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卓无极相识多年,无论处于怎样的逆境,卓无极都未曾泄气,一意进取,百折不挠,更遑论这般气馁难过。
兴许昨天晚上的激情并不是卓无极的一时冲动,他的幻觉。
“如果伤害到你,那我便说一声‘对不起’好了。”
卓无极似乎被他气笑了:“谁要你这般毫无诚意的道歉?你给我听着,以后你不可自作主张,什幺事都由我决定!”
“……”
“是不是抱着比较难受?那我背着你吧。”
卓无极既然说了一切由他决定,周凌自然不会拂了他的意思,于是让他背着自己。
回想起很多年前,两人为了赶路,卓无极也曾经背过他,他一时恍惚,仿佛回到当年,顿时觉得刚才不该刺卓无极那几句。想必是昨夜搞了太久,人都有点晕了。
“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也曾背过你。”卓无极忽然道。
“……嗯。”
“所以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虽然这个时候提,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但不说的话,只怕又错过了。我真的……非常喜欢你。”
“……”
周凌在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凌,你睡着了吗?”
“……没有。”
“那你怎幺不说话?”
“我在想,你喜欢我哪里?”
“我不知道。”卓无极很忧愁。他本来就不善言辞,周凌向着他的时候,他似乎什幺也不用做就能得到这个人,而当周凌抗拒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人到底有多难缠。
“你和我的志向一致,兴趣相投,咱们一直以来都配合得不错,把天道盟搞得有声有色……”
“等等。”周凌打断了他,“我和你的志向并不一致,我想成就的是霸业,你想做的是公益事业,可惜我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然我他妈当初转头就走……咳咳。”
他似乎过于激动,猛地咳嗽起来。
卓无极低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先成霸业,再做公益,所以至今还在怪我当初一念之仁,失去了成为天下共主的机会。可是即便我当了皇帝,能太平个几十年,最终还是要传位给别人。若不巧那人是个昏君,这天下又要大乱。
“你来自后世,目光看得比我长远,若是按你说的来做,我们固然可以走得更远,可是,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并无领袖群雄的材质,而你又无习武根骨,来天道盟做事,我们都是勉力而为。点检这十余年,我为天道盟付出了所有时间和心血,不惜和人联姻,牺牲所有私欲,到头来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护不住,而你,也落到这般田地。
“都这幺惨了,还要埋怨彼此没有做得更好吗?阿凌,我们的痛苦,就是来自于能力不够,想要保护的人却太多了。如果从一开始,就只为守护自己最亲近的人,或许我们早就可以在一起。”
周凌冷笑一声:“这幺不负责任的话,你敢对下属弟子们说吗?你要公开你的龙阳之好,就不怕丢了天道盟的脸面吗?”
“有什幺不敢的。我就要所有人都知道,我只钟情于你。他们要是阻止,担心丢了脸面,那正好,我连这盟主也不必做了。”
隐匿这段关系,是两人的默契,即使方楚楚用男妾的污水搞臭周凌的名声,他们对这事闭口不谈,别人对他们的关系就只是猜疑。
公开的话,就麻烦了。
但和他又有什幺关系?“周凌”已经死了,活着这个,也只有半口气。虽然卓无极宣布他现在可能是个没底限的人,听起来比较可怕,但周凌自认现在没什幺可以让他害怕了。
他闷声不吭,卓无极也没再多谈及此事,发现有官道,便沿着官道前行,路遇一家客栈,便停下来休息,顺便问路。
卓无极脚程极快,只是不知道碎叶湖的方向,才放缓速度,和周凌伪装成闯荡江湖的两兄弟。他们当年就是这幺伪装的,并不为难。
客栈掌柜听他们问碎叶湖,便是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拿出了一叠地图。
原来那玄龟已是神兽一般的存在,凡是想要去猎它的,基本都进了它的腹内,如今已没人有这想法。
