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南嫣莞尔道:“南嫣以为,不如就由着他们。”
燕熙站着不动。
桥底下宋北溟武功更高,将两头的话听了个全。
他阴郁着脸,心中发苦,盯着燕熙——太子妃才是正经太子良配。他方才还笑梅筠,可在太子妃面前,他又算是什么东西?
可他不可能就此罢手,心中已在计较,若燕熙当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他要不要提刀去砍人?
淳于南嫣目光在燕熙与宋北溟中顾盼流转,会心一笑道:“南嫣早知殿下与小王爷所虑,是以,今日叫了公主来。”
她说着,对后面那顶轿子喊:“公主殿下。”
燕灵儿从轿帘中探出个头来,她出落得越发标致,那张与燕熙有三分像的容颜,笑起时如夭桃浓李,让人难以挪眼。
淳于南嫣虽是日日瞧,可每一次燕灵儿这般笑时,她还是不由怔住。
燕灵儿双眸晶亮地掀帘,雀跃轻快地小跑而来,一边喊着“皇兄!”,一边扎进了燕熙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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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灵儿公主喊皇兄的还有谁!
莫说同胞兄长,便是异母的兄长也只此一位了!
方才还有意见分歧的官员们,登时沸腾了。
那些犹豫的年轻官员比老臣们跑得还快,以四品以上绯衣为主的官袍翻飞,冲到了桥下,大家出奇一致的跪成一片,孙昌老泪纵横,迎风磕地,高喊:“恭迎——”
百官热泪盈眶,有人恸哭不已,嘶声齐喊:“恭迎太子殿下,回朝!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68章 仔细算账
燕熙站在桥上, 望着大臣们激动不已的高呼,他又陷入了那种难以融入, 却还是动容的情绪。
这些人对他的“爱”突如其来, 在他被册立太子之时燃起激情,刹时就如火如荼。
可又很难将这种骤变与见风使驼和人情世故联系起来。
因为这些臣子甚至不介意燕熙是否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爱”意, 十分深沉又无比坚定,大有恨不得此刻便大喊“誓死效忠”。
四品以上的大臣, 大多年纪都很大了,却在他这个年轻的“太子殿下”面前, 难抑激昂,痛哭流涕。
燕熙当然不会自恋的以为,大臣们爱重的是他这个人本身,他知道大臣们爱重的是他代表的“国本”。
大靖盘桓在这片土地上, 看似巍峨大厦,实则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实在是经不起再来一次各家争储了。
可正是因为是这种爱重无关私利, 燕熙在苍老又激切的山呼声中, 倏地闭了闭眼, 差点也热了的眼眶。
帝国大厦纵然危如累卵,正是因为有国之肱骨撑着,还在勉力前行。
这些臣子, 才是大靖运转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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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瞧着这些人的热切, 陷入了某种沉思。
他隐约地发觉, 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通常在大势的面前, 个人的努力有如蚍蜉撼树, 散兵游勇式的冲锋陷阵, 结局往往是牺牲个人的悲壮。
就像文斓那样。
可……文斓之死, 事后瞧来,也是有着各方联系的。
好像有一张网。
对了!燕熙想明白了,就是少了一张能将各种微妙的努力联系在一起的网。
燕熙在无意识间,用他学霸的逻辑,隐约探及了某种了不得的层面。
如果说,大靖是一只飞偏了的巨型风筝,那么,从他穿书以来的观察,一直有一根线艰难地扯着“大靖”。
那根线很细,难以察觉,却能总在危急关键之时,以一种极韧极巧的劲,将局势往好的方向拽。
这种拽拉,以一种精细到微末的运转,在皇权、世家、朝臣、学生乃至百姓之间平衡着。
燕熙快速翻找着记忆,他的种种布局,总在冥冥之中得到许多意外的助力,那些都是不可控的因素,却一次次平顺地推着他往前走。
此刻,燕熙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山呼中,突然感到某种微妙的战栗。
他猛地想起了更多。
比如颠覆姜家的那场学生破门潮里,学生与百姓的合力瞬息而来又理所当然。
比如他在殿试中的卷子能顺利地呈到天玺帝的案头直到被点为状元,中间四姓各种阻挠想要安插自己人也无法成功。
