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再小也是肉,不吃白不吃。更何况,吃了这些人,也算是削减恶力的一种方式。
吃完这繁多的魔修,晏欢乐颠颠地回到了刘扶光的宫殿。自打他得了刘扶光的正眼一望,着实神魂颠倒,一串哆哆嗦嗦的心肝,俱都被那一眼钓出去了。
早知道把自己折腾的凄惨一些,就能让爱侣对自己另眼相待,他早早地就……
定了定心神,晏欢迈步走进寝宫,犹如花枝招展的雄孔雀。唯一比孔雀更扭曲的地方,就是他用于求偶炫耀的资本,并非金碧辉煌的尾羽,而是满目疮痍、伤痕累累的躯壳。
他分开纱帐,轻车熟路地进到内室,继而掀起法衣,小心翼翼,同时又是雀跃而快活地跪坐在床下,对床上看书的刘扶光说着话。
“扶光,我……我估摸着,还需前去世界海一次,玄日便可复旧如初。”他的声音温柔至极,近乎化成了一汪水,情意绵绵地盘绕到刘扶光的耳畔,“到了那时候,你的身体一定会大好,也能承受道心的灵炁了……”
刘扶光以沉默相待,晏欢仍是不以为意,他笑了笑,语气轻轻的,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其实,你终于看着我的那天,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做牛做马,做什么牲口都没关系,只求你别对我视若无睹……”
说到最后,他又是在凄苦地祈求了。
听了这话,刘扶光的心境不起丝毫波动,平淡如作壁上观。
我不对你视若无睹,我还能怎么样?他奇怪地想,是打骂你、怨恨你,还是想着杀伤你、驱逐你?狗皮膏药一般,打骂伤害只不过顺遂了你的心意,怨恨更是毫无作用,至于驱逐,你差不多就是天下共主了,难道我跟你纠缠不清地撕扯,几次三番地强调,叫你离我远一点,你就会照做了吗?
若不是突然出现的第十目,极有可能牵扯甚广,乃至影响东沼,刘扶光连问都不会过问一句。今时今日,他的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除了晏欢,其它什么都能容得下。
他们的相处模式仍旧不变,晏欢知道,他想要扭转刘扶光待他的态度,捂热他的一颗心,乃是一朝一夕间无法做到的事。他是一个无计可施的、贫瘠到不能再贫瘠的追求者,将一切希望,都急切地押在点燃玄日的赌桌上,祈愿一次翻盘的机会。
因此,时间再过三个多月,在太阳转过第三个大周天,接近汤谷,即将下沉的时刻,晏欢不顾身上依然残留的伤口,执意要前往世界海。
就剩最后一次了,他想,最后再引燃一次,大日就该逐渐恢复到六千年前的状态,只要卿卿能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
每每思及此处,晏欢总要激动地浑身发抖,一腔沸腾的狂喜,恨不能煎得他连连翻滚,不得安稳。
做完跟前两次一样的安排后,龙神在深夜化出原形。
他的身躯焦淬枯败,亿万缕狂舞的触须,犹如编织着汇聚星辰的深空,那残损的龙角一直断到了根部,新生的部分,仅在空气中构建出了隐隐约约的黑影,游荡龙身的九目,还在边缘凝着火烧火燎的红色,像裹了一圈千奇百怪的,晶亮诡谲的水泡。
这副姿态,不可谓不狼狈,但晏欢不以为意。毕竟,他已是大千世界唯一的黄道真龙,再无外物能够撼动的至恶暴君,除了刘扶光,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他,触及他的天威?
龙神腾云而起,一头扎进布满微尘的世界海。
他朝着金橘交加的太阳飞去,迎着越来越酷烈的热度,晏欢似乎已经看到了刘扶光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注视,他因此发出震撼诸世的长啸,那啸声充满期许与欢愉。
余音未散,巨龙的身躯已经与烈日相撞。
橘红色的太阳遭受了重击的阻碍,星体剧烈的震动中,它的表面仿佛是半流体构成的,瞬间绽放出了巨大的,金红色的火花,扑面溅在晏欢身上,瞬间灼出一片赤红的耀眼斑点。
晏欢不觉得痛苦,或者说,就连痛苦这种感觉,也被渴盼的喜悦异化成了扭曲的形态。真龙的利爪撕扯着太阳的表面,就像毒蛇环绕着一枚烧得通红的鹅蛋,不惜烫化了獠牙,烧熔了鳞皮,也要破开蛋壳,叫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
天崩地裂的爆响中,太阳迸射而出的光芒,竟然是雪白的。
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这种无瑕的白,它甚至白过天地初开、混沌创世时的光。
痛和热的知觉,已经远远超过了可堪承受的阈值,晏欢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他只是笑,快乐的傻笑,亢奋的尖笑,窃喜的低笑,疯狂的大笑……他仿佛飞舞在毁灭的终焉,无数次闪回在心田里的,唯有刘扶光那专注无比,只倒映着他一个的眼眸。
——燃烧!