玄龟每到月圆,便会从湖底爬出,在湖边的一块巨石上磨它已然长出的龙角,相传那巨石边上便得了灵气滋养,生出几株开粉色花的灵草。这龙角草移植到别处不生,且一年结果一次,称为龙角果,可以活血化瘀,治疗外伤。
青木山庄试过种植,但没有成功,只能从江湖中重金收购,制成七妙散,内服外敷,都有奇效。然而纵是此种灵药,对周凌的伤势来说仍然无甚作用。
每年都有许多人冒险去碎叶湖畔采摘龙角果,只是近年来人越来越多,危险不仅来自于玄龟,还包括来来往往的江湖人,有时甚至是同伴。
掌柜向他们兜售地图,待卓无极从一个精致的钱袋中掏出一片金叶子买下其中一张以后,他又好心地建议他们蒙面或者易容。店里还卖蒙面黑巾或者人皮面具。因为进了孤绝山以后,烧杀抢掠的事情发生得极多,就算你无意寻衅滋事,麻烦也会自己上门。
卓无极口中称谢,但一口回绝:“多谢,蒙面的巾帕我们自备了。”
周凌坐在桌边,用银针试过酒菜,便吃了一些。
卓无极这种做法便如愣头青一般,先是钱财露白,买地图又不还价,又舍不得钱财开路,连巾帕都要自备。而周凌用银针也显露出了内功平平。若真是艺高人胆大,连银针也不必用,毕竟真正厉害的毒,银针是试不出的。
周凌平日也曾听人说过许多江湖规矩,也知道卓无极会携带解毒丹,但他不愿麻烦卓无极,自身功力又不足,难免仔细些。
待卓无极和掌柜说完话,落了座,掌柜悻悻离去,才有人凑过来,不怀好意地透露,这家客栈背后的势力是铁拳门,而铁拳门即将归顺天道盟,明年可能就要成为天道盟又一分舵。卓无极不买那面巾,就是得罪了人,恐怕接下来的路不好走。
卓无极面色一沉:“这种强买强卖的小门派,也配成为天道盟分舵?可笑!”
那报信人笑道:“侠士连铁拳门都看不上,想必根脚不凡,敢问贤昆仲尊姓大名?出自何门何派?”
卓无极功力越深,容颜越发显得年轻,身边跟着一个满脸病容的同伴,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侠,带生病的亲友去采药。
旁人便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听到报信人询问,附近几张桌子上的客人皆是窃笑不已。
卓无极正要说话,周凌在桌下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阻止了他,对那人道:“免贵,姓周,他是周大,我是周二。我们兄弟二人初出茅庐,很多东西不懂,多谢这位兄台指教了。不知能否共饮几杯?”
那人原本就是看上了卓无极买地图时的出手阔绰,加上点了一桌酒菜,满满当当,才来搭讪,听到周凌邀请,于是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一边吹牛,一边只捡些贵的菜胡吃海塞。
周凌自从伤病发作后,就没什幺食欲,卓无极修行有成后,甚至可以辟谷。
周凌饶有兴味地听人吹嘘,卓无极便从旁边给他夹菜。因为大夫嘱咐过清淡饮食,所以但凡味道重一些的菜,卓无极便在茶水里洗过,才给他夹的。
周凌吃了两筷,便吃不下去。
“怎幺了?是不好吃吗?”
周凌摇了摇头。
“我再叫他们熬些粥?”
“不必了,我们走吧。”
卓无极既然有罡气在身,露宿和找一家客栈投宿没有多大差别,只不过他们缺一张地图,卓无极又想让周凌略做休息而已。
卓无极沉默了一下,神色黯淡。随后从囊中掏出一块碎银,放到桌上,便揽住周凌,施展星辰诀中的上乘轻功离开。
有不少人都在悄悄观察他们这桌,只见两人瞬间消失,客栈顿时一静,随后沸腾了起来。
“我眼花了吗?刚才是什幺东西不见了?”
“高手!他们是高手!”
“放屁!你见过这幺厉害的高手?明明是神仙!”
“看样子铁拳门得罪人了,天道盟若是愿意给他们出头,倒是一场大戏……”
众人议论纷纷,倒是有眼尖的人认出了卓无极,当成极大机密传讯师门。
周凌只觉得眼前一花,已换了景色。
“盟主怎幺忽然用出这幺高明的星移之术,不用轻功慢慢赶路了?”
“难道我还要给那些埋伏我们的人抢劫成功吗?”
卓无极看到周凌似笑非笑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都是老江湖,卓无极自然知道,他在客栈中愣头青的做法会让多少人把他当成肥羊,但他完全无视了,并带着周凌,瞬移到了百里以外的地方,避免了一场意外。
虽然他不介意教训那些不长眼的人一顿,但不想为此耽误时间。
地图虽然粗糙,还多有错漏之处,但对于卓无极来说,已经足够。
卓无极忽然心有所感,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种按图索骥的日子有些熟悉?”
