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林倾白叹了一口气,心中叹着,他这个徒儿的人生还当真是大起大落。
出生是侯王府的世子,六岁却全家被诛,而他侥幸逃到了京城,成为了当今王爷唯一的亲传弟子。
十四岁入潜州征战,九死一生,十八岁凯旋而归,手握重权,权倾朝野,却只是一夕之间,他便从阜朝的大英雄沦为了叛贼。
明明已经要触碰到玉玺了,明明已经可以登位做整个阜朝的国主了,却一脚踏错。
如今人已死,却还沦落的万人唾骂,墓碑上甚至连一个提名都不敢写。
林倾白这样想着,指尖沾了一些雪,轻轻的划过石碑。
雪化了,留下了一行水渍浸入石碑中。
林倾白葱细的手指拂在碑上,指尖颤抖,一笔一画的写下了———爱徒郗安之墓。
风很大,林倾白每写上一遍,之前的水迹便被风吹干了。
林倾白冻的浑身都没有了知觉的,肩头身上落的皆是飞雪,几乎要与白芒的雪融为一体。
手磨破了皮,可是他却一遍一遍的写着。
他妄图能让这些水迹留在墓碑上再久一些。
这是他给郗安立下的墓碑,也是他能为郗安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爱徒郗安之墓。
———爱徒郗安之墓。
———爱徒郗安之墓。
林倾白写的指尖发麻,墓碑上甚至出现了淡红的血迹。
一阵大风吹过,梅花瓣落在了林倾白的指尖,林倾白忽而呛到了风,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他的肩膀颤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就看见大片大片的鲜红洒入雪地中。
那大红的颜色映在白雪上,无比的刺眼。
林倾白的手缓缓顿住了,他茫然的望着满地惨烈的血迹,思维迟缓的在想这些血是从何而来。
那血越来越多,原先只是雪地中一片,而伴随着林倾白又咳嗽了两声,越来越多的血喷洒在地上,就连林倾白胸前的白衣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林倾白明白了,这是他也该走了........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这些日子的痛,他承受不住了。
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
林倾白咳出的血越来越多,在雪地中汇聚成了一个血洼,而他食指颤抖的沾了沾地上的血水,抬起沾了血的手指,指尖重重的摩擦在粗糙的石碑上。
一笔一画,十分固执的写着那句话。
———爱徒郗安之墓。
血浸入石碑上,当真风吹不干,雪过不掩,林倾白望着那六个字,心中满意,难得的露出了一丝淡笑。
“咳咳咳咳.......”
林倾白止不住的咳嗽起来,血大股大股的顺着下巴流下,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恍惚中他好似看见了郗安的脸,笑着喊着他师父。
林倾白抬起手轻轻的抚摸墓碑上的血字,就像是在抚摸郗安温热的脸颊。
就这样慢慢的慢慢的,他手指抚摸的速度慢了下来,继而手缓缓的垂在了雪地中,再也不动了。
........
小白从雪地里站起身子,着急的在林倾白的身边来回的晃悠。
它的嗓子呜咽了两声,猛的跑到了山口处大声的吠叫。
后来.......所有的人都跑了上来。
众人冲到山顶之上,望见林倾白一身白衣坐在墓碑前,双眸微闭,头倚在墓碑上,雪花轻轻的落在他的脸上。
而他也一动不动,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只是嘴角溢出的血,却是红的刺眼。
“王爷!!!”
“王爷!!!”
众人痛苦的哀嚎,纷纷跪在雪地中。
就这样,匡元十二年,腊月初三。
崇明皇十子,云王爷,薨。
云王爷白序,死在了镇军大将军郗安出殡的那日。
—
“王爷.......”
“云王爷........”
“师父.......”
“师父......”
林倾白身子疲软,有些走不稳道,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黑暗的尽头喊他。
喊他王爷,喊他师父。
他向前走,不断的向前走,又听见了更急切的声音。
“师弟.......”
“仙尊........”
“清元仙尊.......清元仙尊.......”
“师尊.......”
“师尊........”
