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扶光默默望了他一眼,再没吭声,只是低下头去。
你好诡异,别说了。
既然晏欢不再捣乱,刘扶光便在心里松一口气,继续做着收集的工作。只可惜,这口气还没松多久,他就开始后悔自己之前的行为。
……无他,如果说之前这些流质是在饥肠辘辘地吮吸,现在就是在万般痴缠地舔舐。刘扶光不胜其扰,忍无可忍,终于将手一缩,往后退开几步。
“自己搞。”他吐出几个字,便抱臂侧脸,不肯再看。
呃呜,晏欢正在神魂颠倒、昏头昏脑的时候,听了这冷冰冰的三个字,就像雪遇了火烧,人遭了鞭打一样,立马伤心欲绝地缩成了一团。
此刻,他能与刘扶光亲近,能请求爱侣亲手拢了自己的残躯,感受他温暖柔软的指尖,是如何划过自己的身体内部——这简直就是在梦中……不,哪怕是最美的美梦,也不能妄想到的体验啊!
可惜,节制到底算作一类美德。晏欢忘乎所以,幸福得险些飞到天上去,终于做过了头,招来了刘扶光的冷待。
漆黑的触须,自地面慢慢地延展出来,缠连、扭曲,生出嶙峋锋锐,又湿滑粘腻的异态肢节,表皮亦翻涌着晦暗如油的斑斓光彩。
它们一面细细地搜集崩洒得到处都是的龙神残躯,一面似风摆柳,控制不住地朝刘扶光的方向摇曳,只盼望能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脚下与身后窸窸窣窣的小动作,刘扶光统统不予理会,更不打算分享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他调动体内所剩无几的灵炁,掐出生雨术的手诀,一遍遍地浇着四周燃起的大火。待到所有浓稠的响声都停下,久扑不灭的火势也随着骤然一熄,仿佛被一种不可言说的威势,压进了湿润的土壤深处。
刘扶光一顿,缓缓松开手指。
他回过头,便瞧见晏欢坐在地上,朝自己歪歪扭扭地一笑。龙神的胸口袒露着一个大洞,九目混浊,神躯亦折损过半,整个人都虚了,像蒙着一层模糊的雾光似的。
“扶光……”披着皮囊,晏欢神情痴妄,他含着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缠绵地转了许多圈,才恋恋不舍地吐出去,“你来救我啦。”
事到如今,再搞漠视冷战那一套,也没什么必要了。刘扶光长出一口气,转过身,单刀直入:“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欢轻轻吸气,能再听到刘扶光对他说话的声音,他不禁头晕目眩,瞳孔都涣散了些许,必须几次三番地调整呼吸,才能不至于当场失态。
“……他是我的心魔,”晏欢沙哑地回答,“我三度修复大日,等同于三度减弱了自己的神力,因而叫他寻到了可乘之机……”
“原来如此,他拿走了你的龙心。”评估着他左胸的大洞,刘扶光判断道,“他与你本是一家,难怪掩饰得天衣无缝。”
晏欢笑了起来,目光甜蜜:“任凭他如何天衣无缝,还不是被你看穿了。”
——可见你是最了解我的,剩下半截话,他咽在嘴里没说。
刘扶光不接这个话茬,冷静道:“他既是你的心魔,那他为的是什么?夺舍了至恶的躯壳,想必所求之事甚重。”
晏欢的九目,全在刘扶光身上贪婪地逡巡,像沙漠里跋涉日久的旅人,饥渴啜饮得来不易的甘露,不肯错过任何一滴。
他一边眼睛发直地猛瞧,一边在唇边露出一个苦笑:“卿……咳,说得一点不错,他确实所求甚重,说是妄想亦亳不为过——他竟要倒转时间,回到……一切发生之前。”
说起“回到”的时候,晏欢的语气,难免含糊了许多。
“一切发生之前?”刘扶光蹙眉,“且不说能否做到时光回溯这种荒诞之事,一切发生之前又是什么时候,是真仙亲口封正你的时候么?”
晏欢冷笑一声:“他的野心,岂止这么一丁点儿?他想回到你与我……合卺同牢、解缨牵巾之前,回到我们共系姻缘红线之前。”
闻言,刘扶光默默不语,双方无话许久,他才另起由头,出声问:“你既说他是你的心魔,那他究竟是从何事上衍生出的心魔,你可知晓?”
