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块晶体,幽渊一直半耷拉的眼皮猛地睁开,龙脸上露出了人性化的震惊,旋即又飞快地转为惊慌。眼眶中那一对巨大的眼珠四下转着,确认旁边再没有一个活物,幽渊这才长长的松口气。
身为一条幽冥龙,吞人神魂的时候还漏了一小半,这要是传出去,能生生把龙笑死。
它舌头一卷,灵活地把这块结晶吞下。
旋即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在附近找了个高台一趴,试图通过假寐的举动遮掩脸上的心虚。
*
任绎还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仙魄就被一条龙轻而易举地拱了出来,他恢复对外界的感知之后就立刻察觉了自己的处境有异。周遭没有一点仙力,陌生的记忆试图侵蚀覆盖原本的意识,要不是任绎的灵魂特殊,这会儿的记忆该全被替代了。
任绎:是幻境?
但是那“记忆”真实得过分,又不像编织的假象。
任绎摁着脑袋,思索了好一会儿,艰难隐约忆起主角攻受好似有这么一段剧情。元缺的神魂受损,玄微护持助其恢复……
他这是又抢了主角受的机缘?!
任绎觉得自己要完,再这么下去他真的要被迫顶替主角受走剧情了。
不会因为他代为走了这一遭,日后主角受的神魂一直残着吧?
任绎模糊地记得当年自己小号在幽冥龙那边还有一份人情,他兴许可以用这个帮忙?
幽冥龙本是以神魂为食的妖兽,主要食谱是那些受不甘怨念所困、不入轮回的残魂,也就是俗称的“厉鬼”。但是总是吃这种东西要吃出毛病的,日久天长,幽冥龙身上积累的怨气弄重到一定程度,它自己也为之所缚几乎入魔。
这个小世界本就问题多多,要是再多一条幽冥魔龙,恐怕要酿成大祸患。
本来妖界如何和九重天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到了那个地步,小号不得不多管了一把闲事,教了它化解怨念的方法。
其实也不难,厉鬼的怨气徘徊不散,是因为心有不甘,只要将这些“不甘”化解,怨气自然散去。为了一道魂魄回溯时间显然不现实,任绎让这些魂魄用幻境重历过往,找到一条出路。
方法是这个方法,但是大多数残魂即便在幻境中都无法恢复理智,更别说找出路了。
任绎干脆套用了穿书局一个收集愿力的下属部门的办法,找一些替这些残魂抚平不甘的“代执行者”,进入幻境改变原本的发展结局,以次来满足残魂心愿。这办法虽然费时费力,但对执行者也有好处,除却基本相当于“入世练心”的修行外,那残魂随着不甘消散的一丝魂力会馈赠到代执行者身上,对神魂有极大的好处。
神魂难修,一时之间来幽冥龙这里打工的六界人士络绎不绝。
任绎努力回忆着当年,他记得自己好像已经和那条龙谈过交换条件了。
似乎也是考虑到未来主角受神魂受损的剧情,以防万一,他将要求直接安到了主角受身上。
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时间过去太久,任绎也记不太清楚了,但也无非是帮主角受修复神魂。
确认过即便被他抢了剧情,主角受也救得回来,任绎松了口气,这才有空猜测起眼下的情况。
幻境、逼近真实记忆、脑中那极度不甘的意识……
这大概是用了和当年解决幽冥龙入魔时差不多的方法。
当年幽渊之事的风波闹得极大,也有人自以为窥得修神魂的捷径,以秘法豢养厉鬼,结果要么是被蓄养的魂魄反噬、要么是被天雷劈的连渣都不剩了,好几个血淋淋的例子下来,绝了大部分人养鬼的心思,但那些已经成形的厉鬼就成了香饽饽,人人争抢。
只是厉鬼可不是什么乖宝宝,没了幽渊的压制,大多数人在解决厉鬼的执念之前,先要被厉鬼解决了,非得要修为极高之人在旁压制厉鬼凶性。但是有那等修为之人又看不上这点神魂增益,这方法成了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终于渐渐被埋没。
不过按玄微平常对待“元缺”的态度,他绝不会吝啬浪费这点修为和精力。
任绎猜应当是玄微看见了傀儡身上神魂投影的伤口,为了替“元缺”修补神魂,将这个办法从故旧典籍中翻找出来了。
这么看来,为了压制厉鬼,玄微这会儿应当也在幻境之中。
任绎刚这么想着,这间充满着血腥污浊气味的刑房突然被从外打开。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习惯了黑暗环境的眼睛陷入了短暂的失明,任绎眼眶涩得发疼,但是这具身体实在是太缺水,他只能感受到眼眶微微湿润,却连泪花都冒不出来。
任绎被刺激得闭着眼睛,但是他仍旧能感受到随着来人的接近,胸腔中激烈到灼。热的的痛恨和杀意,想必来人就是这么残魂的执念对象了。
虽然心底的情绪过于极端,任绎尽力体会接纳着残魂的感受。
作为这个方法的最初提出者,任绎自然知道在幻境中与残魂融合的越好,执念终了之后的回馈就愈加丰厚,这也是为何被扔进来的执行者都会被封锁记忆。虽说小世界的增益对任绎的灵魂修复杯水车薪,但是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他现在只能抓紧机会多恢复一点是一点。
只是任绎却没有料到,随着来人的更进一步接近,那激烈的恨意之下,突然生出了极深刻的恐惧,那恐惧甚至大到让残魂掌控了身体试图往后瑟缩。
任绎:???
