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鬼这种存在，实在太弱小了嘛。”
苏赢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青年身前，在他的瞳孔之中，映照出幽深的夜色，银河般流淌的月光，还有一道扭曲的少女的影子。
她虚幻的身影挡在青年的面前，空洞的眼眶直直看着苏赢，充满了警惕与戒备，仿佛苏赢要是敢对身后的青年下手，就要冲上去同归于尽似的。在苏赢看来，就像是一只故作凶狠亮爪的猫。
两人那三分相似的眉眼、还有彼此之间斩不断的血缘因果，在苏赢眼中清晰分明。
这让原本发现恶鬼不存在而失望的苏赢心情转好，又有了几分兴致。
他笑吟吟地看着警惕的一人一鬼，玩味的表情说不出的恶劣：“因为太弱小了，没有办法报仇，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创造更多的鬼灵，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来到仇人的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为她自毁前途不惜一切……最重要的是，就算想出现在亲人面前，和对方见上一面，这样渺小的愿望，都无法做到呢。”红衣少年发自内心地感叹，“……真的很弱啊。”
他的话未免过分气人，少女的虚幻身影已经气得鼓了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苏赢却已经顺着自己的思路不断延伸，他惆怅无比：“果然我就不该相信这世上居然还有能附体的恶鬼，你们这些鬼灵弱到连给仇人充当风扇吹吹阴风都很难办到，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个世界的人比鬼强大太多了吗？——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这样的知识有什么用呢。”
对面的青年已经被他这一长串话砸懵了，波澜不惊的面孔上浮现出万分的惊疑。
——他当然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只是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在对方的面前，所以话里话外拐弯抹角暗示他呢。
“世子深夜来此究竟有什么目的？”他终于不再装傻，看向苏赢的眼神分外严肃，“但凡我力所能及，必然竭尽全力。”
“我都说了，是来见鬼的啊。”
“世子不必再搪塞我了，您既然已经查出我的身份和我进入二皇子府的目的……”
听他这么说，苏赢像是才反应过来：“差点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脸上是纯粹的疑问，对面的人顿时愣住，看了又看也没发现丝毫破绽。
“世子真的不知道？”
“我们萍水相逢，我该知道什么吗？”
苏赢的表情语气太诚恳，而且也没有在这件事上欺骗他的必要，若是真的查出他所做的事，想借此要挟他或是有其他目的，完全没必要装作不认得他，否则，深夜而来莫非就是为了说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更何况，他私心里有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此刻终于忍不住被对方勾了出来：
“那，鬼……是真的存在的吗？”
“当然啊，这院子里，就有好多好多呢。”苏赢理所当然地说，“你想看？”
不等对方回答，他身侧无形的灯亮起，流水般的红光顿时以他为中心向周围扩散出去，骤然之间，无穷的鬼影呼啸起来。
一道道鬼影在院中来回徘徊，大部分都缠绕在神志不清的女人周围，唯一一道虚影怔怔飘在青年面前，空洞的眼睛望着他。
青年也怔怔看着她。许久，眼泪落了下来。
“是……她是我妹妹……”满脸是泪的青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子姓林，家中排行行七，世子换我林七郎便是了。”
苏赢立刻回想起当初第一次和徐明珪等人出去吃饭时，他们曾提到过这个名字。
“……原来是你。”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青年，还有他身边清秀美丽的少女，又回想起来时院子外面那些神情诡异的下人，顿时明白了一切。
