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霜风气极,黑沉着脸甩了袖子,“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再对我跟你定过亲的事纠缠着不放。”
他看着刚从灵田出来,只穿了件灰白粗布短衫,浑身还沾满了黝黑泥土的顾砚,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跟那些只会耕种养家糊口的肮脏农户有什么不同?!你连他的半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说罢转身就走,似是怕他不甘拦阻。
顾砚没拦。
实际上,他对宁霜风风风火火的来、丢下两句话后又突然离开,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酸甜苦麻辣混做一团不是滋味。
他曾经以为宁霜风跟他脾气相投,心意相通,两人那么多的风雨都能走过来。
哪怕日后仙途漫漫,他们也能携手走下去。
却不知自何时起……
他顾砚在宁霜风心里,竟是个不知廉耻,死皮赖脸的人了?
还跟靠种田养家糊口的农户没什么区别。
农户种田养家糊口有错?他亲自打理灵田,想给自己的结契礼种出满山的火焰花有错?
真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有句话宁霜风说的不错,他师父,从来没给他提过宁家有退亲的打算。
宁家要退亲的事儿,他闻所未闻。
如若不然,他不会将那些请帖发出去。
他好歹也是个金丹,要脸。
被扔在原地的顾砚五味陈杂,满头雾水。
站在满山红如火焰的花海里许久,仍是想不通他与宁霜风自小来往那么多年,彼此都心里有数他们将来是要结成道侣的。
怎么宁霜风就突然冒出个心有所属来。
更令他不解的是,他师父为何瞒下他。
他不懂,就打算去找他师父问个清楚。
他师父跟二师弟正在房间里低声说些什么,见他过来,他二师弟赵峥宇似是顺手,倒了杯苦涩的莲心茶递给他,“师兄,有什么事喝杯茶再说不迟。”
顾砚并未有所防备,接过拿茶一饮而尽。
正想开口询问退婚的事究竟是什么章程,就感觉到眼前隐隐发黑。
随即便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再醒来时他药效未过,浑身松软的被玄铁链捆了四肢,牢牢的固定在根圆柱上。
他师父清扬真人拿着匕首,站在他跟前随意比划着,流云广袖在他眼前挥出冷冽的银辉。
匕首尖冰凉如雪,漫不经心的在他腹部画着圈,隐隐有要往皮肉里刺进去的趋势。
顾砚被吓得神魂惊颤,“师父!”
清扬真人抬眼看他,殿中烛光闪烁着,映照出的那双眼里,除了平日里的温柔慈爱,还夹杂着些许冰凉的愧疚,“砚儿。”
那把尖锐冰凉的匕首尖抵着他丹田不放,清扬真人见他眼神惊恐,轻轻的叹了口气,“我本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你是我最喜欢也最得意的徒弟,可为师也是没办法了……
你也知道真真因为胎毒缠身、不能修炼,除非是找颗无暇金丹给他重塑筋骨灵脉,他这辈子就这么碌碌无为,百年之后就会化作枯骨。”
顾砚瞪大了眼睛,满的心惊愕,不敢相信面前人是他师父。
假的吧?
是幻觉吧?
莫非是那碗莲心茶里,添加了什么致幻药?!
如若不然,性子再温柔不过、且自小疼他的师父怎么会想剖开他的丹田,剜出他的金丹给别人!
这不可能,他师父定不会如此对他!
他不信!
他不相信他师父会如此。
清扬真人见他如此,眼里的愧疚更甚,嘴里却仍在低声劝说着,“你小师弟自小体弱多病,身姿纤弱,砚儿不是最疼爱他了么,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真真无法修炼,只能碌碌无为一辈子吧?”
顾砚惊恐的摇头,“不……”
他将林真真当做师弟,自然会悉心教导、疼宠有加,对林真真不能修炼的事也深感遗憾,还想着替其凑些延寿丹的材料,请炼丹师替林真真炼些延寿丹。
但这不代表他会愿意自己看着丹田被剖、金丹被夺,只为给林真真提供修炼的机会。
林真真不能修炼能衣食无忧的活几十年。
而他若是失去金丹的话……他可能当场就会被活活的疼死!就算侥幸不死。
日后也是病痛缠身,不得善终!
他做错了什么,需要落得如此下场。
“不,不要……唔。”
他挣扎着想嘶吼,想哀求他师父放过他。
清扬真人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抬手封了他的口舌言语。
似是对他的挣扎抗议不满,清扬真人眼里的愧疚稍散,取而代之的是些许不满,“你向来是最听话的,怎么现今天这般聒噪不懂事呢。”
顾砚都要被惊呆吓傻了!