这突然生出的违和情绪,让任绎强忍着不适睁开了眼,不知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因为没有适应光亮,任绎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
但是……
玄微!虽然脸不一样、但那是玄微吧?!!!
他选这个身份来压制厉鬼?
逗他呢?!
第95章 只是棋子14
任绎在幻境中顶替的身份是一位皇子, 亡国的皇子,境遇自然不会太好。
这具身体不知道多久没进过食水,又刚刚受过刑, 对疼痛和饥渴的感知已经麻木,只剩下濒死的寒冷。
任绎怀疑自己是直接落到了残魂临死前的场景。
所以……玄微这会儿是担心他解决不了执念,特意来送人头?
受到身体状态的拖累,任绎的视线模糊不清、脑子也有点昏沉, 他只能感觉自己手臂被扶住,来人似乎想小心的避开他的伤处,但是这具身体早就遍体鳞伤、没有一块好肉, 那人只能以极轻的力道将他抱起。
任绎听到对方好像说了什么, 但是他耳朵嗡嗡鸣响, 根本听不清话中的内容, 但是却听到了身后有人惊恐地高呼“陛下!”,想来过来的这位执念对象便是灭了这皇子国家的仇人了。
这倒也也不意外, 一个亡国皇子能痛恨的对象也不会有其他人。
和任绎现在占据的身体濒死的冰凉不同,玄微的身体是温热的,这点温热落在任绎现在的感知里,却是像灼烧一样的疼痛。
人的体温再热也不可能烫成这样,眼下显然不可能是真实的触感, 这只是残魂在痛恨、杀意和恐惧种种交叠的激烈情绪下产生的错觉。
一下子就离得这么近, 任绎越发确定玄微是来送人头的了。只是他这会儿手边任何充当兵器的锋锐器具都没有,就连十指的指甲都被人生生拔掉, 玄微虽说把他抱起来,却没有递过来任何武器。不过后者也正常, 毕竟是在幻境之中, 要是玄微做得太过分, 做出完全违背人设的事情,这个幻境失去其发展的合理性,恐怕就直接崩解了,也无法去消解残魂执念。
任绎模糊的视线艰难往上,缓缓聚焦在黑金交领上方的脖颈,他正被玄微抱在怀中,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这个要害,但是即便是这个距离,对这个虚弱到只剩一口气的身体还是有些远了。
任绎费力地勾了勾手臂,试图更接近些,怀抱住他的人在稍稍的怔愣之后,果然把他往怀里又揽了揽。
看着那近在眼前的脖颈,任绎为玄微的配合在心底默默道了一声感谢。
他半阖着眼,努力酝酿了一下情绪。
这本来放任残魂的怨恨和杀意就能简单完成的事情,但是因为顶替执念对象的是玄微,任绎不得不费力压下了残魂那拼命逃跑的恐惧。扮演各色工具人这么多年,任绎其实很擅长情绪的调整放大,不多一会儿残魂那激烈的恨意就占住了上风,在这样情绪的刺激之下,本已没有多少生机的躯体终于被压榨出了最后的力量,任绎奋力向前,狠狠咬在了眼前的脖颈上。
一切都好像被放慢了,短暂的寂静后,他听到不远处惊恐的叫喊,有喊人名的、有叫“护驾!”的、还有厉令喝止他行为的……嘈杂的声音让任绎本就嗡鸣着的耳边连成了一片,越发痛苦,但是他仍旧拼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咬住的动作,喷涌的鲜血灌了满嘴,口腔中充斥着血腥味,这本该刺激着人反胃的腥锈液体,却让不知道多久没有进食的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玄微在任绎咬住的一瞬间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却不知为何没有痛下杀手,明明怀中的躯体单薄虚弱到被一推就能被彻底掀开,甚至在察觉怀中人吞咽的动作之后,下意识的放松了力道。
任绎还感慨着玄微的配合,他真是为了“元缺”付出太多……
只是任绎这句话还没有感慨完,就觉得脖子上一疼,他就那么失去了意识。在昏迷之前,任绎还满心的疑惑不解:玄微不是来送人头的吗?他这么把他敲晕了、可就全功尽弃了啊!