被折磨死去的女孩，为妹妹复仇的兄长，同样怨恨着女主人的婢女仆人们，甚至很可能还有那些不曾出现的妾室……这座牢笼般的府邸中，除了风流薄情的男主人，可曾有一个不曾怨恨着女主人的存在？
一个人办不到的事情，一群人联手起来，就很容易办到了。一个人实施很容易被发现的报复，一群人联手就很难被发现了。
能够让人被恶鬼附体，除了真正的恶鬼，就只有使人致幻的药物或心里暗示……
眼前的林七郎，看来也是个人才啊。那么他就大度一点，不计较对方甩锅给他了。
似乎得出了答案，苏赢终于心满意足：“原来这就是恶鬼附体的真相啊。”
林七郎神情讥嘲：“人心比鬼还恶。”
“不对。你这话是说鬼都是恶的喽？鬼怪要抗议了哦。”苏赢立刻反驳。
“也是，有些人，鬼都不愿与之为伍。”
第64章 无冕之王30
发生在林七郎兄妹俩身上的故事， 说起来很老套，也很普通，在这天下每时每刻， 都在发生着类似的事。
五年前， 洛北大旱，朝廷赈灾不济，不知多少户人家沦为流民， 为了生存， 或拖家带口逃荒， 或卖身大户人家为奴为婢。
林家世代耕读为生，林七郎也曾在私塾上过学， 原本预备将来考科举， 但天灾摧毁了一切， 一家人为了逃难背井离乡，一路上却不安宁， 死的死， 散的散。林七郎一觉醒来，就发现亲妹妹不见了，一问才知道是家中长辈把她卖给了路过的人牙子， 一来省了口粮， 一来卖出去说不定还能活下来，跟着他们逃难迟早会饿死。
兄妹俩父母已逝，家中由叔伯祖母做主， 谁知道叔伯祖母不声不响就把妹妹卖了，林七郎大吵一架，想把妹妹找回来，但哪里还能找到那个人牙子的踪影？
此后这几年， 他一直没有忘记找妹妹，好不容易通过线索一路找寻，才知道妹妹被辗转卖到了上京，被红袖招的花魁买去做了丫鬟，而那花魁被一皇子赎身后，身边的几个小丫头也一并进了一皇子府。
得知这消息时，林七郎欣喜若狂。
他开始想着怎么把妹妹从皇子府赎出来。
虽然这几年为了找妹妹，没有将太多心思放在科举上，但他有举人功名在身，本身才情虽不至于像楚济舟那样精彩绝艳，但也是中上之资，在他有意为之之下，很快就和上京的举子混熟了，多参加几个文会，彼此互相吹捧，名声便宣扬出去了。
与此同时，他开始刻苦攻读，预备科举。
林七郎的打算很好，一方面努力考功名，一方面传扬名声，广结人脉，这样总有机会接触到皇子的朋友圈。一皇子的性情是出了名的风流不羁，大方洒脱，只要攀上关系，一个前程不错的年轻士子，从一皇子手中讨要个小丫鬟，应该不会太难。
他早就想好了，自己一定要高中进士。这样妹妹将来才会有好前程。不会有人知道妹妹曾经被卖，曾经是红袖招和皇子府的丫鬟，她只会是进士的妹妹，她会风风光光嫁到上京外的殷实人家，一生富足……
但计划之所以是计划，就在于意外总是猝不及防，他才刚刚实施了没几步，传出才子的名声，就得知了妹妹的死讯。
——不过几个月，那个被一皇子风风光光赎回府的红袖招花魁据说突然重病，一病去了。至于她身边的小丫头，也被一皇子妃以照顾不周的理由惩处，重重打了板子，谁知身子骨太弱，竟然一命呜呼了。
收到花了大价钱买通的一皇子府下人传来的消息时，他才知道，一切已经迟了，他所构想的美好未来，从那一刻起破灭了。
尽管悲伤，但封建教条多年以来的教化让林七郎不曾冒出出格的念头，只能怪自己行动太慢，晚了一步，叹息命运弄人。
直到在乱葬岗找到了妹妹的尸体，看到她遍体的伤痕，除了打板子之外，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明显还承受了更多的凌虐，以致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皮肤之上还有早已愈合的疤痕……他听到被他买通的下人告诉他：一皇子妃善妒，每每一皇子宠幸新人时，她不好对一皇子正上心的宠妾下手，便找宠妾的身边人麻烦，用各种名目，责罚他们身边的丫鬟下人，那花魁正受宠时，身边的小丫头都替她遭过灾。一皇子也不会因奴婢受罚与一皇子妃计较。
听到对方转述，想到妹妹过去吃过的苦，遭过的罪，林七郎已经死寂的心像是被火焰点燃，冰冷的恨意从他心里爆发出来。
从始至终，他只是想找回妹妹过上安定的生活而已，但就连这个渺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他很想忍，但在妹妹惨不忍睹的尸体面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忍下去，这样的他连他自己都瞧不起。