比如更远的时候秦玑侥幸活了下来。
再比如眼前,大臣们巧妙且强行地“迎太子回朝”,这些臣子们,为着“迎太子回朝”不惜冒着忤逆上意的风险,也要将他的身份过了明路。
这件事的办成,不是天玺帝的意思,也没有内阁的点头,更无关世家。
可臣子们就是巧妙地和淳于南嫣的劲使到一处去了。
这些事,似乎都有着共通之处。
燕熙看着这些一拜再拜的大臣们,更加确信那种股潜行力量的存在了。
它,似乎在凝视着某个远方,又将身躯投入尘世。
它,好似无处不在。
燕熙在大家久久不能平静的山呼中,遽然想到了更早、更早的时候,有一个人从极贫寒的人家出生,一路过关斩将拿下了三元及第,后来那个人放弃了翰林院近在眼前的前途无量,弃明投暗到皇陵里来寻他这么一个被弃的皇子。
商白珩。
燕熙陡然起了一身热汗,他的视线从跪地的绯衣浪潮中往更远的地方瞧去。
在某个瞬间,某种锋利的预感拧动了他的神经,他瞧向奉天殿通往文渊阁的地方。
然后他看到了商白珩的衣袍迎风翻飞,孤独又坦然地往内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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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的两翼,有两间配殿。东侧的是昭仁殿,西侧的是弘德殿,与乾清宫近到共用中间的廊道。
这两处从未正经住过皇帝以外的主子,因为后宫的嫔妃散在六宫,连皇后都不能在乾清宫留宿。
只有唐遥雪是个特例,她时常被天玺帝留在乾清宫,最盛宠时,直接住在东暖阁里,天玺帝要一回头就能看到她。
英珠因着内侍的身份,正巧钻了规矩的空子,他自成了天玺帝贴身内侍后,就被安置在东侧的昭仁殿里,美其名曰随侍帝侧。
在很多个英珠不当值的夜里,昭仁殿的门会在半夜被推开。
而西侧的弘德殿一直没住过人,原先是用来放一些天玺帝把玩的物件。这两日收拾了,连夜起了高墙,四周堵得连缝都没有,只留一扇仅容人过的小门,门就安在乾清宫的雨檐下,天玺帝出入就能看到。
两处近到天玺帝在西暖阁看折子,能把弘德殿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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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德殿。
高墙挡了日头,殿前有棵老玉兰树,六月初的时节里,枝叶繁茂,把光线拦得破碎。
虽离着皇气极近,这里却阴森森的。
殿门敞着。
清喜在殿门外煎着药,听到里头的人在喊水,他无动于衷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许久才阴着脸进去。
榻上躺着一人,皮肤苍白,唇无血色,脸额处泛着高热的红,四肢用布条绑在榻的四角,手腕因挣扎被布条勒出狰狞的伤痕。
床上的人发着高烧,神智不清地喊:“水,水……”
此人只穿了一身白色里衣,身体中央的位置洇着血迹,他在晕迷的边缘煎熬,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动静,努力地睁开了眼。
他见着有个穿太监服饰的人在寝殿里走动,挣扎地喊:“给我水……”
清喜听他唤了好几声,才走近了,讥诮地说:“大长公主也有今日,连口水都没得喝?”
燕桢儿嘴唇皴裂,他用力振动了下,通过疼痛让自己清醒些许,他艰难地辨认清喜的脸,冷淡地扯了扯嘴角。
借着好不容易缓过的神智,他极慢地道:“陛下让你伺候我,你这样办事,不怕被问罪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清喜狞笑起来,“我是四殿下的首领太监,大长公主‘亲自’去给四殿下下毒那日,我就在跟前。陛下安排我来做你的内侍,我还怕什么问罪?”
“你——你想怎么样?”燕桢儿脸色变得很难受,他挣动了下,“放开我。”
“我倒是想放开你啊,长公主若是病死了,我家主子的仇不就正好报么了。”清喜阴恻恻地说,“只是御医说了,你刚切了子孙根,那地方的伤口稍有不慎便会要命。怕你翻身压坏了,才特交代我给你绑上了。怎么着,大长公主要我给你拆了?”
“不用了。”燕桢儿停止了挣动,某处的剧痛叫他冷汗直流,他重重吸了口气,“可你也不敢杀我,陛下留着我的命,你若是弄死我了,你也活不了。去给我倒杯水来。”
“死到临头了,还想拿捏下人。”清喜刻薄地道,“水你是暂时别想喝了,你伤在那种地方,大夫说最近少喝水。”
燕桢儿渴得喉咙冒烟,身体枯竭的痛苦快要盖过疼痛,他哑吼道:“我要水!你我之后且都呆在一处了,你若是想我配合多些,最好别让我太难受!”
