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车灯刺目,白与黄的光线交织,晃过双眼,薄彧微微眯了下眸,舌尖无意识舔了下颊侧。
顾栖池该多吃些,有自己陪在他身边,决不能让他这么放纵自己,不按时吃饭、酗酒,这些毛病都该好好管一管。
被丢进迈巴赫的一瞬间,手中的伞被收走,除了裤腿,顾栖池身上都是温暖干燥的。
他偏过头,醉意朦胧,眸中水汽朦胧,微支起身看着薄彧收伞。
薄彧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又带着粗粝的茧,在他的背上燎起一阵滚烫的热意。
伞骨是金属制成的,触感冰凉,骨架坚硬,雨伞上不少的水珠滚动,黑色的伞面之上蜿蜒出一道又一道透明的水痕。伞彻底被收好,那些雨珠噼里啪啦地断链成珠,发出轻微的声响。
薄彧的指腹被雨珠洇湿,冷白的指尖透着些红,他偏过头,看向角落里的顾栖池,向他招手。
薄彧:“顾栖池,过来。”
被叫了名字的青年呆呆的,有些怔楞,却还是慢吞吞地靠了过去,双腿相贴,不料碰撞、摩擦,顾栖池的手被薄彧牵入手中,牢牢把控,随后穿插过指缝,五指相扣。
雨的微凉与皮肤的温度全都烙印在皮肤上,顾栖池被牵的很紧,骨节处甚至能感受到稀疏的痛意。
青年凑得更近,眸光澄澈,不自觉流露出些许的依恋与信任出来。鼻梁挺翘,鼻尖微微透出些粉,唇肉饱满,却肉眼可见的有些肿,不仅如此,唇瓣之上还有不少细碎的小伤口。
都是刚刚薄彧咬出来的。
车门被关住,密闭狭小的空间里,白衡早已经识相地开启了迈巴赫的后排的挡板,正视前方,默念着《清心咒》。
一个识相且有本事的助理,就是该在这种时候合理装死。
白衡悄然无声地瞥了眼后视镜之中折射出的靠近的朦胧人影,随后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唇间的笑意逐渐扩大。
有了老板娘来安抚薄彧,薄总心情变好,他这个季度的奖金一定稳了。
顾栖池悄然开口,声音有些微哑,交缠的双手因为他的动作而向上扯,敞开的胸膛又露出大半。
“薄彧,我好热。”
他的衬衫被解开了两颗袖子,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衣领上,露出一截单薄的锁骨,青色的血管蛰伏在冷白的皮肤之下,花一样的纹路一路蔓延向下,头顶的一束光线恰好打在弯折的锁骨窝上,形成稀薄的阴影。
薄彧的眸色深沉,单手替他抚平了衬衫上的褶皱,低哑着声音:“别乱动,会感冒的。”
“生了病,就要吃药,再严重一点,还会挂水,你不是很讨厌去医院吗……”
听了他的一番威胁,顾栖池的眉蹙了起来,眼睫颤了颤,表情有些痛苦。
他讨厌医院,讨厌消毒水的味道,讨厌苦涩的药水,更讨厌针头刺入皮肤,扎进青色血管里的痛觉。
记忆化作零零散散的碎片,斑驳破碎的绚烂光芒在脑海之中回旋,猛地,一小块记忆碎片从记忆隧道里脱离,撞上神经脉络,那些被刻意隐藏的记忆破土而出,从漆黑深陷的泥沼里翻涌,展示出它令人作呕的外表。
顾栖池身体不好,人尽皆知。他身形瘦削,衣衫单薄,很小的时候,嶙峋的骨头能撑起衣料,看着很是骇人。
但没什么人知道,顾栖池有些晕针,他的身体弱,也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
大概是顾栖池八岁那年,顾予宁的亲生父亲被迫下岗。没了工作。刚一开始情况还算好些,男人还有些上进心,在底层苦苦挣扎着,想要再找份钱多的工作,却没人愿意录用他。
他老了,脊背日渐佝偻,动作变得迟缓,就连反应也逐渐变慢,比起那些身强力壮又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实在没有什么竞争力。
可男人心气高,不愿意去做那些脏活累活,更不愿意拿着微薄的工资度日。他就这样一天一天赖在家里,成日里无所事事,顾栖池的养母劝他,不仅不会奏什么效,反而会被他辱骂殴打。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变得更糟,男人不仅对他们动辄打骂,还染上了酗酒的陋习。
只有四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地上零零散散丢了不少酒瓶,有铁质的易拉罐,也有绿色玻璃瓶,还有些许的被摔碎的玻璃残渣横铺在地上,分外狼藉。
顾栖池当时年纪小,刚刚上完小学回来,站在门前犹豫了半晌,纤长眼睫垂下,遮挡住了害怕的情绪,最终鼓起勇气,颤颤巍巍拧开了门把手。
甫一进门,酒瓶砸在他的脚边,母亲不在,顾栖池沉默地看着碎了一地的玻璃渣,抿了下唇。
耳边的叫骂声响彻不绝,男人喝得醉醺醺的,整间屋子都是臭味,酒精混杂着垃圾发酵的味道,熏得呛人。
“妈的,你个杂碎,还不快给老子去买酒?!”