夜间辗转反侧，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皇子是皇帝的儿子，一皇子妃是公主的女儿，他们天潢贵胄天生尊贵，我们这些贱民的命就不值一提吗？”
“大齐律例明文规定，即便是奴隶，也不得无故而杀之，否则亦要受罚。但这样的律例，对贵人而言，又算什么？”
“他们杀了人，转头便忘得干净，就算我这张相似的脸重新出现，也不曾引起半分警觉。我妹妹的性命，不过是贵人们争风吃醋的道具，连草芥都不如！”
“而这样的人，还能风风光光享受众星捧月，将来甚至有机会成为皇宫之主……”
“——凭什么？凭什么我妹妹死了，害了她性命的人还能过得这么好？！”
望着那神志昏沉，在院子里发疯发癫的女人，林七郎脸上露出极度痛快的神情：“那时候我就发誓，既然这世上没有报应，我就来做这个报应！”
按部就班考科举往上爬太慢了，慢到他担心自己可能一辈子都爬不到那个有机会对一皇子府出手的高度，所以他选了另一条最快的捷径——凭借着对一皇子性格的充分了解，加上他出众的相貌、广传的才名、以及投其所好的玲珑心思，他很快就入了一皇子的眼，顺利进了这府邸。
而后，事情就很简单了。
这座华丽的囚笼中，对一皇子妃心怀怨恨的人太多了，或许他在察言观色、鼓动人心方面真的很有天赋，很快他就拉拢到足够的帮手，让这位一皇子妃踏入了陷阱。
他针对的是一皇子妃最简单的弱点——善妒。
只要受到一皇子宠爱的妾室在一皇子妃面前张扬一番，炫耀炫耀一皇子赏赐的物件，之后这位一皇子妃必然想方设法将那些物件夺走，然后故意在对方面前破坏。
观察到这一点的他，甚至不需要多做什么，只要经常从一皇子那里讨赏，又时常在一皇子妃面前耀武扬威、炫耀宠爱，一皇子妃便会主动插入陷阱。
被他说服联手的其他妾室同样如此。
一皇子妃永远不会知道，她从妾身们手中夺走的宝贝，都被做了手脚，单单接触一样还好，接触多了，必然影响神智，从一开始精神不振，到后面幻觉丛生。加上她本就做了太多亏心事，产生幻觉之后，看见那些被她害死的人，再正常不过。
于是，她就这样被“恶鬼附体”了。
作为一个进入一皇子府不久的人，这一切本不该这么顺利，但谁让这座府邸之中，想让一皇子妃去死的人太多了呢，就算有人发现破绽，也不会说，反而会帮忙。还有些人，自己不敢做什么，但在某些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却很容易。怨恨最深的那群人，直接参与进来，一皇子妃身边的贴身婢女也不例外。
——“普天同怨”，她岂能不疯？
说来简单，但能串联起这么多人，拿捏住每个人的心思，所找的全都是不曾告密的人，林七郎在识人一途可谓眼光超群。
听完他的复仇始末，便是苏赢，也忍不住赞叹了：“你这人，有点东西啊。”
“……要不要加入墨斋，当个编外人员？感觉你能提供很多有意思的素材呢。”
他突然发出邀请，显然是来了兴致。
林七郎一愣：“可我的身份……”他知道别人是怎么说他的，这是他一开始就做好准备付出的代价，“我的身份，只怕会给墨斋招来闲言碎语，污了世子的名声。”
“说的我好像有名声似的。”苏赢不在意地摆手，“墨斋的闲言碎语还不够多吗？”
他这话还真是无法反驳。
虽然民间有很多百姓觉得上京秘闻办得好，满足了他们吃瓜的乐趣，揭露了许多奸臣的丑事，让他们不至于当聋子瞎子。但在文人圈里，对方的名声可不好听。
何况《上京秘闻》的作者还是涉嫌科举舞弊被革除功名的楚济舟……而收容了他的苏赢本身也没有什么才名，反而是人人皆知的不学无术纨绔世子。这样的组合在一起，不被嘲才怪了。都说这位世子归家来却不好好读书，反而仗着皇帝的宠爱信口胡编，污蔑为国为民尽躬尽瘁的满朝公卿，说不定还借此在暗中勒索大臣呢。
至于这些谣言的背后，有没有被爆过黑料的苦主的推动，就见仁见智了。
这样一想，再招一个名声同样不好听的林七郎，好像还真不是什么事？反正魏国公世子也不是什么靠名声混饭吃的文人。
林七郎没再拒绝，只是提出另一个顾虑：“一皇子恐怕不能答应……”
“一皇子？他应该没机会关注这些小事了罢。”苏赢抬手指了指面前的院子。
林七郎跟着看过去。
在他的瞳孔中，倒映出逐渐盛大的火光，火光之中呼啸的群鬼，以及无数鬼魂纠缠的中心，那在火焰中凄厉嚎叫的女子。
旁边的红衣少年新奇地看着这一幕，一边拍手一边惊叹：“……我要收回前言，这个世界的鬼灵也不是那么弱鸡的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