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明明只出来了一天,他已经开始想念岛上的家了。怪屋里有比这更大、更高的木床,地板也光滑如镜面,还铺着柔软的地毯,他经常光着脚,和萨迦在上面滚来滚去……
云池在床上颠了颠,体验躺下的感觉。说实话,床铺很软,被子也滑滑的,假如不是他睡惯了萨迦暖融融、软乎乎的毛肚皮,习惯了被大海獭搂在怀里,他肯定会喜欢这里的睡眠条件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云池无所事事地摇着胳膊,心不在焉地望着头顶微晃的幔帐。
也不知道萨迦正在做什么……他睡了吗,还是像我一样,睁着眼睛失眠呢?
啊,明月升起来了。
察觉到从窗口漫进来的月光,云池掀开床帐,凝视着那轮又圆又大,却被窗格切割成好几块的银盘。
此刻,萨迦会不会和我共看着同一轮月亮?
“……傻话。”他回过神来,笑了自己一声,“还是赶紧睡觉吧。”
与此同时,冰海的岛屿上。
萨迦孤单地坐在门前,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他真的很想和云池一起去到陆地,听他说话,听他笑,感受他像太阳般恒久散发的欢欣。只因幼崽的快乐,几乎就等同于他自己的快乐。
但是萨迦不能。
云池走了一整个白天,西风也为他传递了一整个白天的讯息,萨迦含着手掌,度日如年地数着每一秒。
他会害怕吗?不,幼崽很勇敢,应该不会害怕……那他会受伤吗?如果西风和大地的魔怪都疏于值守,让他被新神发现了身份,怎么办?
万一有人让他不能称心如意,有人因为他缺乏在卡勒瓦生活的常识而轻视他,万一他想买什么,但是带的金钱不够……万一他被陆地的繁华热闹所吸引,从此不愿意再回到这座寂寥冷清的孤屿上,又该怎么办?
萨迦遥望皎洁的月光,眼中的星尘迷惘旋转,混杂不堪,一如他眼下的思绪。
现在,云池会不会和我共看着同一轮月亮?
萨迦忧郁地叹出一口气,心中唯有这个念头,可以给他带去些许微薄的宽慰。
.
翌日,云池早早地就从床上醒了。
昨天晚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起得这么早,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早市。
“早市!”云池快快地洗漱擦脸,套上伪装过后的神衣,“去早市!”
岩延等候在门口,放在体内空间的甜饼和酒,仍然保持着滚烫与凉爽的状态。
云池背着他的包,咬一口牡蛎肉,再扔给岩延几块,神清气爽地大声道:“早市!”
岩延惯常刻板的脸上,亦出现了微弱模糊的笑意,他应和着说:“是的,山头刚刚出太阳,这正是阿斯托早市的时间。”
雪天拂晓的空气清冽无比,甚至有些刮人的鼻子。云池呼呼地吹着白雾,跟随一些稀稀拉拉的人流,朝中城区的早市进发。天色尚且朦胧,能在这时拜访早市的,多半是贪图新鲜食材的商铺老板。
云池第一个找到了谷物市场,遗憾的是,卖米的商贩并不多,他还得跟在一些商人和小贵族的采购员身后排队。
“这样,你先去排那家的队,”云池左右看了看,“我来排这家的!”
这种小事,直接用魔怪的力量促成不就好了?
岩延有些啼笑皆非,但他见云池执意不愿破坏人群秩序的模样,倒也不忤逆,恭顺地应了一声,就去旁边等候了。
终于排到云池,他抓了一把米袋中的谷物,细细地嗅了嗅,绿草的清香与混合着雪水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云池又捻开一粒,放在嘴里嚼碎了尝尝。
虽然颗粒大小比不上萨迦神庙中饱满的陈米,不过胜在新香,就算很不错了。
按照阿斯托城邦的计量单位,一袋谷物约有六百克的重量,需严格按照每家每户的人头数购置,禁止囤积超过定量的粮食。好在云池是外邦人,可以按照米商的标准进货,不必遵守阿斯托的规矩。
他按照有多少买多少的标准,从谷物市场里拖回了一百三十袋麦粒,以及花色不同的杂粮豆子,麦粉和干果也尽量收了一些,并且结账时一律使用银粒,被谷物市场视作天降的大财神,最后千恩万谢地送走了。
“好,主食买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调味品和香料!”