*
任绎再次醒来,人还在同一个幻境,只是地点从地牢转移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
他身上的伤都被包扎起来,胃部并没有饥饿过度灼烧的感觉,似乎昏睡中还被人喂了些食水。
任绎盯着头顶上床帐熟悉的纹路出神。
这“熟悉”自然不可能是任绎的“熟悉”,而是残魂的“熟悉”,这个地方是残魂以前在宫中住的地方。
似乎是因为到了觉得安心的地方,残魂那些激烈的情绪也平稳下来,任绎终于有余裕以一个稍微冷静的态度复盘先前在地牢的事。
但是他想了半天,还是费解。
玄微来都来了,为什么到最后又把他敲晕了?那么好的机会,再坚持一会儿,可就彻底了却残魂的心愿了啊!!
任绎百思不得其解,正准备跟系统讨论一下,却听见“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下。任绎的神魂在幻境中限制得厉害,他这个时候的感知跟普通人一般无二,甚至因为伤势的缘故还要更迟钝一些,听到了这么大的动静,才终于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来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似乎是因为这段时日过得不太好,本该线条圆润的脸颊往下凹陷下去,整个人都显露出不合年龄的憔悴来。
瓷碗正摔在他的脚下,漆黑滚烫的汤药溅在衣摆和绣鞋上,小姑娘却对此全然没有反应,正通红着眼眶怔怔地盯着床上的任绎看,好半天才颤着声哽咽:“七殿下,您醒了!”
任绎从残魂的记忆里找到了对方的名字,是以前原身宫殿里的宫女,只是一个三等的打理院子的小宫女,残魂对她并不熟悉,但是这个境地下再见面,任绎能感觉到魂魄中传来细微的触动。
任绎顺着残魂的感触开口轻唤了一声,“夏绿。”
这个身体的喉咙似乎也有伤,出口的声音仿佛金属勺子在薄瓷面上刮擦一样刺耳得难听,简简单单两个字就让他喉咙像火燎过一般疼,肺腑间又泛起了一股股血腥味。任绎忙深深地吸气呼气,才勉强压下了那股涌上来的咳意,他这会儿要是真咳嗽了,身上的伤口还不知道要崩裂到什么程度。
夏绿因为那一声嘶哑的轻唤,眼睛里立刻见了泪,但是宫里不是能随便哭的地方,特别这会儿还在主子面前。她忙死死低下头忍住,被泪浸得模糊的视线又看见了摔在地下的药碗,她终于想起了自己原本的来意,忙跪下去收拾起了满地狼藉。
夏绿忍不住想,若是霜凋姐姐在此,见她如此冒失又失礼、定是要罚她去跪了。
想到此处,夏绿刚刚忍下去的泪忍不住又泛了出来,和国破家亡的恐惧比起来,就连以往的受罚都教人觉得暖融融的。
夏绿忍着哭腔开口:“殿下恕罪,是奴婢冒失,奴婢这就去给您重新换一碗。”
小姑娘请了罪离开,任绎则是趁着这边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机会,开始捋起了残魂的记忆。他原本以为可以很快解决,但是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如此,那只能更准确地判断一下原身的处境了。
残魂原本是凡尘界一个慕姓王朝的皇子,行七,叫慕远霁。
中宫嫡出,太子唯一的亲弟弟,兄弟二人的年龄差堪比父子,这个七殿下几乎被太子亲哥一手带大,属于天选开局、一辈子肉眼可见的荣华富贵,就算未来皇帝换了都不影响他享福。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要是这个慕姓王朝没有被灭国的话。
一朝国破,原本高高在上的皇子立刻沦为阶下囚,国破家亡的皇子不止一个,慕七成为厉鬼也确实是有些原因在的。
灭了国的是慕七竹马竹马一块长大的一位属国质子。
当初还是这位七皇子一力保着对方安全回国,临走之前还依依惜别,约定再见。只是那时候的慕七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确实没过几年就再见了,对方带了十几万铁骑踏破了慕王朝的国都,把他的亲爹亲娘亲哥都挨个儿捅死,连他自己也被下了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