晏欢斟酌词句,尽量捡温和从容的话语答了:“你也知道……自从失了你之后,我就发疯了,脑子也不甚清醒,这么茫茫地过了六千年,做了许多关于你的长梦,因此诞生了他。他自陈饱尝苦痛,实则从初生那一刻,他便是我许多负面情绪的具象化,永无安宁之日,也是应当的。”
见刘扶光仍然不说话,晏欢继续道:“他想报复我,捎带着也恨上了你。他不去阻拦真仙封正,自是因为他想做正统的至恶龙神;而他发愿要回到我与你相知相识之前,则是因为他受尽情缘磋磨,要斩断善恶的联结因果。这样,他才能更好地控制尚且年轻的至善……就是你。”
说到这里,他终于低下了头,语气暗沉,不敢再看刘扶光。
“……说到底,心魔的大计,与以前的我别无一二。”晏欢垂头丧气地说,“我们想的都是……如何圆满,如何掌控大道,如何登基为唯一的神。”
听了这番剖白,刘扶光倒是没做出什么表态。他神色如常,只挑要紧的事问:“心魔说要倒转时间,莫非他真能做到么?”
见他不回应之前的敏感话题,晏欢不知是该失落,还是该感到劫后余生的放松。
他想了想,答道:“不知你是否记得,数月前的夜晚,我曾与你说过一个王爷遇鬼的故事。那日我略微提过一嘴,说曾发誓要找到倒转时间的方法,好回到过去,回到我们初见的那一天……但后来我决心放弃,因为此法隐患太多。”
刘扶光眉梢一挑,晏欢这么一说,他便想起了这件事,他回身道:“所以,不管隐患多大,办法是切实有的。”
晏欢点点头,望着他的眼睛道:“时为世所移,三千世界应循周转于世界海中,这就是时间流动的规律。只要在其中找出那些关键的锚点,就能以此为支撑,带动三千世界一齐倒转……”
刘扶光容色微变:“你能做到吗?”
见他讶异,晏欢笑了一下,目光热切,隐隐有显摆之意,像只求爱心切的孔雀,晦涩地展示着自己的翎羽。
“如何不能呢?昔年人皇氏扬尘为星,十一龙君指旋日月,我是祂们的唯一的后嗣,在群星间翻滚摆弄,无非老本行而已。”
刘扶光很想贬他两句,既是老本行,怎的修补了几次玄日,你就亏损到了能被心魔乘隙而入的地步?
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来,恶德的职责本不在创造,而在于毁灭,晏欢后继吃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于是仍旧按下不提,没有跟龙神多话。
“他已经夺了你的龙心,”刘扶光叹了口气,“这东西要命。你能找到倒转时间的方法,那你能找出阻拦他的办法么?我的道心力量有限,是不能永远拘住他的。”
晏欢既无龙珠,一颗龙心便等同于他的神格了,心魔得此助力,他俩一个废了,一个半废,拿什么跟对方拼?
龙神爱意无限地注视刘扶光,满口答应下来:“你放心,光阴回溯的办法既是我找来的,我当然也有法子制止。”
晏欢站起来,他身量颇高,低头望着刘扶光的时候,皮囊上的一双眼睛黑不见底,专注得令人心口发寒。
“所谓锚点,无非是诸世间善恶相争、阴阳厮杀的混沌之地。只消拔去那些锚点,拂去恶,留下善,消弭混沌,心魔自然无处可依,也就不能做到倒转世界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晏欢:*打得很惨,只能分化成九颗大眼* *然后毛骨悚然地滚来滚去,引诱刘扶光的双手与自己亲密接触*
刘扶光:*无助地站着,突然发现自己被黏糊糊的焦油包围* 我的老天啊什么鬼。
晏欢:*蠕动,更加狂喜* 耶!被打成一滩酱毕竟还是有好处的!
第199章 问此间(二十七)
闻言,刘扶光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
“你心里有主意就行。”
他站在原地,在四边环顾了一圈,这方小世界的空气虽然干净明澈,虽然嗅不到混浊的妖魔之气,但灵气同样微薄。刘扶光以神识一扫,就知道再怎么天资纵横,这里的修士也至多不会超过元婴期。
晏欢殷切地站在他身后,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应是神力折损大半的缘故,龙神用于伪装的外皮,也不能完全覆盖真身了,以至一副龙角、一条龙尾全伸在外头,露出的双手亦尖甲狰狞,透出沥青般的漆黑。
刘扶光摸着怀里棋盘的一角,沉默半晌,道:“你带我到这个世界,想必不是心血来潮的罢?”