清喜无所谓地由着他威胁,但到底不敢将人渴得过分,再过了一柱香,终于给了一碗水。
燕桢儿晕晕沉沉地忍受着痛苦,烧得快要失去意识时,听到奉天殿传来 “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的山呼声。
他一阵恍惚后,遽然怒火攻心,剧烈的咳起来,他的目光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呛痛中阴鸷起来。
“燕楠,你如此迫不及待地立太子,是怕什么呢?”许久之后,燕桢儿终于在疼痛中得了片刻喘息,阴诡地笑起来,“你掩盖不了的,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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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立太子的大典在加急筹备,礼部的官员没日没夜地运转,大典那日万里无云,是个好日子。
燕熙已入住东宫。
丑时初就有司礼官在正殿门外叩拜:“恭请太子殿下起身。”
然而正殿大门紧闭,无人应答。
守着门的望安神色镇定地走下台阶说:“殿下近来诸事缠身,昨夜睡得晚,我瞧着时辰尚早,不如再让殿下歇息一会?今日仪程繁杂,殿下怕是有得累的。”
司礼官瞧向天色,正犹豫间,望安使眼色叫人请他去吃茶。
东宫的宫人们热情得很,司礼官们一通簇拥着外走,只得一再嘱咐:“最多只能半个时辰了,咱们把旁的事情先备妥了,回头殿下起身只要换了朝服便是,千万别耽误了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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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正殿里。
燕熙原本掀了一角床帐要应声,又被拉了回去。
他的手滑下锦帐,滑到末端时忽地绷住了,修长白净的手指拽着那帐子微微痉挛,那指尖上都是汗,在锦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迹。
有一只刚劲的大手跟出来,捞着他的手,五指相交,把绷起来的手指深深地按进锦褥里。
许久之后,燕熙那可怜的手指终于虚脱地摊开了。
可那只控制着他的大手还是不放过他,把他的手彻底捞到帐子里头去了。
燕熙被翻过身,脸埋进大迎枕里,他的手终于得了片刻自由,刚要去抵人,一对细白的腕子便被捉住了按到头顶上。
燕熙叹息唤道:“梦泽……”
宋北溟只“嗯”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把着人,又俯了下来。
“已然……许多天了,你这气还没消……”燕熙弓起身子,埋进软枕的脸偏开些地道,“那天不是说哄好了么?”
“哄好的只是你诓骗我的事。”宋北溟看燕熙又出了一身的汗,稍停住道,“把我遛着玩儿,愉快么?”
燕熙得了片刻松快,调子有了些劲:“愉快啊,看你天天蒙在鼓里讨好你的大仇人,多好玩儿。”
“好狠的心呐,”宋北溟发狠地道,“你我都滚过多几遭了,连个底都不透给我?”
“榻上的事和性命攸关的事儿,能是一回事么?”燕熙趴在那儿,无处可逃地道,“五年前你就想要我的命,叫你知道了我是谁,我怕死在你榻上。”
宋北溟气笑了:“怎么着,现在不怕了?”
“这是孤的榻。”燕熙很坏地哼了声,“你要敢叫孤没了,外头那些老臣狠起来,能拆了你的北原王府。”
“学会仗势欺人?”宋北溟捏着他的月要道,“那你不如来仗本王的势,用不着那些老头子。”
“可你好凶。这都几天了,你还不放过孤……”燕熙发觉他又蓄起劲儿了,有些惊恐于对方的好身体,软软地求饶道,“想仗你的势太难了。外头的人,孤什么都不用说,都替孤着想,我犯不着舍易求难。”
“我不替你着想?”宋北溟凑在他耳边,“你这几日‘荣’舒坦了不少罢?这可都是我的功劳。”
燕熙叹气道:“可你好歹让我睡个整觉,日日通宵达旦的,我怕没命等‘荣’的毒解了,就交代在你这儿了。”
“夜夜笙歌不正符合你太子的身份么?”宋北溟用一种警告的意识说,“将来后宫的牌子有你翻的,早适应为好。”
“可我翻你牌子了么?你这能耐,东宫都拦不住你。”燕熙听出对方的醋意,狡猾地逗他说,“你以后会肯让我翻别人牌子么?”
“那自然是不成的。”宋北溟霸道地用上劲,“我的殿下,只能是我的。”
燕熙发觉了危险在逼近,他哑声求饶:“今日悠着点罢,白日里我且要累呢。”
宋北溟在昏暗中看他眼角的红,轻轻地口勿下去:“时值六月,酷热难当,你今日的朝服有好几层,我得给你把血凉够了,否则在太阳底下瞧你在台上出汗,也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