顾栖池闻言,指尖蜷缩了下,脚步发软,往后退了下。却不知牵扯到男人哪株敏感的神经,他从卧室里跌跌撞撞地晃了出来。
阴沉的天空墨云翻滚,窗外狂风大作,吹得树叶刷刷作响,天边陡然出现一道闪电,将天地撕扯开来,拉出一道长而曲折的裂缝,轰隆的雷声兀的降下,顾栖池紧攥着拳头,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不知多少天没有打理过的头发,像鸡窝一样乱糟糟地盘踞在头顶,过长的头发黏腻在一起,遮挡住他骇人的眼神,却依稀能从晃动的缝隙里看到他通红的眼球。
手臂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顾栖池心头一跳,转身就跑。
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每次只要男人露出这样的眼神,他就一定会挨打。
门外的风声呼啸而过,雨夹在风里,溅在脸上,淌下水痕。
胸腔隐隐作痛,顾栖池大口大口地呼吸,几乎难以承受这样剧烈的速度,有腥甜的血沫逐渐从喉管涌了上去,好痛。
可他还是跑得太慢了,乌黑柔顺的发从背后被死死抓住,男人五指笼着他的头,从发根处用力,头皮都传来那种胆战心惊的痛觉。
小腿处,脊背处,接连被男人踢了数脚。
“你个杂碎,还敢跑?!”
“老子供你吃供你喝,把你养这么大,使唤你两句都不愿意,贱种,贱种!”
那些污言秽语与拳打脚踢一点一点浇铸在顾栖池身上,痛得他心脏骤停,整个人汗毛竖起,尽最大的可能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那是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睡觉的姿势,背微微弓起,能够最大程度的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滂沱大雨中,男人拉扯着顾栖池,将他一路拖到屋前的不深的水沟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是说不出来的恶毒。
顾栖池抱着他的腿,哭得哆哆嗦嗦,几乎是乞求地摇头:“爸爸,不要,爸爸求你了,我去给你买酒,不要把我丢进去,爸爸求你了……”
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嗓子都扯破了,到最后近乎沙哑,可却还是没有用。
他被称为“父亲”的那个人一脚揣进了水里,水流没过头顶,顾栖池挣扎着往上爬,四肢都在扑腾,却越陷越深。鼻腔之中灌入腥臭的污水,他脸色苍白,慢慢下沉,直至睡眠没过头顶,再难以窥见光明。
而他的父亲就在岸边冷冷看着他挣扎,像是地狱深处的恶鬼,闪电劈下,雪白的光亮映亮天际,顾栖池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是他狰狞的笑意。
好在那天顾栖池的“母亲”回来的及时,周围的邻居也热心肠,跳下水将他救了起来,赶忙救回了一条命。
虽然顾栖池被救了起来,但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加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高烧了四五天,更是落下了病根,身体情况急剧下降。那段时间里,顾栖池躺在病床上,每天都在挂水。
他低垂着眸,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护士将尖锐的针头刺入他的静脉,而他的“父亲”就那么死死盯着他,细密的刺痛感沿着神经末梢一路蔓延,直至大脑皮层。
顾栖池浑身都在细微得颤抖,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他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个讯息——
他是真的希望他溺死在那条水流里。
从前顾栖池年纪尚小,他不懂,为什么爸爸会这么讨厌他,对他非打即骂,哪怕他再乖,再听话,成绩再好,他从不肯施与一点好脸色。
直至十六岁时,他与顾予宁的身世被揭穿,真相大白,顾栖池这才明白,他的“爸爸”的确是个好爸爸,只不过不是他的,而是顾予宁的。
他一直都希望顾栖池能悄无声息地死去,只有这样,顾予宁的身世才能一直被隐瞒下去,不被揭穿,他才能一直享受着顾家的荣华富贵。
毕竟,死无对证。
酒精麻痹了大脑,致使顾栖池的记忆维度变得混乱,他浑浑噩噩的从薄彧身边退后几分,泪无声地从眼尾滑落。
“不要打针,我不要。”
他挣扎着,想要强行掰开薄彧牵着他的手,险些磕到了头。