晏欢放声咆哮,一千万个雷霆在白光中翻滚,磅礴的神力竞相喷发,犹如万物初生的那一天。
——燃烧!
他的声音盖过了一切,他的愿力强行让一切顺从,他是人皇氏,是十一龙君,是手握道,站在上下寰宇、往来八方的大神。世界要屈服于他的意志,太阳也要屈服于他的意志。晏欢的骨骼与血肉,几乎都液化成了纯粹的火浆,他是沸腾的灰烬,通红的风暴,大日亦在他施加的绝对力量下开裂,奔涌出金到发白的日心真火。
“……我准许你,燃烧。”
这一刻万籁俱寂,晏欢轻声的喃喃,像是在情人耳畔的低语。
起初,是一声最轻微、最细小的声响。
它轻如一个花苞开绽的时刻,比麦子吸饱了水分,层层拔节的动静还小,但如此微弱的声音,却在世界海里掀起了几乎永无止境的巨炙热浪,将晏欢狠狠轰飞了出去!
晏欢九目尽熔,他挣扎着稳定支离破碎的身体,费劲地望向辉耀在光波中心的太阳。
还差一点火候,只差一点……一点火候……
狂喜的心忘乎所以,真龙滚动在无边无际的白浪里,竭力想要再度扑击到烈日之上。
“已经玩够了罢?”
晏欢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不耐且刺耳的声音。
“这种可笑的把戏,我是不想再陪你玩下去了,晏欢。”
他的身体凛然震动,然而,不等他找出声音的主人,更不等他做出回应,龙心所在的位置,已然深深地向内一凹——伴随着这个诡谲的声音,他的心脏竟就此不翼而飞了!
身为龙神,晏欢却不能孕育出龙珠,他的力量本源来自古老神明的恶孽,更来自于真仙的封正,他修炼不出一颗正常的龙珠,只有一团类似“核”一般的中心,掩藏在龙的心脏里。
所以,他几次剜心给刘扶光,是真的希望对方能够掌控他的全部;此刻元气大伤,又失了一颗龙心,也是真的再难支撑下去。
刹那间,晏欢失去了意识。
龙的身体再不能维持凌空飞翔的姿态,这庞然的巨物,浑如大海中的鲸落,裹挟着泡沫般的烈火,漫无目的地向下坠去。然而,落到半中央的时候,那截龙身又怪异地悬停住了。
恰似被无形丝线栓住的木偶,它往上升,再往上升。起先,它稚拙地摇头摆尾,在光海当中不舒服地荡来荡去,像是难以忍受这样高温的光和热,如此游荡了片刻,它似乎更适应了一些,飞翔的形态也更娴熟了一些,便义无反顾地丢下熊熊燃烧的大日,扭转头尾,冲着另一个方向飞走了。
东沼的王宫里,刘扶光披着外袍,正在宫室里缓缓地走动。随着身体越来越好,他能够下床活动的时间,也愈发长了。
忽然,他抬起头,遥望着晨光微熹的天空,刘扶光没来由地皱起了眉头。
·
晏欢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待到身体逐渐适应了这个空间的光线,他一下愣住了。
这时候,他正对着一面云蒸霞蔚、繁复绚烂的宝镜。
此物为仙家至宝,唤作浮生镜,外镶璎珞七宝,内嵌珍珠彩玉,三千世界的繁华美景,皆在镜中应有尽有。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与扶光新婚之时,他有意让那素不相识的道侣道心动摇,便将它安置在了床榻上方。
他愣住的缘由,显然不是因为一面无足挂齿的镜子,而是镜中映出的,安睡在他身边的人。
“……扶光?”
晏欢不敢转头,只敢凝望上方的镜面,迟疑地颤声发问。
听到他的声音,镜中的人影轻轻一动,转过半张睡得红扑扑的脸,也通过镜子,与他对视片刻。
刘扶光噗嗤一笑,带着懒洋洋的鼻音,笑吟吟地问:“干嘛这么看我,变成傻瓜了?”