哪怕在繁华的商贸城邦,香料的选择种类仍然十分贫瘠。除了一类近似于八角的棕褐色干叶,剩下的就是一种看起来像小茴香,尝起来则微微麻苦的坚硬果实。
“这里的香料,也是从更远的内陆城邦运来的,”老板解释,“我们的山城,没有条件养育这样好的种子。”
想起萨迦神庙中那些丰富多样,只是不能食用的进贡香料,云池心里就惋惜得不行。
算了,有总好过没有,买吧。
他在香料市场买到了大量粗糙浑浊的盐巴,还有少许精制细磨,被当地人称为雪花盐的细盐;一种从酸果中提取出来的结晶,姑且可以取代醋的作用;至于酱油蚝油一类,就不用想了,现在的工艺还没有高超到那个份上,即使有,也不是云池可以在现有的市面上买到的。
香料市场逛到末尾,云池因为其出手阔绰的特性,得到了大小商家一致并且短暂的爱戴。他要走的时候,盐贩子将他隐秘地拉到角落里,掏出一罐晶莹黄润,底部有浅白色沉淀的花蜜,破格向云池提供了一款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云池用一枚金粒,换回了这宝贵的罐头瓶,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下一个市场,铁匠的铺子卖花样繁多的厨刀和烤炉;陶艺商人的杂货铺里有平底的陶锅,以及造型朴素的餐具;纺织匠人的店铺里,云池买完毛巾,一眼就相中了一条宽大的织毯——淡淡的海水蓝布景上,白帆袅袅,正靠近一座孤独的岛屿。
当然,这些货物和之前的一样,全都吞进岩延深不见底的肚子里去了。
在畜牧市场,云池买到了牛奶和牛奶制成的奶酪,还有丰美的动物油脂;去了蔬果市场,云池放弃了那些个头小、味道酸涩的昂贵水果,转而在野菜摊子上抛下大把银子,有种叶窄而味美的香草,也被归类在野菜的行列里,云池自觉捡了个漏,心情非常愉快。
不过在水果方面,倒也不是全无收获。云池不求新鲜,反而发现了类似于无花果的干制果脯,甜度高得离谱,云池只是吃了一枚,便不得不灌下好多水,来冲刷挂在口腔上的甜絮果肉。
“……我全包!”他一抹嘴角,豪气地挥手,“你能卖多少,我就要多少。”
一直到太阳西斜的午后,云池总算把清单上的选项统统搞定了。
岩延望着他意气风发,根本不累的背影,默默沉思。
真的是很能逛啊……
他靠近云池,低声问:“您接下来想去哪里?”
“接下来……”云池摸着下巴,“回吧,既然东西都买完了。”
“您这就要回家了吗?”岩延有些诧异,阿斯托城邦的繁荣景象,是连太阳也忍不住要多偏爱一点,予以更多光照的程度,云池才十七岁,正是热爱冒险的年龄,怎么会出来才两天,便想着回到冰海的孤岛上呢?
难道……是为了冰海之主?
云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留萨迦一个在岛上,我也挺不放心的……”
不放心?不放心什么,不放心他会在海上大开杀戒吗?
“他那么怕寂寞,不知道我走了以后,他要多难过。”云池摇头,“算了,回去吧。”
一想到离开岛屿的时候,自己还暗暗地下决定,不能当一个过度依赖萨迦的人,结果出来没多久,就因为想念萨迦,又很快地推翻了这个念头……
唉,难道我也变成一个恋家的人了?
西风欢畅地四处奔走,岩延神色复杂地看着云池,点头道:“既然这是您的吩咐,那么,我会遵从的。”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回程的时间比去的时间要短了太多,岩延的车驾刚将云池送到岛屿与陆地接壤的边缘,少年跳下去,就看到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巨大身影,定定地站在原地等候,一如他送自己离开的时刻。
“萨迦!”云池在原地高高地蹦哒,朝大海獭激动的挥手,“我在这,我回来了!”
海獭伏下身体,盯着云池,在原地躁动不安地打转。他的胸膛发出隆隆的震响,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等待云池朝自己跑过来。
“嘿!”西风在身后送了一把力,云池径直扑进了萨迦的怀中,搂住海獭绒毛丰密的脖颈,“你这两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按时睡觉?”
萨迦几乎是茫然地抱着少年,把他牢牢地捂在自己心口。
“吃……吃了,也按时睡觉了……”
他结结巴巴地撒着不熟练的谎,或者说,他的大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舌头,萨迦全部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了云池身上。
幼崽回来了?
如此快速,如此简单,甚至没有多余的等待……他就回来了?