薄彧眼疾手快,伸手挡住了顾栖池的头,将他揽入怀里,看着他脸上的泪有些不知所措。
“不去医院,也不打针,别哭了。”
“好不好。”
语气是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温柔。
薄彧的话安抚了顾栖池,让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薄彧轻轻捏着他的指尖,目光沉沉,手臂用力,将人彻底揽了过来。
他的手桎梏在顾栖池腰上,对方微阖着眼,乖巧地被他抱坐在大腿上,睫毛翕动,只能看得清眼前模糊的人影。
“你是谁啊?”顾栖池低下头问他。
这样的姿势,让他比薄彧高了小半颗头,淡淡的阴影落下。
薄彧松开牵着顾栖池的手,指腹轻轻地摩挲着顾栖池白皙的脸,将上边的泪痕尽数抹去。
“我是薄彧。”
听到这个名字,顾栖池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脸上的阴霾尽数散去,琥珀色的眸子漾开温柔的水光,被细碎的灯光照得璀璨,如繁星闪烁。
耳侧的碎发随着动作轰动,露出一截莹白透粉的耳垂,顾栖池跟着他的话,一字一字缓慢道:“薄彧。”
“薄彧。”
“薄彧。”
接连喊了三遍,薄彧都顺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应他。
顾栖池就这么依偎在他的臂弯里,手揽上他的肩膀,静静地不说话。
车子在路上行驶,速度快又平稳,细密的雨丝落在车窗上,蜿蜒成画,车窗外的灯红酒绿映出朦胧的光影,红的、白的、黄的、蓝的光斑晕开,又交织叠加在一起。
他们两个人凑得很近,顾栖池好像是太困了,头歪歪斜斜地枕在薄彧的肩膀上。
眼睫垂下,在面上落下一层淡淡的阴翳,眼尾是一片水红,被酒意熏得浑身粉白。
安安静静的,好看的像个瓷娃娃。
他的呼吸绵长而平缓,薄彧喉结上下滑动,眸光沉沉,晦暗无光,就这么看着顾栖池睡觉。
先睡一会儿也好。
薄彧看向窗外,五指贴上车窗,在水雾晕染的窗面之上印出一个宽大修长的手印,随即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
指腹摩挲着掌心沾染上的水汽,试图让微凉的温度压下他此刻的躁动。
似乎睡得不安稳,顾栖池在他的怀里不安地滚了滚,薄彧的指尖微顿了一下,将顾栖池的头摆正,为他寻觅到一个舒适的位置。
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一会儿吧,毕竟今晚就没得睡了。
怕吵着顾栖池,薄彧悄然开口,声线微沉,嗓音低哑,“白衡,还要多久才能回去?”
听到薄彧发问,白衡适时恢复活人属性,看了眼路况,又估算了下时间。
白衡:“薄总,大概还要四十分钟左右。”
四十分钟……
实在是太久了……
薄彧不满地发出了“啧”声,刚想让白衡加快速度,怀里的人却突然醒了过来。
顾栖池的黑发睡得有些乱,碎发扎在眼皮上,不是很舒服,他撩起额前的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瘦削的手腕绷起好看的肌肉线条,讷讷问他:
“薄彧,我们要去哪?”
薄彧低头扫了他一眼,淡淡开口:“回家。”
顾栖池身子一缩,五指紧攥着薄彧的衬衫,疯狂摇头:“不要,我不要回家。”
薄彧呼吸一滞,眸光有些阴沉,紧攥着他的手腕,“顾栖池,现在反悔已经晚了。”
顾栖池仍旧在摇头,低声呢喃,像是陷入了什么魔障:“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他会打我的……”
“我不回家,我讨厌回家,我讨厌周远……”
周远……
是顾栖池先前的养父,也是顾予宁的亲生父亲。
从顾栖池的话里察觉出了什么地方不对劲,薄彧将他扶正,对上他的眸光,眉头紧蹙,脸色深沉,一副风雨欲来之势。
“顾栖池,你说清楚,谁打你?”
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瞳仁里倒映出他的模样,泪水无声地积蓄在眼眶里,硕大圆润的一颗,缓缓砸下。
顾栖池头痛欲裂,好像触碰到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神经末梢尖锐的疼痛几乎折磨地他丧失了理智,嘴唇也一片发白。
他忍着痛回答道:“周远,是周远,他把我推进了水里,还打我,他想让我死,他想杀了我……”
“薄彧,我好疼,我不要回家……”
薄彧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先前只知道顾予宁亲生父母一家对顾栖池并不好,却没想到周远竟然敢这么虐待顾栖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