脸色一黯。“想想还真是后悔,当初我没有再坚持一点,让阿超把结婚手续办一办。”
以为她是指阿超走后,有很多法律上权益都没有获得保障,他说:“你可以主张自已与他有实质上婚姻关系啊!毕竟你们都同居那么久了。我可以介绍几位律师给你。”
阿莉摇摇头。“律师能干吗?我不是想争名分、争东西。阿超总是说他不要我跟他同患难,因此不会和我正式结婚。如今,我才恍悟就算只是形式上的一纸证书都好,若是当初有留下点什么,证明我对他的爱不只是想同甘,也愿共苦就好了。我根本不在乎他是混帮派的,他不是会恃强凌弱的人,这点我比谁都清楚,可是还没能让他知道我从不以他为耻,他就......我再也没机会告诉他这点了......”
红着眼眶,阿莉擦着眼角说:“说来说去,我就是个没勇气的女人,老是顾忌自已大阿超几岁,怕他以后会变心、怕被他抛弃。我真的好后悔自已拉不下面子,逼阿超娶我这个某大姐。”
“......”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英治默默地把面纸盒递给她。
抽出几张面纸,擤擤鼻子,阿莉破涕为笑地说:“歹势,我一直严禁自已提起阿超的时候哭,结果又破功了。”
“哭得出来的时候,不要勉强自已,放声大哭吧。”英治希望夏寰也能这么做,让泪水洗掉他内心结冻的角落。
“哭哭啼啼地过日子是没意义的,我宁可把时间放在帮助夏寰揪出那些暗杀阿超的混账上头,帮阿超讨回公道,让那些人付出代阶!”一顿,阿莉轻轻捣住嘴。“糟糕,夏寰要我别在你面前提这件事的,他说你很反对......”
摇了摇头。“我反对的不是讨公道,我只是......无法赞成以血腥报复作为唯一的手段,不愿看到他成为盲目的屠夫,双手沾染无辜的鲜血。”
阿莉怔了怔,突然严肃地望着英治说:“你不相信夏寰吗?欧阳医师。”
“......”英治锁着眉。
“你怎么会回答不了呢?”阿莉气呼呼地抱胸说:“厚~~~我真的生气了!亏你还当了医生,一个医生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呢?我看你最好回房间去好好地反省一下,欧阳医师!想一想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不由分说地,绕过餐桌,阿莉拉着英治的手腕,边朝他的卧室走去,边说:“夏寰是不是个杀人魔,你最清楚。用屠夫这种字眼形容他,夏寰太可怜了吧?他又不是见人就砍的疯子......阿超还说你聪明盖世,我就知道男人全都是笨蛋!大笨蛋!”
推他进卧室里,阿莉砰地关上门,隔着门板说:“在你想通之前,我会叫小罡不要来吵你。”
英治苦笑地看着那道门。
不一会儿。
“......欧阳医师,我们认识不久,可能我这么说你会觉得很奇怪,可是我常听阿超说你和夏寰的小故事,也不把你当外人,所以......我是真的很羡慕你,有勇气接受夏寰。你和他之间的鸿沟更胜于我和阿超,身分、背景、环境没有一样相似的你们竟能相恋,看在我这第三者眼中真是项奇迹。不要告诉我,这奇迹已经破灭了。”
门外传来转身远的脚步声。
夏寰不是屠夫,也不可能滥杀无辜......这是毫无疑问的。
被阿莉一记当头棒喝敲下,笼罩英治心头的乌云不能说全部散去,但至少多了一丝丝曙光。
先前经过一场许久未有的宁静深睡,不要说是作恶梦了,连点梦的影子都没有,他睡得像个活死人似的。再醒来时,昨天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做了什么、又被做了什么,英治紊乱的记忆忆不太清晰。印象最深的,是几乎贯穿脑门的强烈快感......还有置身在无声、无影、无法沟通的黑暗世界里,方能寻觅到的无伪真实。
它,一直在我的眼前,我却愚蠢地选择了闭上双眼。
不是离开了夏寰、不是应和了世俗的看法、不是做出所有人都认同为正确的选择,自已就能获得救赎。
挣扎在情感与良知之间的他,死命地追寻的其实是一个区区的理由......能原谅我自已、允许我继续留在夏寰身边的“好理由”。
他连这一点都还不明白之前,夏寰就明白了。打从一开始,夏寰就比英治更知道英治在找什么,而且用他的强势作风给了英治这个理由。担纲演出“坏人”的角色,夏寰打造了“我绝不让你离开”的囚笼,扮演称职的狱卒,在他的身上环绕着重重的锁炼。这么一来,英治再也不用为了“留下”而痛苦,他有了最正当化的借口......因为狱卒不肯释放,所以囚犯不能离开。
无关于良知、无关于对错,它就是成了一个简单的“出口。”
我是个笨蛋......远超过于夏寰的低能程度的笨蛋!
自已迟迟不能下定决心与夏寰分手,不是因为分不了手,而是他不想分手,不想与夏寰分开,无论任何理由!
阿莉有一部分是对的。
他是该反省了。
一个人迷惘着、痛苦着,放纵自已沉醉在悲怜的态度中,“眼睁睁”地让夏寰独力与软弱的、脆弱的、封锁起内心的自已拔河,这样会让事情有所改变吗?
用力地站起来吧!
更加、更加坚强地站起来吧!
知道跌倒的滋味,所以双脚会站得更直、更挺。
☆ ☆ ☆ ☆
叩叩的敲门声在外头响起,唤醒了英治。他竟然无意间又睡着了?看样子自已比想象中还要疲惫(都是夏寰那头不知节制的蛮牛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