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之宇也知他们想问什么,但他其实也并未看见那人的模样。
他那日去求见家主并不是因为什么好事。
萧寒舟重振了萧家,当年那些八竿子打不上的萧氏旁支自然想方设法的依附上来、欲要讨些好处,萧之宇作为难得被收入门墙的萧氏子弟,当然被委以重任。
少年人还有着些没被利益浸染的单纯,他敬佩家主只身为萧氏复仇雪耻的能耐,又折服于后者的修为实力,对族人那寻到一点机会就想讨要利益的做法很不喜欢,但是他人微言轻、又无力反抗,只能不情不愿地做这个传话人。
那天的事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萧之宇觉得家主听了他的禀报后不会太高兴。
虽然家主并不会随意迁怒人,但是萧之宇还是敛声屏气、守礼得很——他从进去之后就老老实实低着头,目光都不敢乱放。
因此到最后看见的也只是一袭夺目的金红色锦衣,和那接过玉盒时,竟显得比玉还莹润的、又修长又纤细的手指。
说来也奇了,明明他刚才还和旁边的诸位弟子一同声讨着这个人,但是这会儿稍一回忆那时的场景,却忍不住动摇了总觉得那人不像会做出这种事来。
虽说萧之宇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到,但是那通身的气度却让人很难想像那人会做出刚才话中的那些下作事情。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萧之宇思绪刚刚转到这里,旁边就有同门等不及、一叠声地追问他那人的长相。在这一众同门的注视下,萧之宇本来到嘴边的“我也不知道”又生生又咽了回去。
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极爱面子的时候,萧之宇在这一点上尤其。
而且他姓“萧”,和家主是同一个姓氏、同出一族。相比于诸位同门,他才是那个真真正正的“萧氏子弟”。
在所有人眼中,萧之宇都是不一样的,萧之宇也努力维持着那不同。他的天赋在一众弟子中并不算最出色的那一波,但是硬生生地凭着努力让自己的修为进度远超其余人,稳居……第二。
每每想到这里,萧之宇都禁不住咬牙切齿。
他抬头看向角落里的少年,被注视的人正将剑放于膝上、盘腿打坐,少年阖着眼、脸上一如既往的是那个没什么表情的死人样,像是对这样的一切都不为所动的模样。
萧之宇又想起来,每每比试、对方轻易的将他的剑击落时,也是这个表情。
他一时之间越发牙痒痒起来傲什么傲?不过是早入门几年,修为稍高些罢了,被叫一句“大师兄”,还真的以为自己是师兄了?!
旁边的弟子倒是没有注意萧之宇那一瞬间的走神,仍旧围在他周围追问着那“恩人”的模样,这被人拥簇的情形倒是极大的满足了萧之宇的虚荣心,他心下忍不住想,“大师兄”又如何?现在同门不都站在他这边吗?
只是一旦这么想了,那句“我没看见”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萧之宇想着,他也确实见过那人,只是没看到他长什么模样而已……也不算说假话。
这么说服着自己,萧之宇心下一定。他一边回忆着那日的情形,一边说起了那人的穿着打扮。
当他说起“那衣衫的料子似是织火锦”的时候,众弟子的神情又义愤填膺了起来。
毕竟“织火锦”虽比不上万年玉髓,但也是罕有的宝物了,有了先前杂役弟子的那一番话,他们理所当然的以为这衣衫料子也是家主那里索要来的。
而且织火锦除了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外,还因其颜色艳丽、常被用作嫁衣。几场闻名东洲的结道大典,两位新人穿得都是这料子。又有那人先前纠缠不清的前提,这会儿听到这一茬,众弟子只觉他讨要织火锦、还故意穿在身上必定是存着别的心思。
“这是得多恨嫁啊?”
“好不要脸,居然直接穿在身上。”
“他都做出来那等事来,还能有什么讲究?”