林倾白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白银丝线的床帐,上面挂着白玉云铃,随着风声一阵阵的轻响,空中流转着一道道的冷蓝光纹。
林倾白目光茫然,望着这块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半响没有反应过来。
方才撕心裂肺的痛还没有散去,林倾
白原本虚弱无力身体,好似只是眨眼之间,忽然变得灵气充沛,冰凉的手脚也渐渐的恢复了温度。
林倾白抬了抬手,却在起身的时空中猛的浮现出一道蓝白结界。
那道结界犹如一道墙壁一般,挡在他身前,将他关在了床上。
又是这种把戏!
林倾白皱起眉头,抬手用力一挥,风声猛地化成一道凌厉的银光。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那道坚不可摧的结界,瞬间破碎,点点碎裂的蓝光漂浮在空中。
那些蓝光就像是有意识一般,在风中跳跃起伏,围着林倾白团团转,竟然开始说话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仙尊回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仙尊回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仙尊回来了!”
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来越大,将林倾白吵得不厌其烦,他皱紧了眉头,抬手又是一挥。
那些蓝光便犹如一群会说话的鹦鹉,顺着这道风吵吵嚷嚷的一同飞向了窗外。
林倾白坐起了身子,耳根还没有清净一秒钟,殿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了。
一个圆脸杏眼的女子冲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仙界红白仙服,眉眼清秀,一进门看见林倾白后,满眼的不敢置信,眼睛瞬间就红了。
她嘴巴颤抖,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哭着的说:“师尊......师尊!!!你终于醒了啊,你让妍儿好等啊!!!”
这边的声音还没有停,大门又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一个穿着绿白的少年也闯了进来,他长得又胖又圆,刚一进来恨不得直接将跪在地上的妍儿给撞飞了。
可是他也是顾不的了,他一进殿看见了林倾白,嘴巴张的恨不得能塞下两个鸭蛋。
他胸口剧烈起伏,半响没有说出来一句话,竟然猛地抬手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林倾白:“.......”
这一巴掌甩的重,小胖子的脸立刻就红肿了起来,察觉到这不是梦以后,他猛的发出了一声尖叫,继而转过身朝外面跑,挥着手大嚷着:“师尊醒了!师尊醒了!”
碰巧这时候又来了一人。
一个穿着蓝白铠甲的俊秀少年从空中急速飞来,人还未到门口,便听闻他口中高喊着:“师尊呢!我的师尊呢!”
然后砰的一声!
两个人撞到了一起。
这次撞的惨烈。
小胖子直直的撞进了林倾白殿室的墙上,墙上的瓷器和书本摔了一地,另一个则直接从殿外的台阶上咕噜咕噜的翻了下去。
眼见着门外的喊声越来越多,越靠越近。
林倾白眉头抖了抖,毫不留情的抬手一挥,衣袖之下挥出了一道疾风银光,殿内殿外的人全部被这一阵风给挥了出去。
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林倾白冷着声音说:“任何人没有我的准许,不准入内!”
门外的吵闹的声音骤然停止了,过来一会只听见几人蔫哒哒的说:“是,师尊.......”
耳边骤然的清净了下来,林倾白这才从床上坐起了身子。
他躺的太久了,浑身虽是灵气十足,但是身上的每一个关节就像是生了锈一般,每活动一下就酸疼厉害。
他手扶在手腕处,转动了一下手腕,目光静静的望着殿室中的每一个物件。
林倾白在仙界的殿室很大,有在凡间的两个那么大。
这里常年白昼不熄,殿室内还种着仙族最上好的云花莲,方罗树。
不论何时都灵气充沛,空气芬芳,犹如仙境。
林倾白望着他住了几千年的地方,却犹如
隔世。
在记忆中,他上一次在这个殿室中休息,还是他出征魔族的前一天晚上。
自那日之后,他就远征魔族,杀魔皇,战的天翻地覆,然后.......就下了凡间,过了整整十二年。
而如今这个寝殿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每一个物件的摆放都没变,甚至连殿中的植被都养的很好,一看便是有人日日来整理,清扫。
林倾白正想的出神,忽而大门又被人敲响了。
林倾白一皱眉头,压着声音说:“我说过,没有我的......”