……这到底是真实发生的事实,还是只存在于他睡梦中的幻象?
作者有话要说:
云池:*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 太久了!我在外面已经待了一、二……嗯……待了几十个小时了,我该回去,不然萨迦会寂寞死的!
魔怪仆从:*困惑,但是不说* 嗯……好的?
萨迦:*高兴,热泪盈眶,大声说* 嗯!好的!
第47章 神婚(十八)
萨迦完全把云池双脚离地地抱在怀里,用湿漉漉的鼻子摩擦着幼崽的耳朵和侧脸,云池则尽情埋在柔软浓密的绒毛里,笑得眉眼弯弯。
真软啊,萨迦恍惚地想,又软又小,却拥有着自己所能承受的最重的份量,世上怎么会诞生这么奇妙的生命?
“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啊?”云池甜丝丝地问,“我跟你说,昨天晚上,我看到了好大一轮月亮,你也看到了吗?”
这两个问题简直可以把萨迦击中到魂飞魄散。大海獭“唔唔”地轻声回应,胡乱点头,只觉得一颗心膨胀到了酸痛的程度。他渴望得太甚,以至于云池才说了两句话,过度生长的獠牙便再度开始在他的口腔里乱窜。
云池又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笑了些什么,他竭力去听,却总也听不清楚,唯有把幼崽抱得紧一点,再抱得紧一点。
岩延浑身僵硬,凝固地站在原地。他跟在云池后面,仅仅是往冰海之主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便仓皇地移开了目光。
已经过去多久了?
一千年、两千年,抑或一万年、两万年?
但无论时间如何大开大阖地奔流,岁月如何致力于让生灵抛弃昔日、走向前方,岩延仍然忘不了当年的场景——诸神于黄昏中绝望地咆哮,泪雨冰冷、杀意冰冷,神祇陨落的尸身亦是冰冷。世界一片黑红交加,当中掺杂着零星的白。
黑的是浓稠如墨的苍穹与暗海,红的是喷涌的鲜血,偶尔闪现的白,是那些在海水中不住沉浮的,神的面庞与残肢。
纵使生前是何等高高在上,把御座威严地架在云端,肆意操纵扭转命运的选项,在死亡的结局面前,仍然卑贱如斯,活像沦落在荒郊的野狗……
“……我买了好多东西,给你买了梳子,还买了一条大大的挂毯,一瓶蜂蜜,好多麦芽酒,还有米和面!”云池絮絮叨叨地说着,萨迦就痴痴地凝视着他,连连点头,“都放在岩延那了,他真能干啊!”
听到自己的名字,岩延肩膀一抖,瞬间截断了有关过往的杂乱思绪。他霎时绷紧了身体,感到冰海之主抬起毫无情绪的眼神,正轻飘飘地掠过自己,掠过自己的大脑,自己的心魂……自己的一切。
“唔。”第二代的主神慢吞吞地说。
冷汗已经完全打湿了岩延的衣服,使其化作了一团粘腻的泥浆,顺着脊梁凉寒地流淌。
云池眼含笑意,去揪萨迦毛毛的胡须,“因为买得太多了,卖米的商家还送我一辆小推车,赶紧把东西拿下来,我们回去吧?”
他说的话,萨迦就没有不依的:“好,我们回家。”
云池松开手,从萨迦怀里跳下去,落在岩延眼里,就像栓住怪兽的缰绳松脱了,他竭力止住发抖的手,将云池买回的物资一件一件地往外掏。
圆饼、麦芽酒、粮食、挂毯……全部放在冰层上,差不多堆成了小山。
“能拿回去吗?”云池有点担心,问萨迦。
萨迦坚定地点点头:“可以的,没问题。”
他运用神力,让那堆物资飘在空中,最后终于对岩延说了一句:“你们做得很好,回去吧。”
岩延差点崩断的神经骤然一松,死里逃生的感觉是如此鲜明,他甚至来不及在第一时间表达自己的顺从。
好在萨迦并不在乎他这点小小的失礼,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云池身上了。云池朝岩延挥挥手,想了一下,又从腰带里捞出自己一直用不上的宝石,跑过去一股脑地倒进岩延手里。
“这次太麻烦你了,实在感谢!”
……啊,察觉到冰海之主的注视,死亡的感觉又回来了……
岩延麻木地动了动嘴唇,低声说:“谢谢您……”
“拜拜!”云池跑回萨迦身边,笑眯眯地冲他告别,“路上小心!”
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愈浓的雾气中,岩延吸干了冷汗,总算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