晏欢紧紧闭上眼睛,即便知晓这是虚假的,不真实的幻象,他依然心如刀绞,唇舌与齿列碰撞着发抖,不能说出一个字。
“你怎么啦?”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刘扶光爬起来,担心地推推他,“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
他没有问完一整句话,晏欢张开手臂,已经将他重重地抱在胸前。
晏欢闻到了他发间的气息,清澈如无忧无虑的云朵,他的体温,搏动的脉搏与心跳,健康有力的身体,甚至属于至善的、洁净无比的灵炁……晏欢一语不发,只是死死地抱着他,像没有明天,更没有未来一样抱着他。
“……晏欢?”
怀里的人发出困惑的小声音,晏欢定定地望着前方,神色僵滞,在他的视线里,床榻犹如消融的雾气,房间是被打散的云烟,龙宫亦一层层地崩塌下去,仿佛暴露在日光下的冰霜,到最后,四周空空荡荡,徒留一片寂寥的茫茫黑暗。
“晏欢。”
“刘扶光”没有抬头,在晏欢密不透风的双臂中,他轻而温柔地呼唤他。
如此纯然的死寂与黑夜,他仍然散发着淡淡的白光,恍若一颗自热自辉的太阳。
“晏欢,”他悲伤地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毁了我们的巢穴?我们就在这里生活,难道不好吗?”
晏欢咬紧牙关,仍然沉默。
“你瞧,我的伤已经好全了,我原谅了你,愿意和你重新开始,你我红线不断,还能做一世的夫妻,生生世世的道侣……你难道不乐意么?”
随着“刘扶光”的叙述,当真有一条宝光熠熠的红线,从他的手指上牵出去,一直连到晏欢的手指上,时隔六千余年,再度使他感受到了那种烧心的灼热。
“……我乐意,”晏欢深深地吸气,他的手指埋进“刘扶光”的发间,强忍着嘶哑的声音,“我一百万个乐意,一千万个乐意。我……我很想扶光的身体好起来,想他与我破镜重圆,再续鸳盟,想我们的红线还没有断,我与他仍是姻缘书上记名的爱侣,但是……”
他停下来,调整呼吸了好一会,方继续道:“……但是,我不愿他原谅我。我这样的东西,是真的宁愿他恨我,恨我一生一世才好,恨到要喝我的血、嚼我的肉最好。这样,我便是一等一的心满意足,无限欢喜啦。”
怀里的人影沉默着,晏欢低声道:“你不是他,你只是一个非常像他的影子……从我内心延生出来的影子。我本该第一时间杀了你的,可你这么像他,我不想你走得惨淡。”
他的手臂越抱越紧,“刘扶光”再也发不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就像一团晦暗的粉尘,从他的怀里簌簌而落,顷刻散了满襟。
朝着无边的黑暗,晏欢抬起头。
“出来吧,你的障眼法于我无用。”
寂静持续不过片刻,他就听到了恶意的笑声。
“晏欢,我且问你,龙无心还可活吗?”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晏欢目光森然,反问:“真龙纵使无心,又如何不能活?”
对方扬声道:“不错,真龙无心,确实可活,只不过……活得不会怎么痛快就是了!”
话音刚落,晏欢只觉胸口一阵钻心剧痛,周身熔化半瞎的九目,纷纷急剧颤缩。他喷出一口混合着火浆的血,再也不能保持伪装的外表,那俊美无俦的神明皮囊,犹如融化的血肉颜料,被烫过一遍之后,便化作一滩热气四溢的液体,顺着残败的触须、缩成一团的眼球淌下去,淋漓地流了一地。
无目的龙神——或许这么说已经不再恰当,毕竟,他只能堪堪维持人的外形,再不能变回龙身了——断断续续地吐着血,垂头观望。
在他的胸口,当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这个空洞贯穿了他的胸膛,周围的触肢一次次地生长,试图弥合在一起,但又一次次地断裂,无力地凋落在侧。
晏欢半跪在地,勉强抬起头,“盯”着那个从黑暗里现身的人影。
黑色法衣,深邃面容,额生龙角,耳边垂着一枚硕大金环……
这是他,却也不是他。
站着的“晏欢”唇角含笑,用一模一样的容貌,俯瞰着狼狈不堪的自己,嘻嘻笑道:“你好,晏欢。”
他的真身上,同样覆盖着用于伪装的皮囊,但晏欢已然透过虚假的外观,勘破了对方的真容。
——他的身上干干净净,不见游走的九目,唯有本应空无一物的脸孔上,生长着一只滴溜乱转的独眼。
“你好,晏欢。”他再次重复,“终于得见天日,终于能在你的压制之下化成实体,终于、终于……”
他高兴地连连吸气,还不等他说出下面的话,晏欢已经嘶声道:“——心魔。”
两相对视,晏欢慢慢咧开密麻的利齿,笑容病态又冷酷。
“不用装神弄鬼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他说,“你是我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