如今他师父不顾他的性命,想要剜他的金丹给别人用,却还要怪挣扎着想活命的他不够听话?!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绝望的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清扬真人却是早打定了主意,攥紧了手中的匕首。
神色冷漠如霜雪,手起刀落!
尖锐而剧烈的疼痛让顾砚难受的呜咽出声,四肢不受控制的蜷缩,浑身都随着丹田被剖开、金丹被拉扯出来的疼痛不停颤抖着。
碧岭果树上,睡着的顾砚猛地惊醒过来。
第2章 重生
他脸色发白,冷汗淋淋。
手指颤抖着去摸自己腹部,丹田被尖锐匕首剖开、金丹被人生拉硬扯出来的剧烈疼痛如同跗骨之蛆。
丝丝缕缕的缠绕在他身上,深入骨髓。
即便是摸到自己丹田安然无恙,完好如初也并不能消除。
璀璨的细碎金辉落在他肩头,发间。
分明是个暖洋洋、能将人骨头晒酥的好天气,顾砚却是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血液像是彻底被冻僵了般的冰冷如铁。
是梦吗?
顾砚脸色苍白,心神不定。
不对,他自幼就在小苍山修炼,因着心无旁骛、少有杂念,自炼气之后便甚少做梦。
且他无缘无故的……
为何会做这般,残忍痛苦至极的噩梦。
就连他度金丹劫时所遇到的幻境,都没有像这般真实恐怖。
师弟疏远,师妹怨恨,未婚夫心有所属,要跟他退亲,向来待他很好的师父……亲手剖开他的丹田剜了他的金丹给林真真,任由他躺在地上痛苦挣扎。
最后因为痛苦和失血过多活活被拖死。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境。
梦与幻境都有迹可循,不可能如此的真实,他能分辨得出梦境、幻境和真实。
他确信那些都是他曾经遭遇过的事实!
顾砚捂着丹田大口大口的喘气。
他被禁锢在原地不能动弹,脑海中如同走马观花般,不断闪过他死之前遭遇的事。太多痛苦和愤怒在他胸口堆砌着,让他眼前隐隐发黑,天旋地转片刻,半缕神识被拖进个四周雪白的空间里。
他缓了会神,在那个空间里看到了本书。
顾砚小心翼翼的往四周看了眼,没察觉到任何危险的存在后,慢慢翻开了摆在面前的书。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本书里,有写他的名字!
不只是他顾砚,还有他早就订了亲的未婚夫宁霜风、有他自小照顾的二师弟顾峥宇,还有他们师门唯一的师妹戚蓉蓉,
以及他师父清扬真人和……林真真。
顾砚心中惊愕,翻开书页如饥似渴的读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说话声传来。
是个极婉转动听的声音,像是春日里的黄鹂啼鸣,清脆悦耳,“二师兄你的伤势好些了吗?”
“快好全了。”被问到的是个蓝衣青年。
他不知何故伤到了右臂,用根白色纱布缠绕固定好吊在脖颈上,看起来脸色也有些没有血色。
两人相携而来,姿态看着很是亲近。
似是被头顶的烈日晃了眼,见碧岭树底下比旁处要凉快清净得多,就在树下的石桌边坐下来。
先开口那个头稍矮、气质温和的少年笑着,从拎着的竹篮里取出糕点香茗,“这是我新做的水晶桑葚糕和杏仁酥,二师兄快尝尝看。”
两样茶点都样式新颖、雅致非常,由细白的瓷盘盛装着,搭配着给其增色不少的摆盘和装饰。
光是看着就香甜可口、赏心悦目。
被少年唤作二师兄的人却没动。
“二师兄,你怎么不吃呀。”
少年表情无辜,脆生生的问道,随即像是才注意到他固定在胸前的右臂似的。
始终盈着汪水雾的杏仁眼里闪过丝歉意。
紧接着露出些许心疼神色来,刻意压低的语气格外柔婉动听,“抱歉呀,我忘了你的右臂有伤、不便动作,我夹来喂你吃吧。”
