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跟护士长提说,欧阳医师很难得的迟到了呢!平常都会提早三十分钟到医院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还没到,害我小小地担心了一下。」甜笑地摇摇头。
林护士觉得欧阳医师实在太客气了。和一些迟到成惯性的大牌医师相较,一年中迟到次数连五根手指都不满的欧阳主治医师,算得上是模范生。而且其中更有那种把「迟到」当成理所当然,即使姗姗来迟也没半点愧疚之色的差劲家伙!似乎只有他们的时间是金钱,完全不把患者的宝贵时间当一回事。
「是塞车吗?」
「不,是我自己今天起床晚了。」脱下外套,披上医师袍,欧阳英治坐在诊疗桌前,开启计算器。「十分钟后开始看诊\\。」
「好,我知道了。」林护士将整理好顺序的病历表放在他手边。「对了,总务处送来一些你的信件,我把它放在那边了。」
「谢谢。」
等待计算器执行连线作业的同时,欧阳英治拿起文件匣上的一迭新信,草草检视着。医疗器材的业务信、会议通知与一些病人寄来的问候信……突然,翻阅着信封的手在碰触到一只白色信封时停下。
过去这几周来,英治陆续收到相似的信。信封是以激光打印机列出「欧阳英治」四个大字及医院地址,除此之外,有关寄件人之类的抬头都没标上。至于里面的内容……英治拆开封口,抽出那张到处可见的白色A4印表纸,上头一样写着和过去几封信相差无几的字句
你死定了!
你毁了人家的一生,还好意思装作一无所知?
你等着,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算帐!
初次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英治很纳闷,这封对自己怀着这么深沈恨意的匿名黑函,可能会是谁发出的?
最初他怀疑是与工作有关,因医疗纠纷所招来的敌意。
不过自己从专任医师升为专任主治医师的这一年多来,手术不成功的案例只有一件,而且病患的主要死因并非是手术失败。当时开脑后发现,癌细胞扩散得远比预期要严重,纵使尽力清除也只能说是尽尽人事罢了。结果,病患在开刀后一周往生。当时家属方面的态度,看不出对治疗过程有任何的不满……
非主治时期的话,令英治印象比较深刻的CASE,是几年前自己还是住院第二年医师时所发生的。当时主刀的教授级资深医师,在处理一名年仅十岁的小女孩脑部动脉瘤时,不慎触破肿瘤,导致大量失血。这本来就是手术的附加风险,发生这种状况谁都不乐见,后来经在场的三名医师分秒必争地全力抢救后,女孩还是陷入昏迷,直至脑死。
怎知,家属非常不能谅解,认为是医院现场没有准备足够的输血袋,在加送血袋的过程中所浪费的时间,才是女孩无法获救的主因。因此,他们数次率众到院抗议、要求讨回公道,最后还告上法院。
后续过程英治并不清楚,那是医院聘雇的律师的工作,他只知道最终结果这件诉讼案的刑事部分获不起诉处分;民事的部分,因控方家属缺乏有力的证据而败诉了。
「它」变成英治的医师生涯中,一段难以抹煞的回忆。
不管是站在法官面前陈述开刀房内的种种、直接面对悲痛欲绝的家属、或是证人对质等等,英治都是头一次经验到。这起纠纷的详细始末、或是事件的枝枝节节,大部分都随时间拉长而日趋转淡了,只有对方在法庭内大声咆哮说:「你是杀人凶手的共犯」,这一句话到现在还印在他的脑海中。
他是心中「有愧」。
但是他的「愧」,不是愧对自己的良心,而是辜负了家属殷殷盼望的一份愧疚、一份抱憾。
这次的事令他亲身体会到了做为一名医师,双肩所必须承担的期盼,究竟有多么的重、多么的沈、多么的深。
此后,每次开刀前他都要再三地提醒自己,手术刀底下切割掉的固然是不被需要的血肉细胞,可在手术门外被切割的,却是受尽煎熬的家属们那一颗活生生的心。背负着他们满腔的希望而动的刀,若没做到最后一分努力,也绝不能放弃,要与患者一起向死神宣战,并肩作战直到结束。
……真会是那位女孩的家属吗?