“……”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却无人注意,早在听到萧之宇说起那人穿着的瞬间,不远处正闭目抱剑的少年就睁开了眼。
他也听到了一众同门接下来的话,那张被萧之宇冷嗤为“没表情的死人样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少年的表情难看得可怕,放在膝头的长剑也回应主人心情一样跟着震颤起来。只是在他有所动作之前,耳边却响起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这就耐不住了?照鱼,你这可不行……你这心性啊,还有的磨呢。]
姜照鱼原本欲要起身的动作一僵,脸上显出几分恍惚来。
少顷,他唇线抿得平直,颊侧显出明显咬紧牙关的咬肌绷紧痕迹。但他终究还是重新坐了回去,单手按住了仍在震颤不已的长剑。
而那边,萧之宇还是逃不过被追问那人到底长得是何模样的话题。
他眼神不太自然地往侧面瞥了一下,但还是硬绷着表情开口,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又轻松又不在意“还能长什么样子?獐头鼠目的,简直不堪入……”
萧之宇这话没说完,就觉一阵寒毛直竖的危机感。
到底是多年修炼不辍,他这会儿也反应极快、猛的一个下身,流光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
旁边的弟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仍是下意识收了声,落针可闻的演武场上,只有深深插入地面的长剑仍在嗡鸣不止。
萧之宇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僵硬地抬手摸上脸上的血痕,不敢想自己刚才要是没躲那一下、这一剑到底会落在何处。
他视线一点点从剑上移开、地转头看向另一边,咬着牙、一字一顿——
“姜、照、鱼!你疯了——?!!”
第5章 只是朋友05
小半个时辰后,打架的两个少年排排跪在了家主面前。
萧寒舟垂眸看过去。
正跪着的两个少年对比倒是鲜明,一个满身尘土身上还有一道道血痕,另一个却连衣角都没有沾脏。
萧寒舟没有表现出什么偏颇。既没有对受伤的萧之宇的关切,也没有对明显胜了不止一筹的姜照鱼的嘉许。他只是淡淡地问,“谁先动的手?”
姜照鱼“我。”
萧之宇没说话,他这会儿也没有说话的心情。
刚才那场“比斗”,他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萧之宇好几次以为自己就要死在对方手下,要不是对方确实有留手,他这会儿恐怕连跪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比起身上的伤来,他这时候更接受不了的是刚刚的发现这人居然一直在让着他?在平日的同门切磋里,姜照鱼居然一直都在让着他?!!
这对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简直是比输了还要大的羞辱。
萧之宇控制不住的去想,自己平日里那些作为,对方到底是怎么看的?又怎么想的?!或许只是看个取乐子的跳梁小丑,觉得他又可笑又无聊。
后一个想法几乎将他逼疯,在“比斗”的后半段,萧之宇全失了章法、只顾着往前冲,身上的伤也多是那时候受的。
萧寒舟并没有关注萧之宇的情绪,他也并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这会儿他只是看着眼前的姜照鱼又问了第二句话,“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种问话对萧寒舟来说,已经是极少见的了。
他在给姜照鱼一个解释的机会。
姜照鱼却似乎并未察觉到这好意,他只是低头,硬邦邦地回了两个字,“并无。”
萧寒舟又看了人一眼,脸上的神色没什么变动“擅自对同门动手,按照萧家的门规……”
——废去修为,逐出萧家。
猜出来家主接下来的话,门口传来一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是那几个人叠着人趴着听壁角的弟子。他们万想不到家主竟下这么重的罚,那可是姜师兄啊!!