“师兄,是我!你最亲爱的师弟,棱棱。”
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传了进来,打断了林倾白后面的话,林倾白无奈的闭上了眼睛,抬手将门挥开了。
一位穿着蓝炮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人脚步轻飘,神清骨秀,目若灿星,手中拿着一把折扇一路潇洒的扇着,笑着走到了林倾白身前。
何昉棱抬着眼眸将林倾白上下看了一遍,笑着说:“师兄,你怎么睡了一觉后,反倒是脸色更臭了,是不是没睡醒?”
林倾白目光冷冷的望着他。
何昉棱也不慌,依旧笑着摇着扇子,而他的身边还围绕着那些方才破碎的蓝点星子,不断的叽叽喳喳的叫着:“啊啊啊啊啊啊!仙尊回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仙尊回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仙尊回来了!”
林倾白冷着声音说:“把这些东西关了!”
何昉棱挑了挑眉,一挥手将那些小蓝光全部都收在袖中,还笑着问道:“师兄,这是你睡着的十二年我最新研究的通风鸟,怎么样?”
林倾白没急着应他,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了衣柜,说道:“无用之物。”
“这怎么就是无用之物?这可有用了!要不是有它们我能这么快知道你醒了?整个仙族能这么快知道你醒了?”
“.......”
“啧,师兄,我还以为你下凡历劫十二年,回来好歹能有点正常人该有的情绪,你怎么还是这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真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在凡间是怎么过下去。”
林倾白闻言打开衣柜的手猛地一顿,微微的转过头望着远处铜镜中的自己。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衫。
或许是他这次躺的太久了,身子骨跟他当王爷时差不多的清瘦,只不过容貌却是完全的不同。
凡间的白序虽是清秀冷淡的容颜,但是他的眉眼之间还是带着一些柔意,所以旁人对他的评价最多是表面温润,实则心中冷淡,半分都靠不近他的心。
是啊,白序最起码还有个表面温润。
而林倾白却生的比白序要更冷一些,就连眉眼之间的柔意都没有了。
剑眉星眸,就是不近人情的冷面之相,正因为此他在仙界才能树威千年,无人敢动摇他的位置。
哪里像在云王府......
到了后来明明是他手下的下人,反而奉了郗安为主。
一想到这个名字,林倾白的心脏又猛地抽了一下。
他抬手轻轻的按住了心口的位置,脸色也瞬间白了。
何昉棱却无所察觉,还在说话:“话说,师兄你在凡间过的怎么样?我看古籍上写,若是仙界之人历劫归来,从凡间回到仙界,所有的感情都会被掩盖七成,你现在是不是这样的感受?”
林倾白的手掌在心口处揉了揉,果然那一股忽如其然的疼意骤然消失了。
林倾白淡声的答道:“是这样。”
古籍曾写到过,为了防止仙界之人下凡历劫,回到仙界之后久久不能从凡间感情中自拔,上古仙人便下了一道禁
制,所有从凡间回到仙界的仙人,在人间经历的感情会被掩藏七成。
也就是说,如今的林倾白虽是记得在凡间发生过的事情,但是那些事情如今对他而言,就像是在看一场主角是别人的话本。
他或许会因为故事的悲惨而感到痛苦,但是那份感受被减少了七成后,让他不是那么感同身受了。
又似做的一场梦,梦中痛彻心扉,梦醒便渐渐清醒。
就像林倾白现在,若是在凡间他想到郗安的死,定是会痛的心脏如同别人撕绞,痛的站都站不住。
而他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心脏被一个小刀轻轻划破了皮肉一样,不是特别的痛,只是有些难耐的痛痒。
可以忍受了。
何昉棱晃着他的折扇,啧啧的说道:“以后我也一定要下一次凡,说不定还能遇见一段痛彻心扉的露水情缘,待我回到仙界还可回忆终身,妙哉妙哉啊.......”
林倾白没有理他,转过身继续在衣柜中寻找外袍。
正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几个人窃窃私语的声音,随后殿门被人轻轻的叩响,女子小心翼翼的声音响了起来。
“师尊,我是妍儿,我可以进来吗?”
林倾白沉默着没有应声。
他一向不喜爱吵闹,如今才从凡间回来,虽是回到了他生活了几千年的地方,但是这一切如今对他而言还是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