如果黑函是在诉讼期间,或是诉讼结束不多久寄来的,英治便不会觉得奇怪。可是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事到如今才发这种黑函,于理也说不通,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英治朝私生活方面去推测。
朋友关系、同侪关系,甚至是过去自己在「夜游」时代可能得罪过的人……但这些可能性也一一被排除掉了。
升上主治医师后,工作日渐繁重,夜游的机会大大减少,就算偶尔趁空档去露个脸,一个月也才一次或两次而已。况且,通常他也不是一个人去,和他「尬车」的对手十次有九次是「那家伙」。也就是说,无论输或赢,都是自家人,任何麻烦都可以关起门来解决。
至于朋友?英治不愿朝这方面去想。疑人不交、交友不疑。既然将对方当成朋友,还随便揣测对方是否是发黑函的对象,未免失礼又可笑。
那么,仅剩下的一个方向便是同侪竞争了。
假设真有人企图利用黑函,达到逼他心生恐惧而离开医院的目的,那这人还真是用错了方式。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连他欧阳英治是越挫越勇、越是恐吓越是硬骨性格都不懂的家伙,也没啥资格当他的敌手了。
那天花了十几分钟思考仍得不到答案后,英治就决定对黑函「置之不理」。反正这种只敢躲在暗处做些偷鸡摸狗之事的家伙,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出于好奇,他当然想知道对方是谁,但想不出来也只好等对方自己乖乖现身了。
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将这封信丢进其它的「复制兄弟」堆里,英治便将此事完全抛诸于脑后了。
「欧阳医师,时间差不多喽!」林护士探头进来说。
点点头。「请第一位患者进来吧。」
英治展开了忙碌的另一天。
头位挂号的病患是前来回诊的一名年长女性。
「上回的断层分析,并没有肿瘤复发的迹象。」以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与不温不火的沉着声音,年轻医师看着计算器中的脑断层影像说:「这样看来,药物控制发挥了效用。若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情况,就继续按照目前的剂量吃就好。记得一定要定时吃。」
「可是吃药之后,会有点昏沈。」
「很严重吗?」声音里多了丝关怀。
「……也不是那么严重,躺一下就会好多了。」妇人迟疑地说。
「不是很严重的话,可能是药物本身的副作用影响。调整剂量是可以降低副作用,但会增加复发的风险。这阵子是关键期,能不能抑制住就看这两、三个月了,所以我还是照原来的剂量开,假使妳晕眩的症状日益恶化,记得马上过来复诊。」
点头,妇人以全心信赖的眼神看着他。「我知道了,谢谢你,欧阳医师。」
在前来求诊的患者眼中,一名医师的长相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医师的技术与经验能否值得自己将性命交到他手中。
在大多数的病患眼中,「欧阳医师」其实是个严肃、凛冽到近乎恐怖,从不与病患说笑的可怕医师。他不会对病患多所安慰,当病患若不好好配合治疗、按时吃药,他就会毫不客气地大声叱责、痛斥。然而,没有一个人会在私下抱怨医生不够亲切,只会提及他认真、仔细、绝不马虎的看病方式,以及对病患提出的疑问会详细解释到底的专业态度。
与其让亲切却只会出一张嘴的庸医看诊,不如让可怕却有口皆碑的优秀可靠医生治疗。
欧阳英治目前在院内每周四天的门诊,几乎天天满诊\\,并非出于偶然。
「是,这里是305诊疗室。」
看了十几名患者后,林护士接到了通内线电话,她中止叫号的动作,说:「欧阳医师,VIP那边要请你过去和内科部门进行会诊。」
「不是急诊吗?」
林护士向电话那端的人再次确认,而后摇摇头,说:「不是,是一位刚刚住进VIP的新患者。内科主任已经先行检查过了,似乎想再征询一下外科部门的意见。因为主任今天休假,他们希望你能过去。」
「告诉他,等我看完这边的患者,就会过去。」
林护士低头对话筒说了几句,不一会儿又叹气地抬起头说:「抱歉,欧阳医师。他们希望您能马上过去。」