叠在最下面那人甚至惊得晃了两晃,连锁反应之下,一众弟子简直连滚带爬地咕噜进了正堂。
正说着话的萧寒舟见此、声音一顿,脸色更沉了。
这会儿功夫,滚进来的几个弟子已经一个挨一个整齐地跪好,虽是低着头看不见家主脸上的神情,但是屋内那儿骤然降低的气压,他们还是能感觉到的。
不过仍有人顶住了压力,开口求情“家主明鉴,大师兄素日都谨守门规、为诸弟子表率,此次必定事出有因。”
要说姜照鱼平素在门中有多好的人缘也不至于,毕竟他性格如此,很少与人交际,和后来的一众同门师弟只能说是关系平平。
但是“大师兄”这名头本就无形中拉远了和其余人的距离,姜照鱼这作为倒让人不觉得有什么了。况且他修为确实压得住,平素里若是真的有同门鼓起勇气来请教,他虽寡言、却也不吝于指导。
如此一来二去,同门心底也是认下这位大师兄,故而最先头那人的话一出,立刻得到了旁边诸位弟子的附和。
萧寒舟闻言往姜照鱼那边看了一眼,后者仍旧是低头一言不发的模样。
萧寒舟忍不住稍稍出神若是以前……
但是他很快就想起来,就算是以前,师徒两人之间也很少有例行公事以外的对话。如果是他们单独相处,一整日都是各自修炼、没有一句对话才是常事。
反倒是阿绎,总有办法引得这孩子说点什么。
想到这里,萧寒舟的思绪越发飘远了。
他忆起自己刚从赤雪境出来,就看见阿绎传书,告知他自己要出去游历、归期不定。他回来时只得到门人禀报,说是“任公子”已经离去多日了。
萧寒舟想也没想,就立刻令人去追。
——他从未想过两人会分开,他和阿绎怎么会分开呢?他有时确实是会去秘境历练,或是只身闯荡险地,但是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头,阿绎都会站在原地等他。
萧寒舟早都习惯了如此,他从未想过对方也会主动离开。
心头隐约生出一种仿佛要失去什么的预感,萧寒舟经不住惶恐起来。在这情绪的驱使下,那追查动静闹得实在有些大,天環城内都传起了萧家在追捕逃犯的传言有道是那人是当年背后挑拨萧家灭门的生死大仇人,又有人猜是偷了萧家家传宝物的窃贼,还有人猜那人狠狠地戏弄了一把萧家家主、后者恼羞成怒……
传言散布越来越广,就连萧家内部一些不知内情的门人都信以为真。
萧寒舟无意中听说这些,只觉得谣言离谱他找的并不是什么仇人,而是朋友。
他这么想着,却又恍惚生出一种疑惑“一般人会为朋友的离开如此大动干戈吗?”,不过这点悄悄冒头的疑问,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他和阿绎乃是“生死至交”,怎能以“普通朋友”论?
而且阿绎刚刚失却灵根,纵然有道骨在身,也免不了修为大损,这时候出去实在过于危险。
……
萧寒舟思绪转远的这一会儿,下面的求情弟子你一句我一句,终于找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是‘切磋’!大师兄和萧师兄在切磋!!”
也不知道哪个小机灵鬼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说法,这话一出,立刻得到了跪着的诸位同门的赞同。但这众口一词的说法显然还存着一个大漏洞,有人悄悄瞥向前面一直低头不说话的萧之宇。
关于姜照鱼和萧之宇间的暗潮汹涌,下面的弟子其实也有所察觉。不过因为姜照鱼很少给出回应,这些弟子虽能感觉两人关系不好,但是到底也估摸不准是什么程度,今日突如其来的出了这么一桩事,所有人都是措手不及。
虽然不知道那时候大师兄到底为什么突然动手,但是他们也看出来,萧师兄持剑逼上去之后,大师兄处处有留手……萧师兄会看在这个面子上替人说情吗?众人心里泛起了嘀咕,觉得这个猜测的结果大概那不那么容乐观。
毕竟都是同门,对彼此都有所了解,按照萧之宇平素的性子,这会儿恐怕要气疯了才对,哪会帮忙说话?
有人拉了拉同伴的衣袖,悄悄指了指方位,之间萧之宇小臂轻颤,手背青筋暴起,手心里那一截沾了血的袖摆都快要被他生生扯烂了。
同门们见此情形,心里都道了句“要糟”。
也没有人敢让萧之宇帮忙求情了,只心里恳求萧师兄这会儿万万莫要开口、只要不火上浇油已经是万幸了。
但是很显然这个想法怕是要落空了,只见萧之宇俯身往下一拜,已然开口,“回禀家主,弟子与大师兄——”
旁边的同门脸色一绿,纷纷指责看向最开始提出这个说法的人这不是给大师兄挖坑吗?
那人也不甘示弱,一一瞪回去情况这么紧急,他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就在众人纷纷鼻尖冒汗,紧急动着脑子想主意的时候,却听萧之宇接着,“确实是……在、切、磋!”
最后那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但是他确实说的是“切磋”。
正求情的同门纷纷愕然,就连原本一直低着头、像是对自己下场毫不关心的姜照鱼都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萧之宇却只是保持着俯身下拜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最后这事还是以“同门切磋”盖棺定论了,只不过当事人的两个都被罚抄了十遍家规,姜照鱼又因为伤了同门多了十鞭子,等退下去之后,要自己戒律堂领罚。
这处罚对于同门切磋的“失手”而言,实在有些重了,但在场众人都知道内情,和“废去修为,逐出萧家”相比,这实在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好说话的都不像平常的家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