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头发打湿了,松散地飘在侧边的水面,睫毛亦沾满细碎的水珠。回到熟悉的密闭空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眶发红,泪水先于过敏反应,滚烫地冲开面颊。江眠把脸埋在水中,无声地哭了起来。
自由的生命凭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拉珀斯不属于这里,六年前的那条人鱼同样不属于这里,他们全都是被人的一己私欲所捕获,然后强行关押在这里进行榨取研究的——就好像他们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疼,也不会说话一样……
从血腥中得来的永生,人造的畸形仙水,什么样的人才会兴高采烈地痛饮它?
江眠曾经和江平阳据理力争过,然而江平阳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说:“我的身家性命,包括你的身家性命,都是做人鱼研究得来的,你不想干吗?好啊,话放出去,明天咱爷俩就得被套着头秘密处决,尸体再拖出去喂鲨鱼。你跟我讲理想,讲公义讲道理,谁跟我们讲怎样活?”
江眠无法反驳养父,但他知道这是错的,他在心里始终坚持这是错的。江平阳经常在私底下哀叹他是正确的傻子,傻子就傻子吧,正确的傻子总比错误的聪明人强得多。
直到今天,他再次眼睁睁地目睹了研究所针对人鱼的恶行,并且比上一次暴烈了十倍不止。
江眠想尖叫,想远远逃开,想冲出去砸碎这一切,无时无刻不期盼着一场报应不爽。痛苦的怒火犹如岩浆,胀满了他孱弱多病的身躯。这个冷酷的、坚如钢铁的地方,始终在强硬地挤压他正直却脆弱的道德观,试图把他也塑造成一个可以对残酷的迫害无动于衷,然后愉快按下电击按钮的人。
江眠心余而力拙,每和它碰撞一次,就遍体鳞伤一次。压抑的愤怒无处可去,唯有在心底苦苦燃烧,折磨自己。
不,他的喉咙连着胃一块抽搐,呼吸急促,气管犹如暴沸,心跳也太快了,几乎在猛砸他的胸腔……不。
池水开始在他的皮肤上变烫,江眠只能用全力把自己推倒在地,过敏反应要来了,再不离开洗手台,等不到明天,他的脸就会肿得像被一窝马蜂蛰过。
好,现在吸气、呼气,保持相同的频率,吸气、呼气,然后开始数数,从一到三。
一、二、三……好的,接着再从一数到五,注意保持呼吸,不要中断,不要再像上次那样,被迫诱发强烈的心绞痛了……
再然后,找出五件你能看到的东西,四件你能听到的东西,三件你能碰到的东西,两件你能闻到的东西,以及一件你最喜欢的东西……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可以做到,相信自己,没问题的……
江眠知道,因为目睹了活体电击的酷刑,时隔数月,他再次惊恐发作了。
五件能看到的东西,瓷砖、门框、立柜、立柜上的香皂盒、香皂盒里的香皂,那是他最喜欢的海盐香;
四件能听到的东西,风声、呼吸声、洗手台上的滴水声,还有,再想,不要忘记呼吸……还有心跳声,对,心跳声;
三件能碰到的东西,冷而凉的瓷砖、又冰又烫的水流、他黏湿的袖口;
两件闻到的东西,研究所的生活用水,它们有刮鼻的消毒剂气味,鱼血的腥气也算一样,隔着手套,那股味道似乎依然残存在他的指缝间;
以及,最后一件最喜欢的东西。
隔着口袋,江眠紧紧攥住了里面的旧钢笔,那是江平阳生前的爱物,现在,也只剩下这只钢笔还陪着他了。
吸气,呼气。
他的双臂和肩膀在刚才的挣扎中拧伤,此刻正火辣辣地发疼。身强力壮是研究所警卫的基础配置,要江眠反抗他们,无异于以卵击石。
吸气,呼气。
好的,没问题,你没事的……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心跳渐渐平复,江眠才试着一点一点地坐起来。
倚着洗手台靠坐片刻,他抬起发抖的手,吃力地往下撕扯汗湿的防护衣,褪到腰间时,江眠慢慢扭头,瞥了一眼,看到四道红紫的指痕凹陷在他的大臂上,肩头和锁骨处也有钳制的印记。
他的皮肤从来苍白,又是易留疤痕的体质,这一肩的淤青因此显得分外触目惊心,没有一个来星期,怕是消不下去的。
江眠无精打采地瞄了片刻,复又转过头,不为所动地盯着地板。
他该做点什么?