皱皱眉。不是急诊,便代表患者不是处于紧急状况,为何非得要他放下门诊\\的患者不顾,以VIP为优先?「请他们找其它没在看门诊的医师过去会诊\\。我还有这边的病患在,分不开身。」
「咦?可是那边是VIP耶……」
林护士有些迟疑,她担心回绝会诊,日后会让他受到刁难。内科主任的小心眼是院内出了名的,要是他直接向外科主任抱怨,外科主任也不好意思不做任何处置吧?轻则骂骂了事,重则……做一辈子的主治医师,别想再往上升了。
「病情只分急缓。」英治淡淡地说:「叫下一位病患进来吧。」
担忧归担忧,林护士还是很高兴他做下这样的判断,不然自己心中欧阳主治医师的形象就全部幻灭了。
趁着患者还没进来前,林护士说:「欧阳主治,我最喜欢你了!我永远支持你喔,加油!」
真不知她要自己加油些什么,英治只好对她的「支持」微笑一下,说:「谢谢。我们别让患者久等,继续叫号吧。」
「是,对不起!」
向VIP病栋的护士传达完英治的意思,挂上电话后,林护士换上开朗明亮的笑脸。「三十五号林○○,请进!」
门诊告一段落后。
「英治!」
在医院里和英治交情最好的前辈医师董新彰,急急忙忙地冲进他的诊疗室内。「听说你拒绝了内科主任命令的会诊\\,是真的吗?」
「嗯。我总不能放下外头的一堆病患。他们既然挂了号,我就有义务看完。」
「你糟糕了啦!内科主任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在办公室里咆哮着说你耍大牌,自以为有外科主任的宠信,竟然不把他放在眼里。」董新彰摇头兼叹气地说:「谁你不好去得罪,偏偏要去惹那个戽斗脸。」
「你错了,学长。他不是个戽斗脸,我也一样会拒绝。」英治扯着唇说。
董新彰翻翻白眼。「你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去检讨它也没意思。学长,不要紧的,等内科主任气消了点,我再过去向他致歉,相信事情不至于闹大。」
「你怎么能这么笃定呢?我可是比你更清楚方主任是什么德行的人。」
董新彰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当初要成立VIP栋时,院内的主任级医师就分成两派赞成与反对的。方主任就是赞成最力的一个,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是想藉此掌握到与权贵阶级的直接联系,因为这对他日后竞争副院长的地位将是个有利的条件。不消说,你们主任是他最大的眼中钉,加上你这一闹,我看外科与内科的嫌隙又更深了。将来他肯定会想尽法子整你的!」
对这种事一向冷漠,习于置身事外的英治,听了这番话后仍没多大的紧张感。
「学长知道的真不少。」边动手收拾着桌上的东西,边说。
「哈哈,我这个情报通可不是吹牛的!」董新彰得意忘形了一会儿后,马上又用力拍了下英治的肩膀道:「你少引开话题,臭小子!」
呵,果然这招已经过时了吗?「不,我是真的认为学长很厉害。每次每次都是你把消息告诉我,我才知道的。我一直都很感谢学长的情报,没有你,我就是个孤陋寡闻的井底之蛙了。」
「啧,灌我甜汤也没用啦!告诉你,我能给你情报的日子,也就这两、三个月了。」一不小心说溜了嘴。
「学长要离开这里吗?」
董新彰抠抠脸颊。「被你知道,那也没办法了。其实事情还在谈的阶段,有间私人医院要聘我去做主任,是间规模虽小,但也是各科别都有的地区医院。在咱们医学中心里,你这个学弟都抢先我一步挂上主治了,我却连点动静迹象都没有,老实说,要说不着急也是骗人的。只要薪水、各样条件确认没问题了,我想我应该会接受这次的挖角。」
人生聚散总无常。
想到身边又将少了个能放开怀说笑怒骂的对象,不免寂寥。幸好,无法在同间医院共事,并不代表未来都不能见面。台北就这么丁点儿大,要找人随时都找得到。曾数次在生死关前徘徊的英治,很快就想开地伸出手。
「恭喜你了,学长。祝福你在新天地里,鸿图大展。」
「哎哟,搞得这样正经八百的,反而教人很害羞耶!记得喔,庆祝我升格为主任的贺礼,包现金来就好,最近家里欠缺奶粉钱。」
微一微笑。「没问题。」
董新彰拍拍屁股起身说:「我该回去上班了,关于我新工作的事,在还没底定前,你会帮我保守秘密吧?」
「当然。」
「那我走啦!」
挥挥手,董新彰脚步轻盈地走出诊疗室,回自己的办公室。等到他想起自己还没把最重要的一件事告诉英治时,英治已经离开医院,下班回家了。
……都是那小子,老爱把我的话题引开!亏我还想糗糗他,因为没去会诊,错过了摸到当红偶像的天大好机会哩!