说着伸手去拿起竹筷,夹了块水晶桑葚糕,递到对面的人嘴边,眉眼弯弯,笑颜如花,“快尝尝味道,我记得你素来不喜欢食甜,特意只放了半份霜糖在里面,味道应该是刚刚好柔和清甜。”
这姿态有些过分亲昵了。
蓝衣青年看着那只抓着竹筷的手,肤如凝脂、白皙柔软,还带着股极奇异的、好闻的香味,隐隐有些不甚自在。强忍着将那块桑葚糕吃进嘴里,俊脸飘起了丝明显的红霞,囫囵将那糕点咽了,脸颊发热的避开对方含着水雾的柔软眼神。
口中夸赞道,“味道好极了。”
少年轻声笑道,“师兄都没仔细品尝,怎么知道好不好吃,我再喂你两块吧,记得要仔细尝尝,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记得提出来我以后才好改正呐。”
说着又去拈块水晶桑葚糕喂到他嘴边。
两人就这么一个喂,一个吃。
很快便将碟子里的桑葚糕吃完了。少年又端起装在描金瓷碗里的杏仁酥,慢慢地喂二师兄吃了半碗,
才心满意足的收手将碗筷收进竹篮里。
瞧见他嘴角在刚刚喂食的时候不小心沾了些食物残渣,笑着点了点自己嘴角。
“二师兄,这里要擦一下,有脏东西。”
被称作二师兄的蓝衣青年慌忙拿帕子去擦。
偏他右臂有伤,被拿纱布牢牢的固定在胸前,不常用的左手始终有些不方便,往袖子里摸了许久也没找到帕子。
见状,明媚少年撑着白嫩脸颊略叹口气。
自己欺身过去将他嘴角擦拭干净了,状似无意地跟他抱怨了句,“大师兄也未免太过分了些,怎么能将你伤成这个样子。”
二师兄被他不经意的亲近逼红了脸,眼神躲闪着小声辩驳,“是我于对战中走神才会受伤,不能怪大师兄。”
“我也知晓你肯定不愿意怪大师兄。”
少年略微委屈的嘟起红唇,微微垂下来的眉眼泛着红痕,“不过是我白担心你胳膊疼罢了,以往我在家时也曾听父亲教导兄姐,说修炼一事需要循序渐进,最忌讳急功冒进、揠苗助长。
哪有像大师兄这样的,整天看着你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剑,从不许间断,简直是不近人情。”
他撇了眼对方的伤,“人都要给练废了。”
蓝衣青年强撑着笑意,“大师兄也是为我好。”
“并不是我想说大师兄的坏话,但他的性格手段皆太过强硬了些!自己是个修炼狂魔也就罢了,凭什么要求你必须整日跟他修炼呀。这世间好玩有趣的事儿多了,劳逸结合才是正道,
他这样日日紧紧逼着,害得你连片刻放松的时间都没有,殊不知过刚易折、这么练下去……”
他看了眼蓝衣青年的胳膊,脸色不太好。
二师兄抿紧嘴角,右臂伤口处还隐隐作痛。
想起这么些年来无论是寒冬酷暑、还是风雪交加,每日天色未亮他都会被人逼着早起,哪怕是晚半刻也会遭到不轻的训斥和惩罚。
为大师兄辩解的话堵在喉咙里,半响没能说出口,眼神里也添了几分暗色。
明媚少年见状,借着收拾的动作翘了嘴角。
原来抢走顾砚在乎的人,竟这么简单么。
两人在树下乘了半个时辰凉,又结伴而去。
碧岭树繁茂的枝叶间,在那个诡异的雪白空间里翻完书、整理了复杂心绪的顾砚睁开了眼。
表情冷如寒霜、不见丝毫波澜。
刚刚在树底下说话的那两个人。
穿蓝衣、伤了右臂的青年叫赵峥宇,是他二师弟,因着自小父母双亡、亲族断绝,刚六岁时的时候就被他们的师父带回师门、扔给他去照顾。
相当于是顾砚一手带大。
顾砚给他起名字、教他读书识字。
衣食住行,样样都需要顾砚亲自操办,生怕那孩子因着父母新丧、郁结于心。每日都是各种好吃的换着做、各种小玩意玩具自山下买回来哄着,怕他在小苍山待不惯。
等赵峥宇八岁,顾砚带他入道修炼。
知晓赵峥宇天赋不算顶尖、心智不坚,身为师兄的他每日便以身作则,不畏酷暑严寒带着他练剑修炼。
总算在赵峥宇三十那年,将人逼至筑基期。
赵峥宇乃是比杂灵根只稍微好那么点的三灵根,三十岁踏进筑基,谁听到不得称赞句厉害。
所谓天道酬勤,不过如此。
他自认待赵峥宇亦兄亦父,尽职尽责。
赵峥宇跟他也相当亲近敬重,很是听话,不论遇到什么事,首先想到的不是他们师父,而是他这个当大师兄的。