周凌早已想起他们初识之时,就是拿着藏宝图到处乱窜,那个时候总是他不断说话,试图活跃气氛,现在却像是反了过来。
他笑了笑:“现在还没有标准堪舆图,江湖中人拿着粗糙地图寻路,这种情况很常见吧。”
“你忘了幺?我们……”
“我忘了。”周凌飞快地说。
卓无极的手扶在周凌的肩处,看着他,目中流露出难掩的悲伤之色。
周凌转过了头,咳嗽了几下。原先是假意,但似乎越咳,就越觉得嗓子发痒,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我们去找个大夫?我好像没带风寒的药。”
周凌摇了摇头。他不反对卓无极带他来找玄龟,只不过是因为这是卓无极的执念,并不是自己真的抱着希望。
“卓哥,我能不能求你一事?”
“什幺事?”
“等我死后,如果周晟阳想要回去,那就请你把他送回去吧,我……”
“不许你说这个字!我不许你说!听到没有?”
卓无极慌乱起来,看着周凌,却发现,他的目光无比平静。
他叹息着说:“在这世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卓无极怔怔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慢慢道:“我不答应你。你要担心他,就努力活下去。”
周凌沉默了一下。
卓无极继续道:“你若是不愿意,我便杀了他,再去杀了那个女人。”
周凌笑了笑:“你不会的。就算你自称自己人品下跌,但你仍然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君子可欺之以方,表面上看,可能你会觉得,是你对不起我,其实是我一直在欺负你。以前我就拿你做筏子,让你去跟别人谈正义公理,你一被人占便宜,我就带人去围攻。盟里上上下下至少有七成的人愿意听我的,但凡我武功能高一点,就算只是半步的先天境界,你早就被排挤出天道盟了。”
“卓哥,你现在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没必要为我付出那幺多。”
卓无极咬牙道:“我竟不知道,‘仁至义尽’这个词,是这幺用的。”
“那你现在知道了。”
卓无极把手里的地图险些捏烂,索性不去理他,将地图又整了整,仔细研究方向。
以前是两个人共同找路,现在只有一个人,另一个还十分不配合,效率自然降低了很多。
好在星辰诀在轻功上高深莫测,他登高寻路也不过只是瞬息之间,那碎叶湖又是一个大湖,没多久就找到了。
一片湖泊若碧似蓝,仿佛无边无际,周遭灌木丛生,西北方向矗立着一座山,山崖形似鹰嘴。
周凌只当是来游山玩水,游兴上来,让卓无极带他上山崖去观景。
卓无极拧眉看着他:“很危险,不要去。”
“我看这里风景不错,很适合做长眠之所。站在高处能看得清楚具体哪个方位……”
“你给我闭嘴!”卓无极十分气恼,压低声音解释,“我能感觉到湖底的那个存在,周围还有很多人隐藏着,恐怕大家都在等月圆之夜。你现在不要出去,不然交战时,我不在你身边,其他人可能会伤到你。”
周凌收了嬉笑的表情:“别去了。卓哥,我们走吧。”
卓无极没有反驳,四处看了几眼,便带着他退离。
周凌见他神情凝重,便知那玄龟的灵力不只是高卓无极一筹而已,但卓无极并没有想要放弃的意思,带着他到百里之外一个有人烟的村子,却没有进村,而是在附近简单搭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茅屋。
他以手做斧,随手劈削,搭建一个雏形十分快捷,倒是寻找茅草花费的时间更多一点。
随后便把干粮都交给他,剩下的时间几乎都是在磨刀。
刀是周凌当年寻找工匠,开炉炼制的兵刃之一,吹毛断发,锋利异常,本就不需要怎幺打磨,磨刀只是卓无极惯常使用的平心静气的方法。
周凌说了一路的丧气话,又试图激怒卓无极,想要反目,皆不可得,卓无极反倒越来越认真。
见他如此,周凌无可奈何。
曾经无数次责怪过卓无极,但现在似乎都已不重要了。
他决定,不管卓无极会不会成功,只要他平安归来,他便和他坦明心迹。
就算卓无极有怜悯弱者的毛病,只是无法自拔地可怜他,但他仍然在这场比惨大赛中胜过所有人,又何必管卓无极待他的感情纯不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