董新彰觉得上天的不公平,就在于老是把机会赐给一点儿都不懂得珍惜、把握的笨蛋!唉。
「哇无醉~~哇无醉~~无醉……」在深夜的马路上,男人旁若无人地拉开嗓门,大声唱着。
一百九十公分的魁梧身高,长手长脚、满布精壮结实的肌肉、坦克车等级的筋骨构造一旦这些全变成软瘫的废物时,足以压垮两个大男人。
「好、好,夏哥你没醉!我只拜托你音量放小一点儿,全世界都快被你吵醒了啦!」小汪使出吃奶的力气撑着夏寰的左肩,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时会出现差点双双一块儿摔倒在地上的镜头。
再也看不下去,奉命留守在车内的男子,打开车门追上前。在颠颠倒倒二人组摔进路边水沟前,先行搀住夏寰的另一肩。
「管,我不是叫你留在车上吗?」负担顿时减轻,小汪的眉头反而皱紧。
「有力气说话,不妨先把力气用在搀扶夏哥身上吧。如果你是怕我进夏哥家里的话,我帮你送到大门边就好,剩下的交给你。」
男人务实的口吻,让小汪想反驳又没得反驳。一切都被管看穿了,本来小汪决定,在还不知道这家伙究竟能不能信任前,不让他踏进夏哥住家半步的。除了想保住夏哥的隐私之外,这也是为了保护另一个……
「全宇盟」里的A级秘密。
「好吧,那只能到大门边。」
将来管若通过了夏哥的「审查」,负起「全宇盟」第二把交椅的重要地位,早晚也是会知道这个A级秘密的。
可是在这之前,为了安全着想,小汪不得不采取谨慎的态度。有了去年暗杀事件的教训后,现在小汪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全力防止再有类似事件的发生。
失去了一个阿超,已是太多,他们付不起第二次的代价。
男人点点头。「走吧。」
之前是死要面子苦撑,现在多了管出力,小汪不免偷偷在心中高喊「得救了」。凭他一个人,想把烂醉如泥的夏哥送到家中,用滚的可能还比较快些。
两人三脚地搀着满口醉歌醉唱的夏寰,他们千辛万苦地抵达门边后,小汪迫不及待地想将他一脚踢开,催促说:「到这边就好,你可以回车上去了。」
在管应答之前,大门忽然间喀地开启。
「英、英、英治哥你这么晚还没睡啊?」小汪怎么也没料到,这个「秘密」竟会自己走出来曝光!
「这个笨蛋大老远地唱着那么荒腔走板的歌,就算是死人都会被吵醒。」一手搭在门边,冷淡地回答。接着,清澈的黑瞳落在喝醉的男子身上,半边眉毛挑得老高。
「他是怎么了?掉进酒海里吗?平常喝一升、两升都不会醉的家伙,今天怎会喝成这副德行?是不是年纪大了,肝脏忍不住抗议了?」稀奇、稀奇、真稀奇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