纵使他们之前有过多少晦暗难言的纠葛、深逾海天的恩仇,到了此刻,刘扶光都愿意掩在心底,以冰冷平静的态度对待龙神。面对共同的大敌,至恶与至善毕竟是可以成为合作者的,只不过,世间极少有他们这样关系复杂的合作者而已。
他将故国至亲都珍而重之地收入紫府,不可否认,晏欢毕竟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他没有将东沼留在汤谷,留给窃取了龙神身份的心魔。
“不错、不错,”晏欢愣了一下,又笑得开怀,“你的话总有道理。此世正是锚点之一,也是我当初列在备选里的一个,不过具体情况如何,我倒是不曾详细看过……”
“走罢,”刘扶光道,“快有人来了,还是离开再做打算比较好。”
一黑一白的两道影子,从山林间淡淡地析出,宛如由薄转浓的晨雾,眨眼便消失得不见踪影,徒留上山查看的猎户,困惑地在外侧转来转去。
林中夏蝉声声长鸣,修行之人的脚力到底比常人迅捷百倍,刘扶光的神识覆下去,很快找到了一条出山的小路。他们徒步走下山,踏上四通八达的官道,道路两旁,便渐渐出现了零星的酒肆与摊贩。
“治安倒很不错。”刘扶光心下不禁诧异,玄日照耀六千年,凡诸世有灵之物,无所不恶,除了横行的妖邪异鬼,那些剪径强人、欺山大盗、成村连寨的杀人取肉之地……就像水沟旁边的蚊虫一般常见,敢在路旁做寻常买卖的地方,不是有大修士坐镇,就是被仙人阵法囊括其中。
他拂开飘扬的酒旗,进到其中,里面坐着几个寥寥无几,做劳工打扮的壮年男子,一个腰系米色巾的小二,正在油腻腻的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来抹去,酒柜后还倚着一名荆钗布裙的妇人,呆滞地眯着眼睛,略施粉黛,难掩神情的疲乏之色。
两个陌生人一走进来,顿时引起了这间小小酒家的注意。刘扶光与晏欢身上,皆施了障眼法,尽管凡人不得窥见至恶与至善的真身,但通身的气质还是无法完全掩盖,刘扶光的眼眸清柔慈悯,晏欢眉宇间阴鸷恶毒,一黑一白,便如水火相撞,由不得人不注目。
当垆女缓缓睁大眼睛,不用离近,刘扶光已然看见她眼下青黑累累,双目黯淡得几乎看不见一星光,神色里的乏累,就像初春泛滥的潮涌,被拘在摇摇欲坠的大坝后头,随时有崩塌决堤的危险。
不仅是她,酒肆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的状态。
“魂魄饱满,生气无缺,”刘扶光喃喃道,“不像是被吸魂采补的模样,更像是……”
晏欢兴致缺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刘扶光身上,能放出万分之一的余裕关注别人,就已算不错了。听到刘扶光出声,他才随意地在里头扫了一圈。
“没有妖魔放肆的痕迹,”晏欢也压低声音,并非担心被凡人听到,他只是偏爱这种“我与卿卿做一样事”的感觉,因此刘扶光怎么做,他就跟着怎么做,“更无邪气、鬼障。瞧着仅是一班没休息好的人类而已。”
“客人……要点什么?”当垆女含糊道,嘴角如坠千斤,极慢地露出一个累惫不堪的微笑。
刘扶光温和一笑:“观娘子容色劳累,便足可见酒家生意兴旺了。”
他态度和悦,即使面目平凡,双眸却焕发出如日灼灼的辉光,照得人心中暖烘烘、热乎乎,四肢百骸都像从严寒中乍然解冻,痒痒的发麻。
仿佛被一剂强心药打到里头,当垆女精神一振,一下清醒好了几倍。她不由绽开真心实意的笑容,喜气洋洋道:“这个破落小地方,如何当得起客人的奉承?二子,快来给客人报菜!”
被点到名字的小二慢吞吞地走过来,先朝二人唱了个喏,再滚瓜烂熟地拖长声音,背出一溜的菜单:“回客人,咱们这有喧活活汤饼,热腾腾麦饭,醋滴滴卤梅水儿,甜滋滋甘草汤,一并烫着滑口好黄酒,浊不浊清不清的自家酿……”
小二不喘一口气,长长地嘟噜了一串,刘扶光急忙抬手,道:“要两碗汤饼,一壶卤梅水,酒就不必了,多谢。”
小二木头木脑,并不吭气,自顾自地闷声去后厨,像个说什么听什么的傀儡人。当垆女不敢看晏欢,只敢对刘扶光笑笑:“客人别见怪,现下暑热,咱们都倦着神,不好动,一日就算睡七八个时辰,也是要犯懒的。”
那就是没有累着了,刘扶光点点头,却不知是被什么耗空了精气神。
他挑了张桌子坐下,仍与当垆女搭话:“娘子,我二人都是从外地来的,冒昧一问,此地离进城还有多远?”
听了他的问题,当垆女一怔,表情隐隐有些恍惚。
“外地……?依稀记得,我好久没听过外地的消息了,客人要说进城,似乎我也有好久、好久没进过城了……”
小二提着一壶卤梅水过来,一边倒,一边神色麻木道:“娘子莫不是忘了,上月您老人家才进城采买过一遭,怎的这阵又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