他拿起纸巾,吸干脸上的水,手指依然难以自抑地不住哆嗦。
比起研究所里那些心理强大、演技精湛的同僚,他本身就是有点自闭倾向的性格,压根就不擅长遮掩情绪。今天彻底失控了一次,又引发了严重的实验事故,很有可能就这样被法比安踢掉近距离接触人鱼的资格……
按照加入项目的条件,江眠不光需要负责拉珀斯的安抚和喂食,还需要破解江平阳的智库。实验站亟待有切实支撑的研究数据,与他们目前的进度相结合。
——假设他不再是人鱼的饲育员,那么江眠等于被排出了项目的核心圈,他的职责只剩下攻破智库,得到江平阳生前涉及人鱼石板书的研究资料。
这个结论无疑是可怕的,江眠呼吸渐缓,皱眉思虑。
首先,江平阳的智库岂是说破就能破的东西?这必然是一个艰苦漫长的过程。等待的时日里,但凡有人在拉珀斯身上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那么江眠的价值都会一再贬低,直至完全无用。
届时,他的处境将非常危险。
其次,人鱼的安危,是他目前唯一密切关心的问题。江眠肯铤而走险,冒然加入德国人的研究组,目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六年前的结局不至于重现。
万一他这么快就出局,那争取进来又有什么用呢?
是我太鲁莽了,他懊恼地责备自己,是我太冲动,太幼稚,如果我当时能忍住……
可扪心自问,他当时真的忍得住吗?
江眠捂住了脸,他知道,再来一百次,一千次,他的做法还是一样的。实验过程中的意外本来就无法避免,何况拉珀斯不是死物,他是一条受了伤,强迫关押在陌生囚牢里的人鱼。他甚至没有攻击江眠,那真的只能算有点应激。
这种不合理的酷刑,除了要摧毁人鱼的意志,使它屈服之外,江眠找不出别的理由。
他沮丧地垂下头,精疲力竭,紧紧缩成一团,从身体到心灵,没有一处是不发痛的。
·
与此同时,实验站内部一片寂静,没人愿意开口。
瞬间通过观测室的电流强度,足可以跳断一个市区的电闸,让深夜的卫星地图突兀地空缺出一块,可那条人鱼仍然完好无损地漂在翻滚沸腾的水中,睑膜封闭,貌若讥讽。
——不,其实它并不是完全没有受到伤害。
仔细看看,人鱼原先随波飘荡的长发紧紧扭在一起,犹如蜷曲的海蛇,密密缠绕在它的后背、腰间、小腹。身为一条体长超过三米的大型人鱼,它的鱼鳍宽阔如丝绸,称得上一句华美,待到电击处罚过后,那些柔软的鳍条全部簇缩在了鳍刺,以及尖锐的附肢骨骼上,从远处看,便如环绕的刀锋荆棘,拱卫着鱼尾处焦黑翻卷的伤口边缘。
……可是,这算什么惩罚?它身上的伤还是之前在抓捕时造成的,难道高压电就只配给伤口上个色?
在场的研究人员无不感到讶异,泰德捏着笔,尖端僵持在雪白光滑的纸面,凝了一点墨色的深洞。
这时,人鱼突然睁开眼睛,它抬起头,目光穿过透明的屏障,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实验站的舷窗上。
它慢慢咧开薄唇,展示利齿,露出的笑容近乎天真无邪——令人毛骨悚然得天真无邪。
法比安眯起眼睛,手臂立刻前探,就要拉下第二个阀门开关。
“可以了。”年长的学者沉声制止,他的眼神落在人鱼身上,亮起近乎狂热的欣喜,“法比安博士,还请不要宣泄私人情绪,你刚才的行为已经十分不妥。不说失败的惩罚系统,人鱼是等级森严的群居生物,你当着它的面下令攻击它的饲育员,有没有想过对后续研究的影响?”
法比安的手抓在开关上,轻柔地说:“布朗博士,我们都看见了,是饲育员造成了实验品的情绪波动,这点上讲,江眠完全不合格。当然,我不否认,今天的事同样揭示了我的错误,我低估了这头皮糙肉厚的畜生。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另一名整齐梳拢着银发的学者温言插话:“就让年轻人专心破译石板书吧,那本来就是他父亲的遗产。”
“希望下一个饲育员能够达到你所要求的标准。”布朗博士不为所动,“我们有时间,但并不充裕。”
“我们会的。”法比安微微一笑,“依照之前的情况看,实验品大概率仍处于‘好奇——观察’的阶段。也许,我们可以得出初步推论:一个行为与气息都温和无害的人,很容易就能获得它的信任。”
“但愿吧。”布朗博士咕哝道,“但愿吧。”
当天傍晚,江眠食不下咽,勉强吃了点东西,他便想找机会再去看看人鱼。
情况可能比他猜测的还要严重一些,两名警卫直接调至他房间所在的走廊巡逻,看到开门的江眠之后,更是主动上前,询问他有什么要求。
江眠深深呼吸,小声说:“我能……”
才说了两个字,警卫就果决地打断了他:“抱歉,江先生,我们已经得到指示,您可以要求取得任何有助于‘翻译工作’的资源,只是不能靠近观测室。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江眠一下握紧了手腕。
“……什么?”他不可置信地抬头,“什么叫‘不能靠近观测室’?”
江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想过,自己可能会被借机排出实验站的核心圈,他万万没想到,法比安会无耻专横到这种程度,竟然无视先前的约定,直接剥夺了他进出观测室的权利!
他急匆匆调出个人终端,翻开线上任务列表,果然,“饲育员”的职位已经从他的信息栏中撤销了,只留下一个无用的“助理研究员”。
“他禁飞我?”江眠上前一步,脸孔气得涨红,“他这个——”
“请不要为难我们,江先生。”警卫堵住了他的去路,用高大结实的身躯充当一面墙,“您应该留在房间里,专心完成您的工作。”
“我不需要你们来提醒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江眠双肩发抖,吐字又急又快,“我有事找法比安博士。”
“请不要为难我们,江先生。”警卫重复道,他们直视前方,胸前持枪,看也不曾看江眠一眼,牢牢地站在原地。
屈辱的感觉卷土重来,犹如火烧,晃得江眠眼前一片重影。他咬着后槽牙,努力抑制眼眶中上涌的热气,一言不发地转身,重重关上了房间的大门。
他不能坐以待毙,在这个唯成果论的地方,江眠太年轻了,几个项目都是做到一半,就被法比安勒令终止,或是找人取代。没有成果,就意味着没有人脉,没有权势。他之所以没有马上落得一无所有的悲惨下场,只因为跟江平阳有过私交的主任研究员不在少数,可也仅此为止了。
活体人鱼的负责团队里,是法比安一手遮天,而江眠则一文不值,寸步难行。
……石板书。
江眠扑到工作台前,他目前唯一的出路,就是继续养父对人鱼石板书的解密钻研。
江平阳生前做过许多研究项目,唯有两个悬而未决:一个谜题来自人鱼的生理,另一个谜题来自人鱼的文化。
未解的生理之谜,由于他在六年前获得的雌性人鱼,在一场实验事故中不慎丧生;而未解的文化之谜,就是江平阳在海下探索得来的人鱼石板书。
石板书形如活页,铅灰色的光滑石面上,镂刻着镶金的细小字符,笔画繁杂,形制古奥,具有很强的图画性。江平阳曾经为雌性人鱼展示过石板书的文字,而雌性人鱼“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奇和凝重神色,试图表现对石板书来源的质疑之情”。
江平阳因此推断,石板书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它或许承载着一段人鱼的历史,或许是一册关系重大的文献。倘若能对它进行破译,那人类一方无疑得到了一根有力的杠杆,自此得以撬开人鱼神秘面纱的一角。
必须尽快取得进展,江眠对自己说,他已经站在了江平阳过去十几年钻研成就的肩膀上,哪怕有一丁点儿突破的痕迹,他都可以把这作为一枚钥匙,趁机打开观测室的大门。
他担心拉珀斯的身体情况,担心他的生命安全,担心如果自己不够快,那么白天的初遇,就是他们这一生中最后的会面……
江眠彻夜算写,最后,还是自己先吃不住身体的疲痛,灯尚且开着,他已然趴在工作台,以及满桌凌乱繁杂的草稿间,彻底半睡半昏过去了。
翌日,江眠神智回笼,委顿地扯开眼皮之后,接收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关于拉珀斯的。
——人鱼发狂了。
新上任的饲育员供职不到三十分钟,就被拖进了水牢。防护钛铸造的投食口仅能容纳半个成年人的肩膀通过,因此,他是被活生生地拽死的。人鱼用无害的伪装向他祈求食物,新人便当真以为自己强过了前任,可以驯服这头凶猛美丽的雄兽。
他的手在水中一再伸长,招呼着黑发金眼的王嗣。假使江眠在场,那么他一定会幸运地获得一个警告:尊重人鱼的领地意识,在他们没有明确同意的情况下,不要随意侵入他们的私密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